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斯科過的一個冬天
第六章 在莫斯科過的一個冬天
1
在路上,因為坐在狹小的單間里不動,就覺得好像只是火車在走動,時間是不動的,覺得好像依然是中午。
但是當(dāng)馬車拉著日瓦戈和他的行李好不容易慢慢地從斯摩棱斯克廣場上擁擠的人群中擠出來時,已經(jīng)是黃昏時候了。
也許當(dāng)時情況就是那樣,也許后來幾年的觀感變成了日瓦戈當(dāng)時的印象,反正后來他回憶起來,就覺得當(dāng)時許多人擁擠在市場上只是出于習(xí)慣,沒有什么原因,因為空空的小鋪的遮陽棚都沒有撐起來,甚至門都上了鎖,在骯臟的廣場上沒有東西賣,連廣場上的垃圾和廢物都沒有人打掃了。
他似乎還覺得,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看到人行道上擁擠著不少穿得很體面的老頭子和老奶奶,用哀怨的目光望著過路人,一聲不響地向過路人兜售東西,有緞花、有帶口哨和玻璃蓋子的圓咖啡壺、有黑紗夜禮服、有已經(jīng)撤銷的一些部門的制服,這些東西誰也不買,誰也不要。
似乎大家買賣的都已經(jīng)是更為迫切需要的東西:硬邦邦的黑面包頭兒、已經(jīng)有點兒溶化的糖塊、連同包裝紙切開的半兩重的半包馬哈煙。在市場上最行銷的是一些不常見的破爛貨,買的人越來越多,價錢不斷地提高。
馬車拐進靠近廣場的一條小胡同。背后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夕陽的光輝射在日瓦戈的背上。前面有兩匹馬拉著空空的運貨大車轟隆轟隆地走著,蹚起一股股灰塵,灰塵在夕陽的光輝里泛著古銅色。
他坐的馬車終于趕到擋道的運貨大車前面,馬車就跑得快些了。日瓦戈感到驚訝的是,在馬路上和人行道上到處是從墻上和柵欄上撕下來的舊報紙和舊海報。風(fēng)吹著這些紙片朝一個方向跑,迎風(fēng)而行的車馬和行人則用馬蹄、車輪和腳帶著這些東西朝另一方向去。
過了幾個街口,很快就在兩條胡同交叉口上出現(xiàn)了自己的家。馬車停了下來。
當(dāng)日瓦戈走下馬車,走到大門口按門鈴的時候,他的呼吸急促,心怦怦跳了起來。沒有人來開門。他又按了一次。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著急了,就一下接一下地按了起來,于是他看到旁邊的小門打了開來,托尼婭手扶著門站在那里。起初兩個人都因為太突然,呆呆地愣住了,也沒有聽見彼此的叫聲。但是因為在托尼婭手里的敞開的門有些像敞開的懷抱,這才提醒了他們,他們像發(fā)了瘋似的互相撲過去擁抱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們爭先恐后地同時說起話來。
“頂要緊的是:都好嗎?”
“好,好,你放心。都好好兒的。我在信里對你說了些傻話。請原諒。不過這些事以后再談吧。你怎么不來個電報呀?馬上叫馬爾克爾把你的東西拿進來。我看,不是葉戈羅芙娜來開門,你有點兒擔(dān)心吧?葉戈羅芙娜在鄉(xiāng)下呢?!?/span>
“你瘦了??墒嵌嗝茨贻p、多么漂亮呀!我馬上去把馬車夫打發(fā)走?!?/span>
“葉戈羅芙娜運面粉去了。其余的用人都辭退了?,F(xiàn)在只有一個新來的紐莎,你不認識,是個小姑娘,照看舒拉的,再就沒有別的人了。大家都知道你要回來了,戈爾頓、杜多羅夫和其余的人都在盼著呢?!?/span>
“舒拉怎么樣?”
“還好。他剛剛睡醒。等你洗洗澡,換過衣服,再去看他吧?!?/span>
“爸爸在家嗎?”
“在信里不是告訴你了嗎?他從早到晚都在區(qū)議會里。他是議會主席。不用說有多忙了。你付過車錢了嗎?馬爾克爾!馬爾克爾!”
他們跟網(wǎng)籃和手提箱一起,在人行道當(dāng)中,把路攔住,行人都繞著他們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們,望著漸漸遠去的馬車和大開著的大門,希望看看下文怎樣。
這時候身穿印花布襯衫、外套坎肩、手里拿著管院人帽子的馬爾克爾已經(jīng)從大門口朝年輕的東家夫婦跑來,一面跑一面喊:
“老天爺,這不是小尤拉嗎?就是的!好小子,就是他!尤利·安得列耶維奇,我們天天為你祈禱,天天盼著你,你沒有忘了我們,這一下子可回來啦!喂,你們干什么?嗯?有什么好看的?”他責(zé)怪起看熱鬧的人?!跋壬鷤?,走吧。別把眼睛瞪破了!”
“你好,馬爾克爾,咱們來擁抱擁抱吧。你這怪人,把帽子戴上嘛。情況怎么樣,還好嗎?老婆和孩子們怎么樣?”
