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圣節(jié)的禮物

◎文／薛　涌

“愛你的鄰人”這樣的訓(xùn)導(dǎo)，幾乎在各個文化中都有，這樣的精神在不同社會中的存在形態(tài)卻有天壤之別。

在美國住了快十年，萬圣節(jié)一直沒有認真過過。萬圣節(jié)又叫鬼節(jié)，過節(jié)時大家扮成各種怪樣子，裝神弄鬼，嚇唬人玩。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節(jié)目，就是孩子們的Trick or Treat：天黑后孩子上門來要糖，你不給，人家就可以捉弄你一番。我對此一向不適應(yīng)。陌生人來敲門，不斷地下去開，又煩人又沒有安全感。前幾年住在紐黑文，那里治安不好，過萬圣節(jié)就更無樂趣。今年搬到波士頓，女兒也長到5歲，漸漸懂事了。萬圣節(jié)前一周，她就惦記著買服裝，晚上去要糖。去年的萬圣節(jié)，這一節(jié)目是由妻子帶著她和一群幼兒園的小朋友及其家長集體行動。如今新到一個地方，路都不認得，也找不到伴，為安全起見，只好由我?guī)Ш⒆映鲩T。

夜色漆黑一團，到處都陰森森的，我們完全被一個陌生的、似乎是充滿危險的世界所包圍。我拉著女兒的小手，走在漆黑的路上，深一腳淺一腳。我在心里不斷犯嘀咕：這么晚敲陌生人的門要東西，是否太唐突了呢？是不是自討苦吃？

女兒倒是比我有信心。她穿著粉色衣裙，背上有一對翅膀，一副小天使的樣子，自告奮勇地按第一家的門鈴。那扇門一打開，屋里燦爛的燈火頓時撕開夜幕，仿佛是天堂對她打開了門。夫婦兩人見了她就心花怒放：“哎呀，我的小天使、小寶貝，你真漂亮、真可愛！”他們一邊招呼我們進屋，一邊要把一小籃子巧克力倒在女兒手中的籃子里。我急忙攔住，說她實在要不了這么多。主人興致未盡，不停地問孩子幾歲了、上學(xué)沒有，喜歡什么、住在哪里，這一下我心里不僅放松許多，而且開始分享女兒的喜悅。

再往前走，女兒變得越來越勇敢，見一棟房子就自己沖上去按門鈴。那家只有女主人在。她見了孩子，高興地說：“我自己的女兒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她像你這么大時，也這么漂亮?！蔽译S口問一句：“她在哪里上大學(xué)？”

“哈佛。”我眼睛一亮，馬上問：“她中學(xué)在哪里上的？”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女兒以后去哪里讀書。女主人看出我的心思，又知道我們初來乍到，馬上找筆給我留電話，說她在這一帶的學(xué)校做社會工作，關(guān)于當?shù)貙W(xué)校的問題一定要來問她。還說等她女兒回來，要請我們來家里吃飯，好好聊聊。臨走又翻自己的書架，找出3本5歲孩子的兒童讀物要我們帶走。

女兒的情緒自然越來越高漲，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得寵的人。很快，手中籃子里的糖太多、太重，已經(jīng)拿不動了，只好提前回家?；氐郊蚁词戤?，倒頭就睡了，不過睡前說了一句：“今天我有這么多的快樂！”

看著她那張熟睡的小臉，我突然對自己住的社區(qū)和鄰居們產(chǎn)生了由衷的熱愛。同時，回想一下自己小時候成長的經(jīng)歷，也一下子領(lǐng)悟到萬圣節(jié)的意義。我的女兒和我是在完全不同的社會中長大的。我們都體會到了人間的友愛，但是，她從小就感受到這種友愛存在于陌生人之間，她知道，在漆黑的、看起來很危險很可怕的夜里，她可以從陌生人那里得到無限的甜蜜。人家怎么對待她，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她長大后如何對待別人。而我們這一代人。則主要是從親友熟人中感受到這樣的溫暖，很難懂得陌生人之間的紐帶和感情。最令我感動的是這次打擾的最后一家。主人是個盲人，生活全靠一只導(dǎo)盲犬。我開始還覺得給她找了太多麻煩，女兒首次看到是個盲人，也有些害怕?？墒?，盲人熱情地在桌子上給孩子摸糖，嘴里不停地說：“你的聲音像個天使?！?/p>

我趕緊說：“我們每天上學(xué)都經(jīng)過你的房子?！彼犃嗽桨l(fā)高興，一個勁兒地說：“看來我們早就是朋友了?！蔽铱粗郎蕚涞谜R齊的一桌子糖，實在想不出這么一個生活不便的盲人，為招待素不相識的孩子要花多少時間，而在漆黑的夜里對陌生人敞開大門，又是多么大的信任！看來，一個生活頗為不幸的人，也本能地懂得自己對陌生人的責(zé)任。

“愛你的鄰人”這樣的訓(xùn)導(dǎo)，幾乎在各個文化中都有，這樣的精神在不同社會中的存在形態(tài)卻有天壤之別。我們面臨的挑戰(zhàn)不是如何記住這樣的話，而是如何使之成為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