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廝混在一起

假期剛結(jié)束。這一回是兩周的冬假。自你上學(xué)前班以來，假期我們就沒再送你去托管中心，讓你可以睡到自然醒（可惱的是，通常越是周末和假期，你總是醒來得更早），以便有自由的時間帶你出去游玩或參觀各類展館，還可以讓你有更多的時間集中學(xué)習(xí)一點中文。我和你爸隔天換班陪你。從前你曾問過我，為什么Théo有很多很多的玩具而你沒有那么多，我告訴過你，因為他媽媽沒時間陪他，只好用很多錢買玩具來替代，而爸媽不想也不能給你很多無生命的玩具，因此我們給你相對多一些時間。你說你明白了，爸媽也是玩具。算是吧。跟你在一起，與其說是看管你，不如說是被你給看住了，那是爸媽自覺自愿選擇進入的美妙囚牢。

于是，某天的午后，我們到草地上踢足球吧。我竟然搶不過你，便心悅誠服地稱你為教練，你也很有耐心地教我，將你所學(xué)的東西毫無保留地一一道來。你說：“你先跟著我réchaufer?！焙冒桑涛胰绾螣嵘?。你想說熱身，對嗎？現(xiàn)在，常常要不露聲色地告訴你某些被你脫口說出的法語字詞的中文意思。有的時候，聽著你毫無知覺地、很流利地將兩種語言摻合在一起說得那么自然隨意，真的可愛又可笑。我隨時隨地通過重復(fù)你的話，告訴你被你用法語替代的某個詞的母語表達(dá)。鍛煉的時候，我說，那就以你的教練之名來稱呼你吧，“讓·瑪麗”先生。“不，我只愛你叫我鬧鬧?！弊衩[鬧教練。你突然想起從前在幼兒園鍛煉肌肉（musculation）的事，說：“媽媽，你知道嗎，以前我還問了Mme Garcia JJ里邊有沒有muscle（雞肉），結(jié)果她說沒有?！惫?，還有這事？我看著你飛揚的黑發(fā)下，滿是笑意的黑眼睛，因為天真，所以無邪。

或者，我?guī)闳グ屠枋姓d前面溜真冰吧。這是你的第三回，可是，你像小鴨子一樣，跟著同樣怯生生隨時都會摔倒的我，從再也不能令你滿足的兒童專屬小園地滑出來，匯入飛速旋轉(zhuǎn)的瘋狂人流。還好，我們摔得都不多，你摔倒了很快就爬起來。一開始我還拉你一把，后來，全是你自己。你的勇敢，讓圍觀的人們很是贊賞，他們笑看著你，有個年長的游客一邊鼓勵你一邊將你跌倒爬起的情景進行全程錄像。我看著你溜冰的樣子，不由想起你爸爸第一次帶我溜冰時的情景。你們的背影簡直一般無二，我覺得可笑，更感神奇，基因的力量委實太大了。

或者，我們帶上點面包去大公園喂鴨子吧。你騎自行車，我跟在你后面跑，你是我的健身教練，好嗎？風(fēng)依舊冷，可是和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分明能感覺到春天的分量。天空蔚藍(lán)，浮云幾片，湖水微漾閃著波光，綠綠的草地尚未有春天的小花，樹枝還是光禿禿的，細(xì)看卻已有蓓蕾蓄勢待發(fā)。你總是在寬闊的大道上騎得飛快，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停下來等我，或者又折返回來，問我覺得你騎得怎么樣，是不是很迅速、很有進步，鼻尖上冒出小小的汗珠?；蛘吣銜栁液芏嗳魏瓮蝗幌氲降膯栴}，有些我能解答，有些我確實無能為力，我們說好了回家查字典，或者，“google嘛”，你說。

當(dāng)天上飛過兩只嬉戲歡叫的鳥兒時，我叫你抬頭看，你竟然說：“我想它們應(yīng)該是amoureux（愛人）吧？”哈哈，這個詞的中文你還不會說，可是你好像明白它的含義。第二天，你又想起來，帶著點遺憾跟我說：“……可是它們后來分開了?！笔牵芏嗳硕枷襁@兩只鳥兒一樣分開了，原因千差萬別。

