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投桃報李堂叔如愿 聲東擊西侄兒捉奸
丑是家中寶,俊了惹煩惱。
借的老婆焐不熱,雞叫狗咬跑不迭。
提起單忠和史玉鳳的恩怨,還得從單老二說起。單老二年輕時家里窮,24歲才娶婆姨,25歲養(yǎng)的單隨福。兩年后,婆姨坐月子暈血,緊翻弄著就死了,養(yǎng)的丫頭送了人。單老二怕兒子遭后娘母子,加上別人嫌他脾氣瞎,就沒再娶。他又當?shù)之攱?,總算把兒子拉扯大。他身子單薄,小病不斷,不?0歲,就腰彎背駝,一臉老相。不過他體弱嘴不弱,嗓門特別大。他愛看秦腔,高興了就撂兩嗓子?!叭粢?,戲上比”,碰到別人吵架,就比三國說列國地給別人評理,有時還真頂點事??墒?,遇到他和別人吵架,就不講理了,常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得昏天黑地,白沫子亂翻,甚至脫光膀子,碰頭撒死,隊上的人都叫他“老苕子(1)”。隊干們知道他的脾氣,盡量不惹他,時不時派一些看場護田、打雞罵豬的營生叫他干。隊干省了心,他還說隊干抬舉他。
單隨福沒念過書,從小愛抓挖牲口,尤其愛騎馬,稍大一點,又迷上了趕拉拉車。他愛惜牲口勝過愛惜自己,雖然鞭子打得好,卻很少往牲口身上打。他說,鞭子是給牲口指路的,不到要緊三關的時候不能打。一次,外隊一個車戶拿鞭子抽了他的牲口一下,他就跟那個車戶講不依,不是其他車戶拉得快,早跟那個車戶打上了。于是隊上就經(jīng)常叫他跟車,時間一長,也成了車把勢。他身體結棒,性格粗獷,做事有點魯莽。有一次晚上趕車送公糧,走到半路,給他跟車的叔老子單虎出點子,把半麻袋麥子卸下來,藏在路邊的莊稼地里,準備回頭平分。不料叫其他社員發(fā)現(xiàn)了,告了駐隊工作組。當時正搞運動,單虎怕挨斗,主動向工作組“自首”,得到寬大處理。而他卻背著牛頭不認贓,被當做“盜竊分子”批斗兩次,交出“鞭桿子”。盡管工作組走后隊里仍讓他趕大車,但“盜竊分子”的帽子卻摘不掉,以至快三十歲了,還找不上對象。有人跟他說笑:“光棍生得苦,衣裳爛了沒人補,有了米面沒人煮,雞雞子脹了沒處擩?!币稽c不假!
本地找不上,就托人在山區(qū)找,結果找了個史玉鳳。
史玉鳳在老家是出了名的俊丫頭,只因十三四歲時叫一個放羊的小伙子破了身子,附近知底的人家都不愿說她做媳婦?!安徽f就不說,我還不愿意在這個窮坑里蹲一輩子呢!”于是,悄悄托一個嫁到川區(qū)的同伴給她尋對象。
沙金第一次見到史玉鳳是在嚷床的時候。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新姐姐史玉鳳和新姐夫單隨福按照嚷床者的安排,站在新房炕上,做著一個又一個讓他們?yōu)殡y、令嚷床者開心的動作。男女雙方只要有一方不聽話,嚷床者就用巴掌或新姐姐的鞋底子打新姐夫的板頸,直到他們聽話。史玉鳳長得實在好: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兩根又黑又粗的辮子背在腦后,一雙長著雙眼皮的眼睛閃動著長長的睫毛,白里透紅的臉蛋兒嫩得能掐出水,盡管牙齒有些發(fā)黃,但絲毫不影響她的整體美。在這樣的場合,她既不死氣,也不過于活泛,給人一種成熟、懂事的印象。