“他們還好。都壯實。謝謝了。情況嗎,你在前方流血流汗,瞧,我們在這兒也不自在。到處又臟又亂,鬼也感到惡心,亂七八糟,真沒有辦法!街道沒有人打掃,房屋沒有人修,房頂沒有人油漆,肚子里空空的,像大齋節(jié)一樣,一點兒油腥也見不到?!?/span>
“馬爾克爾,我要當(dāng)著尤利·安得列耶維奇的面說你了。尤拉,他總是這個樣子。我聽不慣他說這種糊涂話。他大概是想叫你聽了高興,拼命這樣說的。不過,他自己心里也是這樣。算了吧,算了吧,馬爾克爾,不用辯白了。馬爾克爾,你是個糊涂人。該學(xué)聰明點兒了。畢竟你是在懂道理的人家里嘛。”
等到馬爾克爾把東西提進過道里,關(guān)上大門,他又親切地小聲說:
“聽見沒有,安托尼娜·亞歷山大羅芙娜還生氣哩。她總是這樣。說,馬爾克爾呀,你真是黑良心,黑得像煙囪里的黑煙子。她說,現(xiàn)在就是小孩子,就是小貓小狗,也懂得道理。那是當(dāng)然,沒什么好說的,不過,尤拉呀,信不信由你,那些有學(xué)問的人,將來的共濟會會員,他們的心思深得很,他們讀了埋在石頭底下一百四十年的書,尤拉呀,現(xiàn)在我覺得,他們把我們賣啦,賣得一錢不值,半文不值,連馬哈煙也換不到一口。你瞧,安托尼娜·亞歷山大羅芙娜簡直不叫我說話,瞧,又在擺手了?!?/span>
“怎么能不擺手?好啦,你把東西放在地上,去吧,謝謝你,馬爾克爾。要是有事,尤利·安得列耶維奇再叫你?!?/span>
2
“他嘮叨起來就沒有完。你別理他,別睬他。他純粹是個傻瓜。當(dāng)著人的面凈是胡說八道,心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氣。自己也不知道該恨誰,可憐蟲。”
“你這是過獎了!我看,他不過是一個酒鬼,所以喜歡嘮叨,別的沒有什么?!?/span>
“他不喝酒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算了,不說他了,去他的吧。我只怕舒拉又睡不著。聽說鐵路上流行傷寒……你身上沒有虱子吧?”
“我想,沒有。我在火車上很舒服,就像在戰(zhàn)前那樣。不過還是多少洗一洗,馬馬虎虎洗一洗。洗一洗放心些。你上哪兒去?為什么不從客廳里走?現(xiàn)在你們從另一道樓梯上樓嗎?”
“噢,是的!你還一點兒不知道呢。我和爸爸想了想,把樓下交給了農(nóng)業(yè)科學(xué)院。要不然到冬天自己沒有足夠的木柴燒爐子。再說樓上也夠住的。我們已經(jīng)讓給了他們。他們暫時還沒有來接收。這兒將是他們的研究室、標本室、種子收藏室。就怕招老鼠??偸羌Z食嘛。但是目前這些房子都還很整潔?,F(xiàn)在這都叫做居住面積了。往這兒來,這兒來。你真呆!從黑樓梯轉(zhuǎn)著上樓嘛。明白了嗎?跟我來,我?guī)闵蠘?。?/span>
“你們把一些房間讓出去,這樣做很好。我所在的軍醫(yī)院,也駐在有錢人的住宅里。無數(shù)的套房,鑲木地板。一棵棵桶栽棕櫚到夜里在床頭扎煞著手指頭,就像幽靈一樣。有些久經(jīng)戰(zhàn)火的傷兵有時會嚇得在睡夢中叫起來。當(dāng)然,那都不是十分正常的,是神經(jīng)受到震傷的。只好把棕櫚搬出去。我是想說,過去有錢人過的日子是有點兒不大正常。多余的東西太多了。多余的家具,多余的房間,多余的柔情,多余的廢話。你們讓出房間,這太好了。不過還少了點兒,應(yīng)該多讓出一些?!?/span>
“你這包兒里鼓鼓囊囊的是什么?鴨嘴,還有鴨頭。多好呀!野鴨子哩!從哪兒弄來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啦!如今這年頭這可是了不起的寶貝!”
“這是在火車上有人送的。這事兒說起來話長,以后再說吧。你看怎么辦,解開放到廚房里嗎?”
“是的,當(dāng)然。這就叫紐莎來收拾收拾。很多人都說到冬天將會有各種各樣可怕的事情,寒冷,饑餓?!?/span>
“是的,到處都在這樣說。剛才我在火車上望著窗外想過。有什么比家庭平安和工作更要緊的呢?其余的事都不是我們管得了的。是的,看樣子,很多人將會有災(zāi)難臨頭。有些人想到南方,到高加索去躲難,想跑遠些。這不是我這個人干的事。男子漢、大丈夫應(yīng)當(dāng)咬緊牙關(guān),和自己的國家同甘苦、共患難。依我看,這道理是很明顯的。你們是另一回事。我希望你們躲一躲災(zāi)難,最好是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比如說,到芬蘭去。不過,像咱們這樣在每一級樓梯上都要站上半個鐘頭的話,恐怕咱們一輩子也到不了樓上啦。”
“你等一等。聽我說。有一個消息。一個多好的消息呀!可是我都忘了說啦。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回來啦。”
“哪一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
“尼古拉舅舅呀。”
“托尼婭!這不可能!他怎么會來的?”
“是的,一點不假。他是從瑞士回來的。繞道倫敦,又經(jīng)過芬蘭?!?/span>
“托尼婭!你不是開玩笑吧?你們看見他了嗎?他在哪兒?能不能馬上把他找來?”