兩只情侶野鴨對我們?nèi)拥剿械拿姘季谷缓翢o反應(yīng)，一直蜷著腦袋隨波蕩漾在湖面上睡覺，它們也春眠不覺曉呢，當(dāng)然也更無意于知道人類世界里席卷全球的經(jīng)濟危機之存在，如許悠哉，委實令人羨慕。一只小小的黑鴨子吃了些面包，又向著湖心的小島游遠(yuǎn)了。你說那不是鴨子，是天鵝的小貝貝，它們小時候是丑小鴨，長大就成天鵝了，書上是這么說的?！拔以诒R森堡公園里也看到過，而且，鴨子小時候應(yīng)該是黃色的。”你是對的吧，湖里確實有一對老天鵝的，只是我原先并無聯(lián)想。原先在樹上棲息的白鷺（或者沙鷗？）這時候飛將過來，盤旋，貼著水面猛然啄食，再次飛高。我們不明白，它們也能在水面停留飄蕩的，為什么要以這種方式覓食呢？真奇怪。好些鴿子倒是立即咕咕叫著跟過來搶食，它們不怕人，追著你要，可是你看見了遠(yuǎn)處怯生生不敢近前的烏鴉，很想扔一些給它們。然而你一過去，它們就驚跳著離開更遠(yuǎn)，你只好用力扔，力氣卻很有限。后來，你問我為什么烏鴉的羽毛這么黑，并且突然笑瞇瞇地說很想看一看烏鴉是不是真的會往瓶子里邊裝小石子以便喝到水。你最近沉浸在很多很多的動物故事里，常常聽得忘了吃飯不想睡覺?！澳悴幌矚g人嗎？”我故意逗你?！安?，我是說我只愛動物的故事，我不愛人故事。”你羞羞地辯解，臉上帶著有點窘的笑。好吧，隨你的意。動物的故事，大部分真的是更美好更單純，雖然偶爾也有殺戮或憂傷（每到這時候，一聽到標(biāo)題，你立刻就會說：“媽媽，下一個吧，c’est triste（令人難過憂傷的）?！惫适吕锏膽n傷，我們可以輕易選擇遠(yuǎn)離，可是生活，不會全是歡笑的，你還不懂。也許你懂，但還不能接受吧。也是，越晚知道越好。

我們繼續(xù)沿著湖岸前行，看到噴泉，你問我，公園的水從何而來。有些人在釣魚，沒有很多收獲。一只小狗兒作勢要去追湖里的鴨子，被主人牽住，我們一起哈哈大笑。你說：“我?guī)闳タ囱騼喊?，跟我來，我知道在哪里?！庇谑?，我們?nèi)チ斯珗@里的保護區(qū)，一片廣闊的牧場，二十來只黑羊白羊，都在低頭啃草，小鈴鐺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很好聽。牧場里還有幾個蜂箱，你看著路旁標(biāo)示牌上的蜜蜂圖像，說你最愛那只小小的，它最漂亮。你很少說“喜歡”，你總是說“我愛”或者“我不愛”，好像還不能區(qū)分開“愛”和“喜歡”的差別；或者你用的是法語的直譯，或者你自動地感覺到“愛”字更能強烈地表達(dá)你一時一事的心意，那么，算了吧，暫時，你可以“愛”，或者“不愛”，將來你可得弄明白哦。

遠(yuǎn)處的草坪上有很多小孩子在奔跑嬉鬧，你騎著車子一直沖下去，原來是托管中心的小朋友們?？吹胶芏嗍煜さ幕锇?，還有輔導(dǎo)員們，你高興地喊叫他們的名字。玩了一會兒，跟他們告別，卻不走我指的路，你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那里可以把羊兒們看得更清楚。在圍欄邊上，我們靜靜地呆了一會兒，你說：“媽媽，我過得很愉快，我們回家吧?！边@條小路，是你以前常常跟小伙伴們一起往來公園的路，你很熟悉，我卻不識。在門口的地圖前，你認(rèn)真地研究了好一會兒我們所處的位置，所經(jīng)的路徑，東西，南北。晚上，你寫完媽媽要求的字詞之后，喜歡自己造個句子，你總是說：“我愛自己寫句子?！蹦愀Ｒ粯樱议]上眼睛你才開始。寫完了，你躲起來叫我睜眼看。原來你寫了“小鵝往東走，小鴨往西走，小雞往南走，小鳥往北飛”。尤其是最后一句，突然使句子變得生動而富有詩意（朋友們原諒我的自戀吧），無端即令我想到“意興遄飛”四個字。寫得真好，我的好寶貝。

我做晚飯的時候，你自己洗澡洗頭，主要是玩水、管子、瓶子、吹泡泡的工具，還有好多，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大堆。叫你出來的時候，小臉紅紅的你抬頭問我：“媽媽，都是我自己洗的，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有進步呢？我越長大就越多進步，對嗎？”當(dāng)然，我的小寶貝，人只要愿意學(xué)，總會有進步的。

你在睡覺以前，不管一天聽了多少故事，一定要我講至少一個，否則你斷然睡不著覺。對了，還得有音樂。最近你的最愛是“Dona Dona（多娜多娜）”小提琴曲，吉他彈唱的那種你聽一次就不要了。你一遍一遍地聽，要回旋播放，換了任何其他的都不行，我和你爸深受折磨呀。這種癡愛，我說跟你爸一個毛病，可他卻給自己貼金，說你跟他一樣的好品性，愛了，就是純粹，唯一。

你不管我們的嘲諷或者爬桿行為，你摟著小淘淘已經(jīng)甜甜入睡了。從前你不像這里的小伙伴們，你沒有摟著娃娃睡覺的習(xí)慣，可是“豁牙班”出行一趟，山上的日子里，帶去的小熊淘淘是夜靜而沒有父母陪伴時你最貼心的安慰，你便摟著它睡覺，此后，就養(yǎng)成習(xí)慣了。其實，淘淘真的與你有緣。那年的某一天，我和你爸去超市購物，一眼看到它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愛不釋手，就將它帶回了家，結(jié)果沒幾天你就欣欣然跟來了，從此給了爸媽無數(shù)個瑣碎而溫暖的日子。

（2009－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