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搟氈”,這是嚷床的壓軸戲:讓新姐姐臉朝天躺在炕上,把新姐夫按到新姐姐身上,由嚷床人抓住新姐夫的手腳,在新姐姐身上來回搓動。盡管很“丑相”,但誰也不制止,新姐姐和新姐夫也不能上火。據(jù)說這是為了把新人的臉皮子“創(chuàng)破”,婚后感情好。嚷床結束時,炕上的土墼(2)踩塌了,窗子上的紙扯光了,目的是迫使新姐姐和新姐夫睡到一搭里。
沙金本來抱著興致加入嚷床者行列,在嚷床開始那段時間,也確實覺得喜氣熱鬧。但隨著一句又一句污言穢語、一個又一個不堪入目的動作,又覺得沒啥意思。尤其在看到個別不要臉的家伙借“搟氈”之機把罪惡的爪子擩到新姐姐衣服下面亂摸時,他恨不得把所有嚷床的人趕出新房,結束鬧劇。這哪里是嚷床,簡直是糟蹋人!為此,他為史玉鳳難過了好幾天。但當看到新姐姐“妝新”結束、歡歡喜喜出門干營生時,又為他的自作多情感到臉紅。
婚后的單隨福,把媳婦奉若珍寶,“頂在頭上怕嚇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每天收工回家,就沒完沒了地跟媳婦親熱。人說“好菜費飯,好婆姨費漢”,一個月下來,單隨福的臉像刀刮了一層。而史玉鳳卻又白又胖,像剛出籠的暄蒸饃。
史玉鳳性格開朗,愛說愛笑,在隊上干活時,別人叫她唱歌她就唱,別人學她的“山漢”話她不惱,很快和隊上的人混熟了。
有一天下午干活休息,一個小伙子提出跟史玉鳳摜跤,史玉鳳一看他個子瘦小,馬上答應,并且站了起來??赡莻€小伙子又說不摜了,原來他媳婦子在旁邊挖了他一眼。
人們“嘩”地一下歡呼起來。
沙金紅著臉從地上爬起來,撿起摔掉的棉帽子,拍拍上面的土,戴到頭上,對史玉鳳說:“你不能干偷偷子事,我還沒準備好,你就下手了,這一跤不算!”
史玉鳳占了便宜,大度地說:“不算就不算,你下回小心?!?/p>
為了贏得第二跤,倆人都先下手為強,緊緊摟住對方的腰,摔來摜去。史玉鳳臉上的雪花膏味一個勁地往沙金鼻子里鉆,沙金有意識地把臉邁到一邊。他感到,他的力氣不如史玉鳳,如果硬拼,可能還要輸,就想起跟男娃娃摜跤學到的使絆子技術,借史玉鳳往前拉他的機會,用足力氣把史玉鳳往后推,并趁機伸出一條腿在史玉鳳腿后一絆,把她摔了個仰面朝天。他自己也爬到史玉鳳身上。他想松手起來,史玉鳳卻不松手,在地上往起翻,想反敗為勝。沙金說:“剛才說好摔倒為止,三局兩勝,你要不服氣,再來一跤。”史玉鳳這才松手。
倆人從地上翻起來,都成了土老鼠。沙金把史玉鳳落在地上的頭巾拾起來遞給她。史玉鳳滿臉緋紅,就像盛開的鮮花,一邊擦去鼻子上的汗珠,一邊用一種奇特的、別人不易覺察的眼神掃了沙金一下,嗔怪道:“這一跤也不算,你使了絆子!”
沙金說:“咋不算?你也使嘛!”嘴里這么說,心里卻有點虛。史玉鳳說:“來,就照你說的,三跤兩勝,再來一跤?!?/p>
“行了行了,”一直冷眼觀戰(zhàn)的單忠說,“時候不早了,再干一陣營生,有勁了以后再摜?!?/p>
隊長不叫摜,史玉鳳只好住手,沙金更是求之不得。再摜,他肯定輸。
通過這場“龍鳳”斗,沙金對史玉鳳更加喜歡。她不僅長得好看,還有一股男子漢的氣概。又高又軟的胸脯、又白又綿的手腕、胖大有力的腰身,簡直就是一尊完美的偶像,在心里說:以后找對象,就照這個樣子!
