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詠梅 廣西梧州人。畢業(yè)于廣西師范大學,文學碩士。曾在《羊城晚報》做文學編輯?,F(xiàn)為浙江作協(xié)文學院副院長。曾是校園詩人,后主要從事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著有《負一層》《單雙》《一本正經(jīng)》等。
女人的名字叫作男人
男人的名字叫作逃避
逃避的名字叫作酒
酒的名字叫作水
水的名字叫作女人
女人的名字叫作男人
……
周華健這首老歌,并不太著名,但我卻很喜歡。就像一個酒鬼,坐在深夜的酒館里,一杯一杯復一杯,循環(huán)不斷,從低到高,從冷到熱,然后,調(diào)子再也降不下來。也像跟老孟一起喝酒的情境。
第一次見到老孟,是2002年在桂林,開中國當代文學年會。那時我剛畢業(yè)工作不久,跟著我尊敬的師友、中山大學的程文超教授,見到了很多大名鼎鼎的人物:孟繁華、陳曉明、陳福民、吳義勤、吳思敬、張檸……他們的文章在我研究生做論文的時候,偷偷“借用”過,因此,見到他們,我就在心里偷偷敬他們一杯酒,忐忑不已。會后,集體坐船游漓江,陳曉明、陳福民兩位陳老師,謙謙君子,玉樹臨風,站在船頭,被眾多女士搶著輪番合影。一路過去,他們站成了兩岸的奇峰。唯獨沒看到孟繁華老師?,F(xiàn)在回想起來,他大概見不得那綿柔的漓江水,那會讓他加倍地思念酒。如果漓江是一只大酒池,他會一頭扎進去,順流逆流,風光無限。上岸后,我們即被拉到解放橋的一個酒館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喝酒的孟繁華老師,神采飛揚,杯盞風流,很是唬人的。自那夜后,我就管他喊“老孟”。后來我漸漸知道,那些跟他喝過酒的人,大多都會叫他“老孟”,男女老幼。這一點,可詳閱魏微發(fā)表在《羊城晚報》寫老孟的一篇文章《一個老少咸宜的人》。這題目當時是我改的,取自她內(nèi)文的一句話。它無端地讓我想起一包九制陳皮——老孟的確像我們隨身攜帶的九制陳皮,居家旅行,老少咸宜,在某個昏昏沉沉的旅途,含一片,五味復歸,即時醒神。想來,那感覺,也像犯困的老孟遇到了一杯酒吧。
一個人,可以把名字喝省了,把輩分喝沒了,仿佛他來到這世間,就是為了把所有老底都散給大家。跟老孟喝過多頓酒,主題、人物、酒類各異,然而結局大抵相若,任誰,都會跟他一杯一杯復一杯之后,重則趴在桌上長醉不起,輕則飄飄然如升天,難分今夕何夕,此處何處。耳朵卻還能聽到他學著《茶館》里常四爺?shù)那徽{(diào),悲壯地說:“我看這大清國是要完哪……”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樂著,又搞一杯下去了。仿佛我們就是那幫喝敗了山河的子孫。我的酒力一貫不濟,因而每次,從我的醉眼看過去,老孟會變得無比巨大,隨時等著將我們這些蝦兵蟹將收入囊中。當然,他不是來收我們的,他是來讓我們“嗨”的。很奇怪的,跟老孟喝酒,即使胃里已經(jīng)開始翻騰,但卻感覺不到難受,吃吃地笑著,呵呵地笑著,東倒西歪地笑著,即使躺下了,也掛著笑。老孟講著葷段子,演著小品,講著亂七八糟的政治經(jīng)濟,他讓你在笑聲里一杯一杯復一杯,舒服地高了。
在跟老孟喝酒的局里,往往少不了與他形影不離的賀紹俊老師。對于二人的情義,我們曾下過結論——攻受型。無需解釋,只要看到過他們在一起喝酒,就能體味此間真意。老孟勸人干盡一杯,人家但凡扭捏了,他會說:“難道你是甫志高?”說完,趕緊抹一下嘴,改口,“不對,甫志高正是那一位。”眼睛朝那個位置瞥了一眼。那個位置上,一定坐著面泛紅光、笑容可掬的賀老。賀老是不跟他辯的,他是婉約派,始終微笑著,瞅著某個機會,出其不意地還去一擊,只是,這一擊,也如拳頭打進了棉花,攻和受都舒服的,有點打情罵俏的味道了。
實際上,賀老常年頂著“甫志高”的罪名,都源自他的宅心仁厚。去年6月,在東土城路的一家飯館喝酒,老孟、賀老、胡殷紅、魏微和我,喝到深夜。酒量最淺的我,如踩云端,邁出飯館,一陣微風過來,幾乎被刮倒。賀老扶了扶我。道別的時候,老孟堅持要轉(zhuǎn)場再喝,他朝大馬路揚著手,字正腔圓地念道:“難道夜生活不是剛剛開始嗎?”就像馬路上有千百觀眾。我們都喝怕了,他卻酒癮未足。他對我們拉扯著,將散向兩邊的人又趕攏在一起,就像個牧羊人,趕羊轉(zhuǎn)場,他認定,轉(zhuǎn)場后,一定有豐美肥沃的酒牧場。就在這個時候,賀老猛地拉起我,決絕地朝前走。我邊走,邊回頭看。那幾個影子還在原地。賀老立場堅定,腳不停步地說:“不看他們,我們走,我們走……”我借著賀老的力氣,將身后的老孟甩得遠遠的。深夜的東土城路,車已稀少,燈也暗淡,那氣氛,真的像有兩個心虛的、氣喘吁吁的甫志高在跑路。隔天,我愧疚地問老孟,他果然說,那個人,就是甫志高。我點點頭,嗯,賀老是好人甫志高。他隨即長嘆一聲:“我看這大清國是要完哪……”那潛臺詞卻明擺著是:“管他完不完,只要有酒,就有千秋萬代?!?/p>
都說酒與色是鄰居,但我覺得老孟的酒即是色,色就是酒,酒是老孟的另一種荷爾蒙。不知何故,老孟很少在我面前談女色,只有一次例外。那晚在杭州,有邵燕君、哲貴等人。老孟一本正經(jīng),邊喝酒邊跟我們談到了女人。講他當知青那段,在東北的木場,伐木十年,喝酒十年,十年不知女人香,十年把酒當色,十年對酒調(diào)情。最血氣方剛的十年,老孟是和木頭和酒度過的。返城后,某天在車上遇見一個美女,老孟像得了魔怔,一路跟著人家,差點跟回了家。他說:“我當時只是想跟著她啊?!彼翘拐\的樣子,讓我們看得竟然心痛。那晚,我們敬了他很多酒,一杯一杯復一杯,仿佛虧欠了他,又仿佛是在做某種補償。結束后,回賓館,在湖墅南路口,綠燈一亮起,他率先大步流星地穿越斑馬線,如少年般。此后,我特別愿意看他見酒撒歡的樣子,即使喝到打吊針,也并不覺得他過分。
再一句一句地讀讀周華健那首歌:“女人的名字叫作男人,男人的名字叫作逃避,逃避的名字叫作酒,酒的名字叫作水,水的名字叫作女人,女人的名字叫作男人……”這是一個酒鬼對酒的理解,一個男人對女人的理解。這是老孟喝酒的節(jié)奏,當然,也是命運流淌的節(jié)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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