“看你多性急!他這會兒在城外一個什么人的別墅里。他說后天一定回來。他完全變了,你見了會失望的。他回來的路上,在彼得堡停了很久,完全布爾什維克化了。爸爸和他爭論得嗓子都啞了。噢,真的,咱們?yōu)槭裁疵恳徊蕉家具@么久?走吧。就是說,你也聽說今后沒有什么好日子過,要有困難、危險,不知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嘍?”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沒有什么。咱們能熬過去。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完蛋。咱們可以看看人家怎么樣?!?/span>
“聽說,今后會沒有木柴,沒有水,沒有電。要廢除貨幣。要停止運輸。瞧,咱們又站住了。走吧。你聽我說。都說阿爾巴特街有一家小店里賣的扁平的鐵爐子很好。燒報紙就能煮飯。別人把地址告訴我了。趁大家還沒有搶著買,應(yīng)該去買一個?!?/span>
“對,要去買。托尼婭,你真聰明!可是尼古拉舅舅呀,舅舅!真沒想到!我真想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兒!”
“我有這樣一個計劃。在樓上留出一部分房間,咱們和爸爸、舒拉、紐莎住,比如說,留下兩間到三間,一定要連著的,就在這層樓的一頭,其余的都給他們。要隔起來,另開一個門。買一個那樣的鐵爐子放在當(dāng)中的房間里,把煙囪安在小窗孔里,洗東西、煮飯、吃飯、會客都在這里面,這樣可以節(jié)省燒柴,說不定可以把冬天打發(fā)過去。”
“不然怎么辦呢?當(dāng)然能打發(fā)過去。毫無疑問。你這個點子想得很好。有兩下子。你知道嗎?咱們來慶祝你的計劃通過。把我?guī)Щ貋淼镍喿訜粺?,把尼古拉舅舅找來慶賀咱們搬遷?!?/span>
“好極了。我叫米沙·戈爾頓弄點兒酒精來喝。他在一個什么實驗室里,能弄得到。現(xiàn)在你來看看。這就是我說的那個房間。我就選定這一間。你贊成嗎?你把手提箱放在地上,再下去拿網(wǎng)籃。除了舅舅和戈爾頓以外,還可以把杜多羅夫和舒拉·什列津格爾請來。你沒意見吧?你沒有忘記咱們的盥洗室在哪兒吧?你到那兒去洗一洗,往身上灑點兒消毒藥水。我去看看舒拉,叫紐莎到廚房里去,等我弄好了,再來叫你?!?/span>
3
他回到莫斯科,頭號的新鮮事是他的兒子。舒拉一生下來,他就應(yīng)征入伍了。他怎么能熟悉兒子呢?
有一天,日瓦戈已經(jīng)編進了軍隊,在出發(fā)前到醫(yī)院里去看托尼婭。當(dāng)時正趕上給嬰兒喂奶的時間。醫(yī)生不讓他進去。
他坐在外廳里等候。這時候,遠處的嬰兒走廊里響起十來個嬰兒的一片哭聲,從這兒一拐角就是產(chǎn)婦們睡的產(chǎn)科病房,看護們?yōu)榱瞬唤旭唏僦械膵雰菏軟?,每個人在腋下夾著兩個,就像夾著兩大包剛買的東西似的,急匆匆地送給產(chǎn)婦去喂奶。
“哇,哇,”嬰兒們都用一種調(diào)子哭著,幾乎都不帶感情,好像是在盡責(zé)任,只有一個聲音與眾不同。那個嬰兒也是在“哇哇”地哭,也沒有難受的意味,但似乎不是在盡責(zé)任,而是有意表示不高興合唱,故意帶點兒低音。
日瓦戈為了對岳父表示敬意,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決定給兒子取名為亞歷山大(1)。不知為什么他那時候以為,那樣哭的是他的兒子,因為那是一種有特征的哭,已經(jīng)顯示出將來的性格和一生的命運,那是一種帶有抒情音調(diào)的哭,當(dāng)時日瓦戈就覺得,這種哭顯示出亞歷山大這個名字的本色。
日瓦戈沒有猜錯。后來弄清楚,那樣哭的確實是舒拉。那就是他了解到的兒子的第一點。
后來他對兒子的了解是通過托尼婭在信中給他寄的一些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討人喜歡的、漂亮的胖小廝,大大的腦袋,微微噘著的小嘴,兩腿彎彎地站在鋪開的被子上,兩條胳膊還向上舉著,就好像在跳盤腿舞。那時候他才一周歲,正在學(xué)走路,現(xiàn)在滿兩歲了,該學(xué)會說話了。
日瓦戈提起地上的手提箱,解開皮帶,把手提箱放在窗前的牌桌上。以前這個房間是做什么用的?日瓦戈認不出來了。看樣子,托尼婭已經(jīng)把這里的家具搬了出去,或者把墻壁重新粉刷過了。
日瓦戈打開手提箱,想找出刮胡子的家什。窗子對面恰好是一座高高的鐘樓,鐘樓的柱子中間出現(xiàn)了一輪皎潔的滿月。等到月光射進手提箱里,灑在放在上面的襯衣、書和刮胡子的家什上,這房間不知為什么一下子就顯得不同了,于是日瓦戈認出了這個房間。
這是騰出來的原來安娜·伊萬諾芙娜的儲藏室。過去她把壞桌子、壞椅子、用不著的舊公文都堆放在這里。這兒有她的家族文獻資料,這兒還有幾個大柜子,里面放著過夏天的冬季用品。安娜·伊萬諾芙娜在世的時候,這個房間的幾個角落里的東西都堆得抵著天花板,平時都不讓孩子們進去。但是每逢過年過節(jié),親友的孩子們成群地擁來,讓他們在整個樓上到處跑、到處玩的時候,把這個房間也開了,他們就在里面做游戲,在桌子底下藏人,用木炭畫胡子,化裝玩兒。
日瓦戈回憶著這些事,站了一會兒,然后,到樓下前廳里去拿放在那里的網(wǎng)籃。
在樓下廚房里的紐莎是個怯生生、羞答答的姑娘,正蹲在灶前,在鋪開的一張報紙上拔鴨毛。她一看見提著網(wǎng)籃的日瓦戈,臉一下子紅得像罌粟花一樣,急忙站了起來,一面撣著粘在圍裙上的鴨毛,問了一聲好,就要來幫著提網(wǎng)籃。但是日瓦戈謝絕了,說自己提得動。
他剛剛走進安娜·伊萬諾芙娜的儲藏室,妻子就在隔壁或者另一個房間里叫他:
“行了,尤拉,來吧!”