史玉鳳呢,通過這場摜跤,更加愛惜沙金:他不僅模樣兒長得心疼(4),懂禮習,還有一股子不服輸?shù)膭艃海@一點正合她的脾性。跟單隨福相比,簡直一個是細瓷盤,一個是黑老碗。當沙金雙手摟住她的腰,跟她腔子靠腔子、臉對臉的時候,當沙金把她摜倒在地、壓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多么希望這種摩擦和壓伏持久一點……可惜他還小,不懂。
在“龍鳳”大戰(zhàn)進入高潮的時候,單忠既沒叫好,也沒制止。他以獨有的眼光,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用的秘密:史玉鳳外頭的衣裳是新的,里面的衣裳是爛的。
早在史玉鳳隨父母來單家寨“看家”的時候,單忠就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安下了不良的心。在史玉鳳和單隨福訂婚后,他以長輩加隊長的身份為他們跑前跑后,辦這辦那,目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史玉鳳初來乍到,對他這個熱心的叔老子特別尊重,按照當?shù)厝藢μ檬?、表叔的稱謂,一口一個“小爸爸”,叫得他心里癢酥酥的??墒?,受輩分限制,加上沒摸透史玉鳳的心術,只能耐住性子,等待機會。
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堅定了“捕獵”史玉鳳的信心。有一次,他到一個親戚家出禮,和老獸醫(yī)坐在一張桌子上。老獸醫(yī)喝多了,趴在他肩膀上悄悄說:“單隨福這個小伙子沒良心,娶了婆姨以后,腳跡跡都不朝我那里送,真是‘新人領進房,媒婆子撂過墻’!”又說,“你當我給他找了個黃花閨女?做他的夢吧,那是個二路貨,在娘家就失‘貨’了!‘天上金童配玉女,地上瘸馬配瞎驢’,我看他們兩個都有點毛病,就‘歪鍋配歪灶’,把他們成對到一搭里。”單忠想,既然她是這么個人,把她弄到手就是遲早的事。至于輩分,那是幾棒撂不到的親戚,何況他又不是單家的后,誰認誰?
在后半下午的勞動中,史玉鳳總是有意識地和沙金接近,問這問那,說東道西。沙金覺得不對勁,就假裝尿尿,跑到另一群人里去了。在他心里,史玉鳳是美的化身,包括她的容貌、身材和性格,這種美就像一朵鮮花,只能看,不能摸,更不能糟蹋。自己還是個沒找對象的小玍子,和她這個有夫之婦來往太密,把影響鬧壞了,以后還找不找對象?
史玉鳳從沙金躲避她的舉動中猜出了沙金的意思,心里很不暢快,剛才摜跤所產(chǎn)生的愉悅心情頓時跑得無影無蹤。收工以后,她沒精打采地回到家里,院子空空朗朗,屋里冰絲冷火,炕上公公有病,心里無比凄涼。
她燒火做飯,抱柴填炕,炕洞里倒出的煙嗆得她眼淚直淌。忽聽老公公一邊咳嗽一邊喊她,就放下手里的活來到公公炕前。公公沙啞著聲音說:“隨福不在,我又害了死癀,家里困得一個錢沒有。你找找單忠,問隊上借幾個錢,給我買點藥,剩下的家里零花。”她應了一聲。是呀,應當借幾個錢,把公公的病瞀(5)一瞀,就是不能到隊上干營生,也能做點家務,免得自己忙了外頭忙屋里,連個及時飯也吃不上。
吃罷晚飯,洗了鍋碗,她匆匆出門。這時候天已擦黑,寨子上頭罩著薄薄一層煙云,街上沒什么行人。剛走不遠,看見從飼養(yǎng)場出來一個人,好像是單忠,緊趕幾步一看,果然是?!靶“职?。”她叫了一聲。
單忠正一邊往回走一邊思謀隊上牲口過冬的事,沒想到史玉鳳在后頭喊他,真是瞌睡遇上了枕頭!趕忙站住問:“這會子了,你還跑著干啥?”
史玉鳳說了借錢的事。他摳摳頭,假裝為難地說:“唉呀,隊上這幾天……就是有……”
史玉鳳見單忠為難,進一步央求說:“小爸爸,你無論如何得給想個辦法,不然隨?;貋碚f我不管老人?!?/p>
單忠見史玉鳳苦苦求告,說:“這兩天好幾個人想問隊上借錢,我都沒批。這么辦,”他像下決心似的說,“我前兩天賣了豬娃娃,還剩幾個錢,你先拿上10塊給老人瞀病去,其他事等隨福回來再說?!闭f著從內衣口袋掏出一沓票子,抽出一張10元的,交給史玉鳳。
史玉鳳接過錢,給單忠道了謝,正轉身要走,單忠又叫住她:“先別走,還有話呢?!?/p>
史玉鳳停住腳步,問:“小爸爸還有啥事?”
