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綃翁陳述叔以詞鳴

黃晦聞序海綃詞稱：“辛亥（1911）十月，番禺梁文忠重開南圍，述叔與予始相識。文忠與人每稱陳詞黃詩，此實(shí)勉勵后進(jìn)。予詩未成，甚愧。述叔早為詞，悅稼軒（辛棄疾），夢窗（吳文英），碧山（王沂孫）。其時年未五十?！绷何闹沂橇汗?jié)庵鼎芬。所稱陳詞黃詩，陳是指陳述叔洵，黃是指黃晦聞節(jié)，兩人經(jīng)梁氏品題之后，一登龍門，聲價十倍。就廣東文壇說來，差不多沒有人不知道黃晦聞是名詩家，陳述叔是名詞家。

陳述叔，名洵，晚年自號海綃翁，新會人。補(bǔ)南海生員。早歲時，北游汴梁滬杭，居贛頗久。歸粵后，住廣州城西多寶路橫街，授徒自給，喜填詞，但人們還沒有注意到他。據(jù)他序黎季裴《玉蕊樓詞鈔》，這樣說道：“予年二十，始學(xué)為詞，從吾家簡庵借書，得見宋四家詞選，則黎季裴所藏也。簡庵為言季裴工為詞，后十余年，予始識季裴，則贈予傾杯，滄波坐渺云云，辭情俱到，知其蘊(yùn)蓄者深矣。爾后跡日密，月必數(shù)見，見必有詞，如是數(shù)年，至于癸亥（1923）。”文中所謂贈予傾杯，滄波坐渺，傾杯是詞牌名，那一闋詞，載在《秫音集》里，為黎季裴所作。詞題是《寄懷陳述叔》，詞句云：“滄波坐渺，霜風(fēng)緊，孤弦斂。素約詞仙，哀時同調(diào)，花蟲繡簡，星虹拂劍。記泊雁聞箏，碎珊瑚，興接燈唇飐。小聚盟鷗，密圍談塵，西窗一夜，遙情可念。舊影雪鴻余印，江關(guān)淚，點(diǎn)茶清酒釅。付心期，敗壁殘蛩，料無復(fù)紅鱗生冷臉。回潮夢險，憑題遍，蜆色寒云，不是春痕艷。零楓剩柳，斜陽閃?！?/p>

歸安朱孝臧，字古微，號村，晚年隱居上海，為一代詞宗。偶讀述叔詞數(shù)闋，大加贊賞，百計訪求，終于得到互通消息，相與作文字交。嘗對人說：“新會陳述叔，臨桂況蕙風(fēng)，并世兩雄，無與抗手也?！焙髞碛謱⑹鍪逅摹逗＝嬙~》，親為校印行世，并題句道：“雕蟲手，千古亦才難。新拜海南為大將，試要臨桂角中原，來者孰登壇。”所謂臨桂，就是指況夔笙（1859—1926），名周頤，又號蕙風(fēng)，廣西臨桂人。況氏和朱古微，都是客居上海，在詞壇上，都是負(fù)有聲名的。述叔經(jīng)過這一度揄揚(yáng)，于是詞名大振，不復(fù)是當(dāng)日的吳下阿蒙了。廣州中山大學(xué)欲聘朱古微來任教，朱氏即推薦述叔自代，大有“君家自有元和腳，不肯家雞更讓人”之意。因此，蟄伏廣州多時的陳述叔，便就聘上庠，任詞學(xué)講席。學(xué)子聞風(fēng)而至，座為之滿。述叔亦循循善誘，宛轉(zhuǎn)解說，春風(fēng)化雨，傳其學(xué)者大不乏人?，F(xiàn)時《海綃詞》卷三的影印本，便是他的高弟子余銘傳所保存的。

述叔對于朱村，認(rèn)為是感恩知己，時思得見一面為謝。庚午年（1930）秋，終于北上滬濱，欣然把晤，居留月余，才買舟南歸。吳湖帆為繪《思悲閣談詞圖》，以紀(jì)其事；村更填《應(yīng)天長》詞一闋，以贈其行。述叔當(dāng)然也有詞了，他填《燭影搖紅》一闋，題為《滬上留別村先生》，句云：“鱸膾秋杯，樹聲一夜生雨怨。趁潮津月向人明，還似當(dāng)時見。芳草天涯又晚，送長風(fēng)，蕭蕭去雁。凄涼客枕，宛轉(zhuǎn)江流。來孤館。頭白相看，后期心數(shù)逡巡遍。此情江海自年年，分付將歸燕。襟淚香蘭暗泫，兩無言，青天望眼。老懷翻怕，對酒聽歌，吳姬休勸?！彪x情別緒，寫不盡依依之感。他雖是說著，“后期心數(shù)逡巡遍”，但逾年歲暮，村已告逝世。他兩人的交誼，只在此次歡聚后，便成永別了。噩耗傳來，述叔又填了《木蘭花慢》一闋，題為《聞村翁即世，賦此寄哀》，句云：“水樓閑事了，忍回睇，問斜陽。但煙柳危闌，山蕪故徑，閱盡繁霜，滄江悄然臥晚，聽中興琶笛換伊涼。一瞑隨塵萬古，白云今是何鄉(xiāng)。相望天海共蒼蒼，弦斂賞音亡。剩歲寒心素，方憐同抱，遽泣孤芳。難忘語秋雁旅，泊哀箏危柱暫成行。淚盡江湖滿眼，馬塍花為誰香?！闭媸倾瓙疟瘺?，聲淚俱下了。

述叔晚年，在連慶涌邊十一號，購有住屋一所，自顏其室曰思蛤蜊室，顏其堂曰仍度堂?？箲?zhàn)軍興，廣州危急，他舉家遷居澳門，直至戰(zhàn)事完畢，才重返故居。但兵火之余，院宇已毀。民國三十一年（1942）端午節(jié)后一日病逝，年七十三。不久，夫人馮氏亦卒。有子曰士谷、小名阿烏。在《海綃詞》集里，有《玉樓春》一闋，是他絕筆的作品，這樣寫著：“新愁又逐流年轉(zhuǎn)。今歲愁深前歲淺。良辰樂事苦相尋，每到會時腸暗斷。山河雁去空懷遠(yuǎn)。花樹鶯飛仍念亂。黃昏晴雨總關(guān)人，惱恨東風(fēng)無計遣?！彼^“今歲愁深前歲淺”，好像是有點(diǎn)語讖般。

述叔的論詞旨趣，常以“重拙大”三字示人。他寫有《說詞通論》一篇，大致舉出：“本詩，源流正變。師周吳、志學(xué)、嚴(yán)律、貴拙、貴養(yǎng)、貴留。以留求夢窗。由大變化內(nèi)美、襟度?！敝齑迨峙摹逗＝嬙~》云：“海綃詞神骨俱靜，此真能火傳夢窗者?！庇衷疲骸吧朴媚婀P，故處處見騰蹈之勢?！庇衷疲骸熬矶鄻沐阒?，在文家為南豐，在詩為淵明?！彼裕~恭綽在《廣篋中詞》也這樣說：“述叔詞，最為村翁所推許，稱為一時無兩。述叔詞固非襞積為工者，讀之，可知夢窗真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