他便去看舒拉。
現(xiàn)在舒拉的房間就是當(dāng)年他和托尼婭的書房。小床上的舒拉沒有照片上那樣好看,不過十分像祖母,簡直是祖母的翻版,比她死后保存下來的所有相片都像。
“這是爸爸,這是你爸爸,對爸爸招招手,”托尼婭說著,把小床上的欄格子放下來,好讓爸爸親他和抱他。
舒拉讓這個滿臉胡子的陌生男子來到跟前,大概這個陌生人使他感到可怕,使他厭惡,所以等陌生人俯下身來,他猛地站起來,抓住媽媽的衣襟,狠狠地打了陌生人一耳光。他自己被自己的勇猛行動嚇壞了,所以他立即撲到媽媽的懷里,把臉埋到衣服里,放聲大哭起來。
“哎,哎,”托尼婭數(shù)落他說。“不能這樣,舒拉。爸爸會說舒拉不是個好孩子,說舒拉是個壞孩子??烊ノ前职?,叫爸爸看看舒拉多么會吻爸爸。別哭,不能哭,傻孩子,你哭什么呀?”
“隨他去吧,托尼婭,”日瓦戈說。“別折騰他了,你自己也不要多心。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糊涂念頭。你覺得這不是無緣無故的,這是不祥的兆頭。這都是小事情。這是很自然的。這孩子從來沒見過我嘛。到明天見慣了,就親熱起來了。”
但是,他從房里走出來的時候,也是垂頭喪氣的,懷著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4
在后來的幾天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樣的孤獨。他不怪任何人。顯然,他自己希望孤獨,也就孤獨起來。
朋友們都出奇地消沉了,失去了各人的特色。自己的思想境界、自己的見解都沒有了。在他的記憶中,他們的思想、性格都鮮明得多??礃幼樱撬郧鞍阉麄兛吹眠^高了。
過去認為富人靠窮人的血汗尋歡作樂,花天酒地,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那時候,多么容易把這種尋歡作樂,把多數(shù)人還在忍受而少數(shù)人享受的這種游手好閑的權(quán)利當(dāng)做體面和風(fēng)雅呀!
但是,一旦下層人起來,上等人的特權(quán)被取消的時候,他們又是多么快地失去了自己的特色,多么不憐惜地丟掉了獨有的思考,就好像誰也不曾有過似的!
現(xiàn)在和日瓦戈親近的只有一些不說空話、不高談闊論的人了,只有妻子和岳父,再就是兩三個同事以及一些普通的工作人員、樸實的勞動者。
有野鴨和酒精的宴會,在他回來的第二天或第三天如期舉行,這時候他和被請的人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見面,他們在這以前已經(jīng)見過面了。
一只肥鴨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挨餓的時期是一種了不起的美味,但是光有肥鴨沒有足夠的面包,就使宴會顯得不夠豐盛,所以甚至使人有點兒懊惱。
戈爾頓用帶毛玻璃塞的藥瓶帶來一瓶酒精。酒精是背袋販子們最喜歡交換的東西。托尼婭一直把酒瓶拿在手里,根據(jù)需要,一次一次地往酒精里摻水,多少不定,有時摻很多,有時很少。因為摻水有多有少因而濃淡不同的酒,竟比烈性酒和有一定度數(shù)的酒還厲害得多。這也使人夠受的。
最不痛快的是,他們的宴會脫離了當(dāng)時的條件。不能設(shè)想,在這條巷子里對面的幾戶人家在此時此刻會這樣吃喝。窗外是無聲無息、黑沉沉的、饑餓的莫斯科。商店里都是空的,至于像野鴨和酒這樣的東西,連想也別想。
原來,只有生活和周圍的人的生活一樣,不顯得特殊的時候,才是真正的生活,原來,獨享的幸福不是幸福,所以,這似乎是城里獨有的野鴨和酒精,也就完全不是野鴨和酒精了。這是最使人難受的。
客人們也使人產(chǎn)生不愉快的想法。戈爾頓也夠戧,他今天心事重重,說起話來又沒勁兒,又前言不搭后語。他是日瓦戈的好朋友。在中學(xué)里的時候,他是人人喜歡的。
但是現(xiàn)在他不討人喜歡了,他的精神面貌發(fā)生了不能令人滿意的變化。他強打精神,硬裝成一個快活人,一個勁兒地在說自以為很俏皮的話,常常說“有趣”和“好玩兒”,這不是他常用的字眼兒,因為他從來不把人生看做娛樂。
在杜多羅夫到來之前,他講了他以為很可笑的杜多羅夫結(jié)婚的事,那件事是朋友們之間盛傳著的。日瓦戈不知道那件事。
原來,杜多羅夫結(jié)婚一年左右,后來就和妻子離婚了。這件事的不怎么有趣的趣味就在下文。
杜多羅夫被錯誤地征去當(dāng)了兵。在弄清楚是誤會之前,在他當(dāng)兵的時候,他常常因為太馬虎,因為在大街上不向長官行軍禮而受處分,被罰值勤。等到把他從軍隊里放出來以后,他在很長時間里一看見軍官就不由得把手往上舉,眼睛里冒金星,好像到處都有肩章在閃光。
在這段時間里,他干什么事情都不對頭,出了不少差錯和紕漏。就在這時候他好像是在伏爾加河的一個碼頭上認識了兩個姑娘,是親姊妹,也是在那兒等船的。因為四周圍有很多軍人來來往往,因為他當(dāng)兵時不行軍禮吃過虧,所以精神很不集中,沒有看仔細,就糊里糊涂地迷上了那個妹妹,并且迫不及待地向她求愛?!昂猛鎯喊桑皇菃??”戈爾頓問道。但是他還沒有說出故事的結(jié)局,門外響起故事主人公的聲音。英諾肯季·杜多羅夫走了進來。
