你啃過豬蹄嗎？別以為那是欠文雅之舉，就不屑一顧。自打我記事起，就愛啃骨頭。除了七八歲時換牙期間外，我不只常?？泄穷^，而且覺得啃骨頭乃人生一樂。人的快樂多是因感官引起。記不清是哪位名人說的“大便暢通就快樂”。此話看似粗俗，用在這里也非恰當，可事實不過如此而已?？胸i蹄的樂是觸感、滋感和精神錯綜地聯在一起的樂，不是單一的樂。

陜菜中有個醬豬蹄，表面有一層膠凍，晶瑩光潤，肉質醬香滑膩，筋中帶韌，啃起來別有一番韻味?？泄穷^先是給牙齒以筋與韌、硬與脆、滑與膩或富有彈性的感觸。無論是啃豬牛羊肉骨頭，還是啃雞鴨鴿骨頭，都能給人帶來程度不同的快感。尤其是啃豬蹄，因其主要由皮、筋、骨構成，肉則很少，富含膠質，潤滑腴美，很是誘人?？杀仨殠Ч强?，剔骨后反覺得少了份味兒了。先是雙手拿穩(wěn)豬蹄，眼睛看準獵物，用牙咬住，狠狠一拉，骨肉分離，慢慢咀嚼，筋、韌、滑的快感都有了。接著用嘴努力吸溜吸溜吮其殘渣余汁，看著、聽著都會流涎。如果伸長脖子呷口白酒，連酒都添香了。除豬蹄外，油淋童雞或油淋乳鴿之類若端上桌來，我第一個專挑頭和腳爪吃。童雞和乳鴿的頭，用力咬下去，上牙撞著下牙，“咔”的一聲先咬斷，再喀吱喀吱地嚼著，又是另一番美妙的享受。雞爪一層皮，有什么好吃？可我看見過一位40歲左右的人，買了四兩酒和四個雞爪，站在柜臺前足足啃了兩個小時，抿一口酒，啃一口雞爪，吃得津津有味。酒喝完了仍愛不釋手地拿起雞爪反復啃、反復嚼。

啃骨頭最能撕去“文明”的遮羞布，使人回到動物界原始的純真。用手而不是用筷子，看著極不文明，且又弄得滿嘴、滿鼻子的油膩，但卻啃出了人類天真的本來面目，啃出了人類固有的無邪本性。人間都愛美，殊不知原始美，是美的源頭。追求美的人，歷經千辛萬苦之后，才會把返璞歸真作為追求的最后境界。啃骨頭是美味與音響結合、感官與精神共享、真與美相互交融。邊啃邊喝，其樂陶陶，勝似人間一夢也。

中國古代早就有人喜歡啃骨頭。《呂氏春秋》“齊王之食雞也，食其跖，數千而后足”。跖，即雞爪。不只啃，而且數千個才過癮?！度龂萘x》寫曹操吃雞時，把干巴巴的雞肋，吮了再吮，也總舍不得扔掉?？磥砜泄穷^之舉，王侯將相也不愿舍之棄之。

啃豬蹄骨頭的關鍵在牙，門牙用以啃，犬牙用以撕，槽牙用以嚼。在我十幾二十郎當歲時，也是我伶牙俐齒之際，那時啃起骨頭來，真是一種最好的享受。我也曾為自己有一口好牙而感到特別自豪。然而，最滿意的人也有最倒霉的時候。在我三十多歲之后，也就是從愛吃上升到會吃之際，我開始倒霉了。牙齒一個接一個地與我作對，一連幾十年不斷地折磨我?，F在提起當年啃骨頭的往事，盡管已經食欲不振，而且也啃不動了，可仍然兩眼閃光，很有幾分興奮，幾分懷念。當然，其中有對往昔歲月的懷念，有年華已逝的感慨，也有對豬蹄一類美食的向往。

吃東西有些可以讓人代勞，但啃豬蹄類骨頭必須親自動手和動口，即啃即嚼才有味道，讓別人把肉從骨頭上剔下來才吃，不僅味同嚼蠟，可能還覺得不是吃的骨頭肉，而是另一種東西了。這與好香必須自己點，好茶自己斟是同樣的道理。講究飲食之道的人，對此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