單忠似笑非笑地看著史玉鳳并壓低聲音說:“再給你5塊,你自己花去,我看你里頭的衣裳也爛得不行了?!?/p>
史玉鳳一驚:他咋知道我里頭的衣裳爛了?他為啥要另外給我5塊錢?連聲拒絕:“不要,不要,我有衣裳。”
“看這個媳婦子,這是白給的,又不叫你還,怕啥?拿上拿上,不要對家里說。等下回賣了豬娃娃,再給你鬧幾個。唉!年輕呢,正是花錢的時候,遇上這么個家……”單忠說著,把錢往史玉鳳口袋里塞。
史玉鳳用手捂住口袋不讓塞,單忠一把攥住她的手,從口袋上挪開,把錢硬塞進去。她有心把錢掏出來撂掉,又有點舍不得:5塊錢呀,長了這么大,口袋里還沒整整裝過這么多錢!再說現(xiàn)在也需要錢:抹臉油沒了,襪子也爛了,襯衣……想到這些,說:“那我就收下,算是借的,年底分了錢給你還。”
“還啥,拿上花去,又不是旁人?!眴沃矣靡环N特殊的眼光盯著史玉鳳的臉,“以后有啥事言喘,別給自己擱為難?!?/p>
史玉鳳借著淡糊子月亮的光線,到大隊衛(wèi)生所請來劉醫(yī)生,給公公打了針,開了藥,服侍公公睡下,回到自己屋里。她沒點燈,也沒脫衣裳,直接鉆進還沒焐熱的被窩,望著黑洞洞的房頂出神。想起剛才向單忠借錢的情景,舊的疑問沒解開,又添了新的疑問:“他為啥白白給我5塊錢,還不叫我對家里人說,而且以后還要給?他看人的眼神咋那么怪,好像要把人吸到眼睛里?他的手勁為啥那么大,把人的手攥得生格子爛疼?他是不是想……”她不敢往下想,把單忠給的5塊錢裝進貼身口袋,用別針別好。
想起嫁到川區(qū)的幾個月,她心里像打翻了的調料盒,啥味都有。雖然實現(xiàn)了跳出窮山溝的愿望,單隨福對她也好,可家里太窮,跟山區(qū)沒啥兩樣!在她沒嫁來的時候,爺父兩個的口糧就不夠吃,加上她這張嘴,更緊張,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三天兩頭問隊上借糧。娶她的時候向別人借了一溝子賬,不知啥時候才能還清?老公公有病沒錢瞀,躺在家里拿命扛,她有時想吃個零食、買個零用東西,干望著家里沒有錢。這樣的日子要熬到啥時候?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看是沙金。他站在一個又高又陡的山坡上,招呼她過去。她順著模糊可見的羊腸小道迎上去。沙金對她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揸開胳膀,向她走來,她也加快腳步,準備投入沙金的懷抱。忽然,沙金變成了單忠,他手里拿著一沓錢,用鐵箍似的胳臂抱住她,用長著胡楂子的嘴使勁親她的臉,她正在半推半就,單忠的臉忽然變成了那個曾經(jīng)欺負了她的放羊人。她嚇得猛地往后一退,掉進深不見底的山溝……飄啊飄……像一片樹葉,輕輕地落在溝底。睜眼一看,還睡在自家炕上,原來是個夢,便再次閉上眼睛。
第二天上工后,單忠用鉤子般的眼神掃了她一眼,她的臉刷地一下紅到耳朵根。整整一天,她的心都放不展。晚上收工時,單忠忽然喊她:“史玉鳳,聽說你公公病了,今天咋的?”
她想:“你不是知道嗎,還迭故子問?”但不回答又不好,便答道:“還沒好呢。”
“我過去看看?!眴沃艺f著,來到她跟前,和她一起往回走。
史玉鳳的家在寨子北頭,由一條斗渠跟寨子隔開,是個獨家。單忠和史玉鳳并肩走了一段,看看四下無人,小聲問:“我今天晚夕來你們家行不行?”