杜多羅夫發(fā)生了截然相反的變化。他原來是個很不穩(wěn)重、很輕狂的人,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嚴肅持重的學(xué)者。
他在中學(xué)的時候,曾因為參與準備政治逃亡而被開除,他試著上過幾個藝術(shù)學(xué)校,但最后他還是上了大學(xué)文科。他是在戰(zhàn)爭時期大學(xué)畢業(yè)的,比原來的同班同學(xué)要晚些。他主講兩門課程,即俄國史和世界史。在俄國史方面,他寫過一本關(guān)于伊凡大帝土地政策的書,在世界史方面,他寫過一本研究路易·安斯的書。
他現(xiàn)在談起什么問題都客客氣氣,聲音低低的,就像害了傷風(fēng)一樣,若有所思地望著一點,眼睛不抬也不垂,就像在講課一樣。
在宴會快結(jié)束的時候,舒拉·什列津格爾突然沖了進來,大家本來已經(jīng)夠興奮了,這時爭先恐后地嚷了起來。杜多羅夫、他和日瓦戈在學(xué)生時代就互相稱呼“您”的,這時他一連幾次問道:
“您看過《戰(zhàn)爭與和平》和《脊柱長笛》嗎?”
日瓦戈早就告訴他說,他正想著呢,但是因為大家的吵嚷聲,杜多羅夫沒有聽見,所以過了一小會兒,他又問道:
“您看過《脊柱長笛》和《人》嗎?”
“我已經(jīng)回答過您了,英諾肯季。只怪您沒有聽見。好,就依您的,我再說一遍。我一直很喜歡馬雅可夫斯基。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延續(xù)。或者可以說,他的詩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叛逆性的年輕人物,如伊波利特、拉斯柯爾尼科夫或者《少年》的主人公,就是他們的詩。多么有氣魄的作品呀!一言以蔽之,是不妥協(xié)的和鋒利的!最主要的是,這一切都是大膽潑辣地投向社會和進一步投向廣大世界的!”
不過,在晚會上,大家注意的中心人物還是尼古拉舅舅。托尼婭說他在人家的別墅里,是弄錯了。日瓦戈回來的那一天,他已經(jīng)回到城里來了。日瓦戈已經(jīng)見過他兩三次,已經(jīng)和他長談過,共同慨嘆過、共同歡笑過了。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灰暗的、陰雨的晚上。蒙蒙的細雨飄灑著。日瓦戈到旅館里去找尼古拉舅舅。這時候住旅館已經(jīng)是必須經(jīng)過市政部門的特許。但是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是有名的人物。他還有不少老熟人。
這個旅館很像是一座沒有人管理的瘋?cè)嗽?。又空閑,又凌亂,樓梯上和走廊里都很少有人打掃。
凌亂的房間的大窗戶外面,是一個很大的廣場,在那些動亂的日子里,廣場上空曠無人,顯得很可怕,好像這是在夜晚的夢里出現(xiàn)的,不是眼前實有的,不是在旅館的窗前。
這是一次使人驚訝的、難忘的、有意義的會面!他童年的偶像,年輕時代思想的導(dǎo)師,實實在在的、活生生的舅舅又站在他面前了。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頭發(fā)白了不少。肥大的西服在他身上顯得很合身。在他這樣的年紀來說,他顯得還是很年輕、很瀟灑的。
當(dāng)然,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在風(fēng)起云涌的年代里顯得蒼白了。他與周圍的大事相比大為減色了。但是日瓦戈卻未想到用這個尺度來衡量他。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談到政治問題時異常平靜、異常冷淡,用的是開玩笑的語調(diào),這使日瓦戈感到十分驚異。他這種鎮(zhèn)靜在今天的俄羅斯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就這一點來說,他還保持著原來的本色。這一點異常顯眼,顯得很落后、很古板。
啊,他們初次見面時可沒有想到這些,可不是因為這些,他們才那樣親熱地擁抱、流淚,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初見面時又快又急的談話常常因此停頓一下子。
兩個有血緣關(guān)系的、喜歡創(chuàng)作的人見面了。雖然他們想起了過去,種種往事涌上心頭,他們分別以來的許多事情一齊浮現(xiàn)在眼前,但是一談到最主要的事,一談到具有創(chuàng)作氣質(zhì)的人所熟悉的東西,別的一切就不存在了,就只剩下這些東西了,他們之間便沒有舅甥之分,沒有年齡的差別,只有愛好、熾情、氣質(zhì)的相近了。
近十年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沒有機會在這樣志同道合的情況下談創(chuàng)作的魅力和創(chuàng)作使命的實質(zhì),從來沒有談得像現(xiàn)在這樣痛快。從日瓦戈這方面來說,他也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精辟、這樣透徹、這樣引人入勝的見解。
