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介紹
荊浩的《筆法記》以四種名稱流傳,分別是筆法記、山水訣、山水論、山水賦。這些名稱造成了不同的混亂,尤其會混同于王維或李成的《山水論》或《山水訣》。徐復觀先生考證后認為,前人所記載的荊浩的著作,其實就是《筆法記》,和王維、李成的著作并無關系。這個觀點得到了后人的認可。荊浩本人首先是畫家,同時也是理論家。他在山水畫上的造詣極高,《匡廬圖》是他的代表作。在理論方面,《筆法記》較好地呈現(xiàn)了他對繪畫的美學見解。值得注意的是,荊浩生于亂世,因而他雖出身士大夫但卻長年隱居太行山,這使他的畫遵循自宗炳、王微以來的隱逸傳統(tǒng)。當然,也因而具有了文人畫的意味,或者說,影響到了文人畫。
在古代藝術史上,《筆法記》有特別的意義。盡管到了唐朝的時候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山水畫,但仍然以人物畫為主。王維就是個中代表。梅堯臣有詩“范寬到老學未足,李成但得平遠工”,認為范、李二人正是學自荊浩,可見在從人物到山水的過渡中,荊浩具有重要的意義。具體地講,荊浩從其繪畫和理論建構兩方面著手,自身達到了很高的水準,也奠定了北宋以后山水勝人物的繪畫格局。
《筆法記》里提出了繪畫的“六要”,從這個提法來看,和謝赫“六法”有十分密切的關系。事實上,《筆法記》和《古畫品錄》之間確實是有聯(lián)系的。謝赫用“六法”來評判繪畫,這“六法”看重的是畫作的藝術水平或?qū)徝捞卣鳎珔s忽略了畫家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荊浩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再加上他本人就是成就斐然的畫家,這使他對畫家在繪畫中的作用有十分清楚的認識?!傲币鉀Q的問題,正是對畫家作用的評價的框定。
所謂“六要”,指的是“一曰氣、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那么,荊浩“六要”具體要達到什么樣的目標?著名畫家傅抱石認為,荊浩“舉一個‘真’字為基礎”,“以‘真’為繪畫的最大鵠的”。徐復觀先生同樣認為,荊浩要求從“物之華而進入到物之實,以得到華與實的統(tǒng)一,此即所謂‘氣傳于華’,這才能得到物的真”??偟膩砜?,“真”是荊浩美學的核心追求。那么我們大概也可以知道,《筆法記》的目的就是要闡釋什么是真,以及如何達到真。
那么,我們該如何來理解真?顯然,不能望文生義地把“真”理解成外形的相似,如果做這樣的理解,那《筆法記》也就沒有了任何價值。有的學者認為荊浩要求畫家離華求實、去似取真,也就是放棄外在的相似,這樣的觀點是不準確的。事實上,荊浩的觀點有其復雜性,也會導致對他的誤讀,所謂放棄外在的相似,正是誤讀的結(jié)果之一。荊浩認為,山水畫可能會產(chǎn)生兩種問題,一種為“無形”,一種為“有形”,前者“花木不時,屋小人大,樹高于山,橋不登于岸”,后者“氣韻俱泯,物象全乖。筆墨雖行,類同死物”。對“無形”的指責明確肯定了形似的重要性。
這里可以看得出來,荊浩完全領會了謝赫對顧愷之的批評,即顧愷之的技藝并不能勝任他想要追求的目的。因此,荊浩在這里強調(diào)形似,實際上給藝術家提出了技藝上的要求。他在“六要”的“筆”中提到,“雖依法則,運轉(zhuǎn)變通,不質(zhì)不形,如飛如動”。這是要求藝術家必須把技藝和自身融為一體,也就是要達到莊子“庖丁解?!痹⒀灾锈叶∧欠N神乎其技的狀態(tài)。
我們知道,庖丁之所以達到這種狀態(tài),是因為他已經(jīng)在“解牛”中領悟了藝術精神,在他手下,解牛已經(jīng)不是解牛,而成了藝術實踐。對于畫家而言,繪畫也不能只追求形似。形似盡管重要,但并不是全部,或者說,對于繪畫而言,形似是必要的,但不充分。形似固然重要,但它只能達到事物外形的相似,這樣的畫者固然能把畫畫得和他想畫的事物一模一樣,但不能傳達出事物的“氣”之所在,因而雖然外觀極其相似,但就像傀儡,是沒有生命的。這就是前面提到的“有形”的毛病。要克服這一弊病,就要求藝術家必須賦予藝術作品除了形似之外的東西,也就是“氣韻”?!皻忭崱彪[藏在外形的相似背后,這正是荊浩所謂的“真”。在這個意義上,荊浩對繪畫的解釋,仍然延續(xù)了顧愷之的“傳神論”,只是闡釋得更為深入了。
荊浩沿用了謝赫的“氣韻”,但相比之下仍然有細微但重要的差別。在謝赫那里,氣、韻二者有著不太明顯的區(qū)別,荊浩則十分明顯地區(qū)別了氣、韻。在荊浩這里,氣被明確地規(guī)定為“心隨筆運,取象不惑”,即通過“筆運”得以表現(xiàn)出的藝術家內(nèi)在的充沛的精神氣質(zhì),韻則是指“隱跡立形,備儀不俗”,也就是畫作表現(xiàn)出來的形態(tài)、氣質(zhì)的超凡脫俗。和謝赫把氣韻置于同等地位不同,荊浩更偏向于強調(diào)“氣”,也就是藝術家內(nèi)在的精神氣質(zhì)。這也就意味著,一幅畫想要臻于至上的境界,那么藝術家必須有偉大的靈魂。