史玉鳳知道單忠問話的意思,不由得心慌意亂,但仍假裝糊涂地反問:“你這會子不就是走我們家嗎?”
“傻!”單忠用輕佻的口吻小聲說,“我說的是半夜!”
“媽喲,嚇死人了!”史玉鳳故作害怕地說,“我們老公公在呢,隨福也快回來了。”
聽了這句話,單忠不由得心花怒放,心想:這不是沒表態(tài)的表態(tài)嗎!急忙說:“隨福到山后拉羊糞,來回得四天,今天才第二天,絕對回不來,晚夕你把窗子挜開點,我從窗子進去,你老公公睡在那個屋里,聽不見?!?/p>
“唉喲,羞死人了!叫人知道了,就不得了了!”史玉鳳用頭巾捂住半個臉,小聲說。
“沒關系,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單忠停住腳步說,“這會子我就不去你們家了,你晚夕等著就行了?!?/p>
史玉鳳輕輕說了句:“沒出息!”倆人分手,各回各家。
民諺說:“當年的人會算,現(xiàn)在的人會看”。社員們從單忠給史玉鳳派輕活、在人多處說話不自在等表現(xiàn)看出,他們的關系不正常。加上有人說在哪里哪里碰見他們咋樣咋樣,“公公領媳婦”的閑話便在全隊傳開。
單隨福整天捆在大車上,出門多,在家少。就是不出門,也是在隊里拉土送糞。為了叫史玉鳳緩一緩,他總是讓史玉鳳給他跟車,這樣一來,更沒法聽到別人的“閑話”了。
倒是他父親聽了點風風子,背著史玉鳳,繞著彎彎提醒他:“‘丑是家中寶,俊了惹煩惱’,以后你少出點門吧?!彼靼赘赣H的意思,但“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沒有真憑實據(jù),咋給媳婦子下壓制(6)?于是裝作啥也不知道,在暗處觀脧。
有一天,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史玉鳳口袋里的幾塊錢,問是哪里來的?史玉鳳說是從娘家?guī)淼摹P睦镎f:“你娘家窮得瓦渣子刮溝子,恨不得把你精精趕出來,還成幾塊地給你錢?”更加重了對史玉鳳的懷疑,并決定志驗一下。
開春后的一天,隊里又派他到遠處送麥柴,來回得三四天時間,沙金的父親沙永漢給他跟車。晚上,他們住在車馬店,他跟店主熟悉,就向店主借了自行車,說是到附近看親戚,給沙永漢打過招呼,離開車馬店。
他不是去看親戚,而是回了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回到單家寨,把自行車放在干涸的渠溝里,悄悄溜進院子。他家房子坐北向南,一共三間,是那種“光棍挑擔”的格局:中間是正屋,對外開門,門頭有窗子,既做廚房也做庫房;兩邊是兩個套間,門開在正屋,窗戶開在南墻。父親住西套間,他和媳婦住東套間。他把腳抬得高高的,悄悄來到東套間窗臺下,屏住氣,把耳朵貼到窗格上細聽屋里的動靜。
屋里有輕輕的響動聲,還有低低的說話聲。一個說:“你這個人咋這么饞,給點顏色就染大紅!”這是史玉鳳的聲音。從聲音的清晰程度判斷,他們的頭是朝窗子睡的。另一個問:“明天呢?”這是男人的聲音?!懊魈焖懔?,我小肚子有點痛,可能要來月經(jīng)。”史玉鳳說。
毫無疑問,婆姨在屋里擱下了人!單隨福沒再往下聽,忍著怒火,輕輕來到正屋門口,摘下腰里的割繩刀,塞進門縫往開撥門銷板子。不料銷板子太松,剛撥幾下就“當啷”一聲掉在地上。父親被響聲驚醒,大聲問道:“誰?”單隨福也不答應,推門進屋,一腳踩開東套間的門,直沖進去。用手在炕上一摸,只有史玉鳳一個人,抬頭一看,窗扇大開,嫖客跑了!他一把薅住史玉鳳的頭發(fā),把她從被窩里拉到地上,厲聲問道:“剛才誰在屋里?”