兩個人不住地叫著,在房間里跑著,因為雙方的見解吻合而興奮得直抓腦袋,或者因為證明了彼此十分了解而感動得走到窗前,一言不發(fā)地用手指頭敲起玻璃。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但是后來日瓦戈有幾次在公眾場合見到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他在眾人面前很不一樣,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他覺得自己是在莫斯科作客,并且不想改變這種感覺。既然這樣,他是否認為彼得堡或者別的什么地方是他的家呢,那也無法知道。他因為自己在政治問題上能說會道,在公眾場合是一個引人注目的角色,而感到沾沾自喜。也許他以為,在莫斯科也會出現(xiàn)像巴黎國民公會之前的那種羅蘭夫人的政治沙龍。
他常常去拜訪住在莫斯科僻靜的小胡同里的一些好客的女友,很親熱地嘲笑她們和她們的丈夫的動搖不定、落后和坐井觀天的老習(xí)慣。他夸耀說自己現(xiàn)在看了很多報紙,那口氣就像過去的人說自己讀了離經(jīng)叛道的書和神秘教派的經(jīng)文一樣。
據(jù)說,他在瑞士還有一個年輕的新戀人,還有未了的事和未完稿的書,據(jù)說他只是想回到祖國的革命旋渦里浸一浸身子,然后,如果能平安無事地游出旋渦的話,他還要重新回到阿爾卑斯山里去,就在那兒隱居了。
他支持布爾什維克,常常提到兩個左派社會革命黨人的名字,認為他們是他的同道者,一個是筆名為米羅什卡·波莫爾的新聞記者,一個是女政論家西里維婭·科捷莉。
日瓦戈的岳父亞歷山大·格羅麥科常常嘮嘮叨叨地責(zé)備他: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你和他們搞到一塊兒,真夠戧!你那個米羅什卡,夠瞧的!還有你那個什么莉季婭·波科莉……”
“是西里維婭·科捷莉,”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給他糾正說。
“哼,反正都一樣,波科莉或者波普莉,姓名無關(guān)緊要?!?/span>
“不過,對不起,她還是姓科捷莉,”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又耐心地給他糾正說。他又對亞歷山大·格羅麥科發(fā)表起議論:
“咱們有什么好爭論的?這道理無須多說。這是基本常識。千百年來廣大的人民群眾過的是非人的生活??梢钥纯慈魏我槐練v史教科書。不管叫什么名稱,封建主義還是農(nóng)奴制,資本主義還是工廠工業(yè),反正這種制度的不正常和不合理早就表現(xiàn)出來了,早就醞釀著一場革命,只有革命能夠使人民走向光明,使一切能得到合理的解決。您要知道,對舊制度修修補補是沒有用的,必須連根鏟除。也許這會導(dǎo)致整個樓房倒塌。那又怎樣呢?因為這可怕,難道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事嗎?這只是時間問題。這有什么好爭論的?”
“唉,談的不是這個嘛。難道我說的是這個?我是怎么說的?”亞歷山大·格羅麥科生氣了,他們的爭論更激烈了?!澳隳切┎ㄆ绽蚝兔琢_什卡都是沒有良心的人,他們說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再就是,他們說的話哪有什么邏輯性?前后都不符合。噢,等一等,我馬上去找來讓您看看?!?/span>
于是他找起一本刊載著一篇自相矛盾的文章的雜志,轟隆轟隆地把書桌的抽屜關(guān)起又抽開,這樣轟隆轟隆地忙活了一陣子,又激發(fā)了他的口才。
亞歷山大·格羅麥科最喜歡在他說話的時候有什么事情打岔兒,好掩飾他的口訥,掩飾他的“哎哎”和“嗯嗯”。他說話最帶勁兒的時候,是他尋找什么東西的時候,比如在昏暗的前室里找到一只套鞋卻找不到另一只套鞋的時候,或者把毛巾搭在肩上站在浴室門口的時候,或者在飯桌上傳遞沉甸甸的菜盤的時候,或者在給客人斟酒的時候。
日瓦戈很喜歡聽岳父說話。他很喜歡這種軟軟的、像唱歌一樣拖長了聲調(diào)的傳統(tǒng)的莫斯科方言。
亞歷山大·格羅麥科那長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小胡子的上嘴唇比下嘴唇微微突出些。他胸前領(lǐng)帶的蝴蝶結(jié)也微微上翹著。上嘴唇和蝴蝶結(jié)一齊往上翹,使他顯得有點兒天真、好玩兒,有點兒孩子氣。
那天深夜里,客人快要散的時候,舒拉·什列津格爾才來。她是開過一次會議后直接來的,她穿著短上衣,戴著鴨舌帽,邁著矯健有力的步子走了進來,一面和大家一一地握著手,一面數(shù)落起來。
“你好,托尼婭。你好,薩涅奇卡。你們可是真不像話。到處都聽說尤拉回來了,全莫斯科都知道了,可是你們卻把我蒙在鼓里。你們真見鬼。真不該這樣對待我。大家盼望的人在哪兒?讓開,叫我過去??茨銈儼阉麌媚敲磭缹?。噢,你好呀!了不起,了不起。你的書我看了。我一點不懂,但我知道你寫得好。這是一下子就能看出來的。您好,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我馬上還要找你,尤拉。咱們還有不少話,還有一些特別的話要談?wù)?。你們好,年輕人。哦,你也在這兒嗎,戈戈奇卡?您是鵝,鵝才嘎嘎嘎,您想吃了嗎,噠噠噠?”