那么,藝術家如何才能賦予他的作品靈魂?在荊浩看來,這就是用墨。謝赫六法中沒有用墨,而有“隨類賦彩”。用墨始于唐朝,在此之前是沒有的。荊浩在評價李思訓和項容的作品時認為,李思訓的山水固然精巧華麗,但“大虧墨彩”;相反,項容“用墨獨得玄門”,放逸而不失真元氣象。徐復觀先生認為,用墨是對莊子藝術精神的體現(xiàn),是莊子要求的貴重而素樸的顏色。在水墨大家的筆下,“一下筆而深淺數(shù)重”,方法造化的自然在自由地呈現(xiàn)出來,變化無跡,表現(xiàn)出一種深不可測的生機在躍動。
荊浩對用墨的論述最終促成了中國藝術史上一個重大的轉(zhuǎn)向,即由人物轉(zhuǎn)向山水,由色彩轉(zhuǎn)向水墨。如果徐復觀先生所言用墨是對莊子藝術精神的體現(xiàn),那也進一步促成了中國傳統(tǒng)藝術對莊子哲學和藝術精神的繼承和發(fā)展。從此,平淡、玄遠、幽深、神似而非形似成為中國藝術最根本的精神。水墨本身的平淡,也要求藝術家必須超脫名利,拋卻欲望。
作者簡歷
荊浩(約850—?),字浩然,號洪谷子,一說山西沁水人,一說河南濟源人。自稱是唐人,但后人都將其視為五代后梁人。士大夫出身,精通經(jīng)史,長于文章。他師從張宴,擅長山水,自稱兼得吳道子用筆及項容用墨之長,是中國山水畫發(fā)展、形成過程中最重要的畫家之一。荊浩在繪畫、理論兩個方面都有極高的造詣。在繪畫上,他是北方山水畫派的始祖,擅長“云中山頂”,流傳至今的有《匡廬圖》《雪景山水圖》。在宋朝之時,他的畫就已經(jīng)被尊為典范。在理論上,《筆法記》是傳統(tǒng)藝術理論的經(jīng)典之作?!豆P法記》是在他死后才由友人進獻給宋朝皇室,從其博大精深來看,應該是荊浩晚年的總結(jié)之作。
精彩片段
叟曰:“子知筆法乎?”曰:“叟,儀形野人也,豈知筆法耶?”叟曰:“子豈知我所懷邪?”聞而漸駭。
叟曰:“少年好學,終可成也。夫畫有六要:一曰氣;二曰韻;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筆;六曰墨?!?/p>
曰:“畫者,華也,但貴似得真,豈此撓矣!”
叟曰:“不然,畫者,畫也。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華,取其華。物之實,取其實,不可執(zhí)華為實。若不知術,茍似可也,圖真不可及也。”
曰:“何以為似?何以為真?”
叟曰:“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zhì)俱盛。凡氣傳于華,遺于象,象之死也?!?/p>
叟曰:“嗜欲者,生之賊也。名賢縱樂琴書,圖畫代去雜欲。子既親善,但期始終所學,勿為進退。圖畫之要,與子備言: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儀不俗;思者,刪撥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chuàng)真;筆者,雖依法則,運轉(zhuǎn)變通,不質(zhì)不形,如飛如動;墨者,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筆。”
復曰:“神、妙、奇、巧、神者,亡有所為,任運成象;妙者,思經(jīng)天地,萬類性情,文理合儀,品物流筆;奇者,蕩跡不測,與真景或乖異,致其理偏,得此者,亦為有筆無思;巧者,雕綴小媚,假合大經(jīng),強寫文章,增邈氣象,此謂實不足而華有余。
“凡筆有四勢:謂筋,肉,骨,氣。筆絕而斷謂之筋,起伏成實謂之肉,生死剛直謂之骨,跡畫不敗謂之氣。故知墨大質(zhì)者失其體;色微者敗正氣,筋死者無肉,跡斷者無筋;茍媚者無骨。
“夫病有二:一曰無形,二曰有形。有形病者,花木不時,屋小人大,或樹高于山,橋不登于岸,可度形之類也。是如此之病,不可改圖。無形之病,氣韻俱泯,物象全乖,筆墨雖行,類同死物,以斯格拙,不可刪修。”
延伸閱讀
所以《筆法記》,實系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把他自己從人格的修養(yǎng)、美的沖動,到技巧的修得,創(chuàng)造的歷程和甘苦,剖白給天下后世的藝術家聽的。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
荊浩繼承了顧愷之、陸機等人的思想,提出“思”這個范疇,列為“繪畫六要”之一。“思者,刪撥大要,凝想形物?!薄八肌本褪撬囆g想象活動。……荊浩的“刪撥大要,凝想形物”的命題把人們對于藝術想象活動的認識推進了一步,在美學史上是一個貢獻。
——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
不得已,在這樣顛沛流離的陷阱中,誰去笑那愚夫愚婦做執(zhí)鞭的追求?唯有性靈的書寫,或可使“度日如年”的實踐,快些成為過往的陳跡。于是性靈道上,頓形擁擠不堪!無非想以抒寫性靈來做“精神”伙伴。這擁擠不堪的道上,走前喝導的就是荊浩。他承認薄施顏色和水墨渲染,不唯無妨礙而且有相得益彰的妙處。他舉一個真字做基礎,以為不“真”的東西,即是虛偽。那么既能“真”,性靈在其中了。
——傅抱石:《中國繪畫史綱》
免責聲明:以上內(nèi)容源自網(wǎng)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創(chuàng)版權請告知,我們將盡快刪除相關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