“沒人呀,就我和爹?!笔酚聒P嚇得發(fā)抖。
“沒人?好,叫你嘴硬!”單隨福松開史玉鳳的頭發(fā),想到外屋找個打人的工具,一挪步,腳下被東西絆了一下,用手一摸,是一只男鞋,把鞋拿起來,咬著牙問:“這是誰的鞋?”
史玉鳳光發(fā)抖不說話。
“啪啪啪!”單隨福手中的男鞋雨點般落在媳婦頭上。媳婦雙手抱頭,縮成一團,“唉喲唉喲”直叫喚。單隨福不解氣,又用腳在媳婦的溝蛋子上亂踢,痛得媳婦子殺豬般大叫。
單老二被門銷板子落地的聲音驚醒,又被單隨福破門而入的舉動嚇了一跳,膽戰(zhàn)心驚地爬在被窩里聽動靜。心想,半夜三更的,除了自己兒子,誰敢這樣呼隆閃電地進屋?可兒子出門才一天,今天不可能回來呀?正在猜測,里屋傳出兒子的問話聲,才稍稍放心。從兒子拷問媳婦的話語中,知道媳婦屋里有了“人”,而且“人”已經(jīng)跑了。對兒媳婦這種敗壞門風的行為,他很痛恨,希望兒子管教管教。但當兒媳的哭喊聲越來越大時,又怕兒子打出事來,披上棉襖,來到東套間門口,說:“算了算了,黑天半夜的,喊得好聽是咋的?”
兒子說:“她今天不把人說出來,我非打死她!”說著又打。
老子一看兒子不聽,便顧不得避嫌,一步跨過門檻,拉住兒子的手說:“行了行了,我的活爺爺,你隨后再問行不行?”兒子這才住手。
老子把兒子拉到自己屋里,按在炕沿上坐下,自己趕緊鉆進被窩。待兒子消了消氣,小聲勸道:“要說氣,我比你還氣,可你也不能胡打呀!為了說這個媳婦子,我們費了多少事,累了多少賬,萬一失了手,把她打成個半邊人,還不是你養(yǎng)活?就說打不壞,她一時想不開,朝娘家跑了、尋了短見,我們不是雞飛蛋打一場空!叫我說,嚇唬嚇唬,她改了就算了。家丑不可外揚,我們不吵呼,旁人敢說個啥?”
其實,單隨福也舍不得這個花枝枝似的媳婦,只是一口氣難咽。想想父親的話,確實有道理;沒了這個媳婦,他就得打光棍,打光棍的滋味已經(jīng)受夠了!可是,男子漢的臉面又不允許他給她下話。為了看看媳婦這陣子的情況,他假裝到東套屋找那只鞋,在地下、炕上摸了一會,順便關上窗子。史玉鳳早已上炕,頭蒙在被子里抽泣。單隨福臨出門說:“不是我打你呢,你好好想想,你做的事對不對?”
他來到正屋,藏好那只鞋,然后到父親炕邊小聲說:“我得連夜回店,你留個心,明天找機會勸勸她。”說完走了。
史玉鳳挨了丈夫的毒打,本想跑回娘家。但一想娘家爹是個老封建,一旦問起原因,咋回答?她擔心單隨福隨后還要打她或找單忠算賬,那樣一來,這個地方就待不成了??蓮睦瞎珓袼脑捓锫牫?,事情好像沒那么嚴重。老公公說:“知過者必改,往后都改改毛病,好好過光陰,誰也別提這個事?!比绻婺苓@樣,這個家還能待,日子還能過。
后來的事情果然從老公公的話上來了:單隨福雖然認出那只鞋的主人,也慢慢讓她說出實情,但沒找單忠算賬,也沒再打她,光把那只鞋藏了起來。還利用她認錯的機會,給她講了一些道理,吐露了舍不得失去她的真情,感動得她淚流滿面,發(fā)誓以后再不跟單忠來往。
單隨福明白,史玉鳳所以被單忠哄上手,都是因為家里窮。只要讓她手里有個零花錢,就能攏住她的心。于是辭了趕大車的營生,利用早晚時間到公路邊、干渠旁刨挖公家放了樹的樹根,把樹根劈碎,賣給附近的酒廠當燒柴。賣的錢全都交給史玉鳳,兩口子和好如初。