最后的叫喊是對格羅麥科家的遠親戈戈奇卡的,這人崇拜一切強者,他因為愚蠢可笑諢號“小鯊魚”,又因為又高又細諢號“絳蟲”。
“你們在這兒又吃又喝呀?我馬上來和你們比賽比賽。噢,諸位,諸位。你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見!世界變化多大呀!真了不起呀!你們到真正的下層群眾的大會上看看,看看那些真正的工人和士兵,而不是書本上說的工人和士兵。你們到那兒試試看,看你們敢說什么把戰(zhàn)爭進行到底!他們會給你們一點顏色瞧瞧!我剛才聽一個水兵講過了!尤拉,你聽了會發(fā)瘋的!他講得多帶勁兒!多么有道理呀!”
大家打斷了舒拉·什列津格爾的話。大家一齊嚷嚷,各嚷各的。她坐到日瓦戈身邊,抓住他的手,把臉湊到他耳朵邊,為的是讓他在亂嚷嚷聲中能聽清她的話,她用不高也不低、像對著話筒那樣的聲音叫道:
“你跟我出去走走吧,尤拉。我讓你看看人民大眾。你應(yīng)該像童話中的那個安捷伊一樣,時時刻刻不要離開大地。你瞪什么眼睛?你好像覺得我有點兒古怪吧?尤拉,難道你不知道,我是一匹老戰(zhàn)馬、一個老革命了?我蹲過拘留所,在街壘里打過仗。當(dāng)然啦!你以為怎樣?啊,我們還不了解人民大眾呀!我剛剛從那兒來,從他們當(dāng)中來。我在給他們建立圖書館。”
她已經(jīng)喝了一些酒,已經(jīng)有了醉意。但是日瓦戈的頭也發(fā)暈了。他沒有發(fā)現(xiàn),舒拉·什列津格爾已經(jīng)到了屋子的另一個角上,而他還在這個角的桌子邊上。他站著,連自己也意想不到地講起話來。他講了一陣子,大家才安靜下來。
“諸位……我想……米沙!戈戈奇卡!別嚷嚷!……但是,托尼婭,他們不聽,有什么辦法呢?諸位,讓我說兩句話。史無前例的大事就要來臨了。在這樣的大事來臨之前,我要說說對各位的希望。等這樣的大事來到的時候,我們可不要彼此失去信任,不要喪失良心。戈戈奇卡,您等會兒再喊‘烏拉’。我還沒說完呢。那邊的人別說話,仔細聽著……戰(zhàn)爭打到第三年,大家就看出來,前方和后方的界線早晚會消失,血海的波瀾會觸及每一個人,任何人想茍且偷安,想躲避,都躲不開這股潮流。這股潮流就是革命。在革命過程中,就像我們在戰(zhàn)爭中一樣,你們會覺得,生命停止了,一切個人的東西都沒有了,世界上除了殺人與死人,再不會有什么了。可是,如果我們能活下去,能夠看到有關(guān)這一時期的記載的話,等我們讀了這些記載,會感到,我們在這五年或十年所經(jīng)歷的,比其他民族在整整一百年里經(jīng)歷的還要多……我不知道,人民會自己起來,團結(jié)一致地向前進,還是這一切會以人民的名義出現(xiàn)。對于這樣大的事,不能要求那種戲劇的信服性。就這樣我也信服。對于偉大的事件尋根究底是沒有意義的。毫無必要。這就像家庭中的爭吵,一吵起來,就互相揪頭發(fā),摔碟子摔碗,弄不清是誰先動手的。就像宇宙一樣,都是真正偉大的事件,沒有什么人起頭。這革命一下子就爆發(fā)了,就好像存在已久,現(xiàn)在一下子冒出來了……我也在想,俄羅斯注定要成為人類有史以來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等這一切成為事實,將使我們驚愕得老半天回不過神來,等我們回過神來,已經(jīng)失去的記憶有一半再也回不來了。我們將會忘記什么發(fā)生在什么前面,并且不再去尋找革命的原因。新建立起來的制度和剛剛出現(xiàn)的種種習(xí)慣和頭上的云霧會把我們團團包圍住。四周圍都是這樣。再不會有別的。”
他又說了一些什么話,這時候他的酒也完全醒了。但是他還是聽不清周圍說的是什么,回答起來總是驢唇不對馬嘴。他看出大家都很喜歡他,但是他還是無法驅(qū)除自己的傷感心情,因此覺得很不自在。所以他說:
“謝謝,謝謝。我看出你們喜歡我。我不配。不過用不著這樣著急、這樣過早地喜歡我,就好像怕以后無法更喜歡了?!?/span>
大家都認為他這是有意地說俏皮話,一齊哈哈大笑,拍起巴掌來,然而他因為有一種面臨不幸的感覺,覺得雖然自己有一片好心,自己能得到幸福,卻無力掌握未來,而感到有些茫然。
客人們紛紛散去。每個人都因為疲倦拉長了臉。嘴一張一合地打著哈欠,很像是跑累了的馬。
有人在臨走的時候拉開窗簾。打開窗子。出現(xiàn)了黃黃的曙光,潮濕的天空布滿斑斕的、灰黃色的云彩?!翱礃幼?,我們在閑扯的時候,下過大雨,”有一個說?!拔襾淼臅r候就淋到雨了,好不容易才跑到的,”舒拉·什列津格爾接話說。