單忠雖然沒被單隨福抓住,心里卻不踏實,老是惦著掉在單隨福家的那只鞋。他知道史玉鳳挨了打,也知道單隨福不趕大車的原因,擔心單隨福隨時會找他鬧事??蛇^了好幾天,所擔心的事情并沒發(fā)生。這時他又估計,或是史玉鳳死不認賬,單隨福沒法下手,或是單隨福雖然弄清真相,但害怕干部的權勢,不敢來鬧。不管哪種可能,平安無事就好。十幾天后,當看到史玉鳳帶著還沒褪盡的黑眼圈出來干營生時,他心里那股子勁又上來了。雖然人說“借的老婆焐不熱,雞叫狗咬跑不迭”,可史玉鳳又綿又軟的身子、又白又直的尜尜……想得他一夜一夜睡不著,他決定試一下,看史玉鳳還有沒有“意思”。
瞅了個和史玉鳳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他嬉皮笑臉地問:“玉鳳,叫我瞀瞀,打得咋樣?”史玉鳳沒理他,掉頭就走。他攆到跟前又問:“玉鳳,還想我不想?我可想死你了!”說著,把早已準備好的10元錢往史玉鳳手里塞。
史玉鳳一把將錢打到地上,沉著臉子說:“想你媽去,畜生!”她氣極了,也悔極了!
自從傷好出門,誰見了她都要用探詢的眼光打量一下,好像見了生人一樣。連平時對她那么尊敬的沙金,也變得一句話沒有。有一次她到大隊分銷店買東西,前腳走,后腳就有人叫她的綽號,還一個勁地往地上吐唾沫,她的心像刀戳一樣難受?!叭说拿瑯涞挠啊?,壞名聲一旦落到身上,摳不掉??!當然,引起她大罵單忠的還有另外一原因:單忠的婆姨聽到男人和侄兒媳婦有麻搭,氣得吃了老鼠藥。救過來以后,還是大鬧不止。單忠為了讓婆姨相信他沒這回事,一面以“輩歷不合”做擋箭牌,一面用單老二和單隨福不鬧事作證據(jù),同時說史玉鳳在娘家就不正經(jīng),他怎么會跟這種“爛貨”來往,說得婆姨將信將疑,停止了哭鬧。不料這些話讓“小廣播”聽到了,一五一十地翻給史玉鳳。史玉鳳一聽,肺都氣炸了,恨不得叫隨福拿個刀子去戳單忠!
單忠挨了史玉鳳的臭罵,又掃興又震怒:手里過了多少女人,還沒見過這樣的!“臊婊子,給臉不要臉,咱們走著瞧!”一邊在心里罵,一邊拾起地上的錢,抬頭再看時,史玉鳳已走得沒影子了。
沙金聽到史玉鳳和單忠的“閑話”比較晚。起初不大相信:單忠比史玉鳳大十幾歲,又是公公媳婦關系,不可能。當發(fā)現(xiàn)史玉鳳十幾天沒出工,出工后用頭巾遮住半個臉,才完全相信。他怨恨他們毀掉了他心中的偶像!但他沒像隊上大多數(shù)人那樣,把譴責的重點放在史玉鳳身上,而是把主要“罪責”歸于單忠,認為單忠是利用職權,奸污婦女,史玉鳳是生活所迫,一時失足。怨也罷,恨也罷,作為一個無權無勢的局外人,他能把誰咋的?單忠的隊長照當,一天大說二笑,派工使人,跟沒事人一樣。史玉鳳為了掙工分,還得出工,只是再也沒了歡樂的笑聲,更不和男人摜跤了。
“日久人心淡?!睍r間一長,隊里的人不再提這件事,轉而談論別的新聞去了。史玉鳳在“小廣播”等人的開導下,慢慢正常起來。這不,今天她不但不避嫌,還親自跑來找單忠盯對工分!
【注釋】
(1)苕子:不明事理,動輒大吵大鬧的人。
(2)土墼:草泥經(jīng)木模制成正方體土塊,曬干后用于盤炕等。
(3)齁了:火了。
(4)心疼:好看。
(5)瞀:(mào)看,看望。
(6)壓制:強行管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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