在空蕩蕩、并且依然黑沉沉的胡同里,樹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落著,渾身濕透的麻雀不住地啁啾啁啾叫著。
一陣雷聲響過,就好像有人在天上犁了一道壟溝,接著就無聲無息了。后來又響了四聲遲到的沉雷,那聲音就像是秋天從刨松了的土壟里滾出幾顆老大的土豆。
雷聲響過,煙氣騰騰的房間里就空了。忽然,就像電變成了電池一樣,生活的組成部分,水和空氣、幸福的愿望、大地和天空,都變成實在的了。
散去的客人在胡同里嚷嚷著。他們繼續(xù)在外面大聲地討論著什么,就像剛才在房間里爭論那樣。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漸漸小了,到最后聽不見了。
“很晚了,”日瓦戈說?!霸蹅兯?。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當(dāng)中,我只愛你和爸爸。”
5
八月過去,九月又快完了。九月也是要過去的。冬天快要來臨了,而在人類世界里,那種像冬天的蕭條一樣的情況,人們紛紛傳說著的、無法避免的情況,也快要來臨了。
應(yīng)當(dāng)準備御寒的東西,應(yīng)當(dāng)儲備食品和木柴了。但是,在唯物主義取得勝利的日子里,物質(zhì)變成了概念,食品和木柴變成了糧食問題和燃料問題。
城市里的人都束手無策,就好像小孩子遇到了不可知的東西,這種東西一路上橫掃一切原有的習(xí)慣,只留下空空的一片,雖然它本身也是城市里產(chǎn)生的,是城里人創(chuàng)造的。
到處都感到失望,到處都在空談。日常生活還像跛子一樣,掙扎著往前走,還瘸著腿按照老習(xí)慣慢慢朝什么地方去。但是日瓦戈認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他不會看不到生活的缺陷。他認為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一些人都要完了。面前的考驗也許就是死亡。他剩下的屈指可數(shù)的日子眼看著越來越少了。
如果不是有許多生活瑣事,如果不是天天操心和忙碌的話,他會發(fā)瘋的。老婆,孩子,外出掙錢,填補了他生活的空虛;最迫切、最現(xiàn)實的是天天要花銷,要工作,要出診。
他知道,他在偉大的未來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他害怕未來,又喜歡未來,并且以此為榮耀,他常常像告別時那樣用戀戀不舍的、熱情的眼睛望著白云和樹木,望著街上的行人,望著正忍受著艱難困苦的這座俄羅斯的大城,為了使這一切好起來,他愿意犧牲自己,可是他無能為力。
他在老馬廄胡同口上俄國醫(yī)學(xué)會的藥房旁邊穿過阿爾巴特街的時候,常常在街心里觀看天空和街上的行人。
他又回到自己原來的醫(yī)院工作了。雖然圣十字會已經(jīng)解散了,這座醫(yī)院依舊叫做圣十字醫(yī)院,因為還沒有給醫(yī)院想出合適的名字。
醫(yī)院里的人已經(jīng)開始分化。他覺得那些溫和派分子太落后,溫和派覺得他是危險人物,而那些政治上進步很快的人則認為他還不夠紅。他既不算落后,又不算進步,跟不上這一派,也靠不上那一派。
在醫(yī)院里,除了他的正常工作以外,院長還讓他兼管全部統(tǒng)計工作。各種各樣的調(diào)查表、統(tǒng)計表他都要看,各種各樣的明細表他都要填。死亡率,發(fā)病率,工作人員的財產(chǎn)狀況,他們的思想覺悟和參加選舉的比例,需要的燃料、糧食和藥品,這一切都是上級統(tǒng)計部門需要的,都要作出回答。
日瓦戈干這些事都在住院醫(yī)師辦公室窗前那張舊辦公桌上。各種格式的表冊一疊一疊地堆在他面前,被他推到一旁。有時候,除了填寫定期的醫(yī)務(wù)日志之外,他還在這里抽時間寫寫自己的《人生游戲》,寫寫傷感的日記或者當(dāng)時的大事記,這里面有散文,有詩,各種各樣的形式都有,總的是慨嘆有一半人失去了自己的本色,不知道該扮演什么角色。
白粉墻的明亮的住院醫(yī)師辦公室里灑滿了金秋的淡黃色陽光,只有在圣母升天節(jié)以后的日子里才會有這樣的陽光,這時候每天早晨都降薄霜,寒鴉和喜鵲紛紛往染紅了的、色彩鮮艷的、落了不少葉子的樹林里飛。藍天在這些日子里上升到最高的高度,在天和地之間,有一股深藍色的涼氣穿過透明的氣流從北方涌來。世界上的一切,不管是什么,都看得更清楚,聽得更清楚了。遠處傳來的聲音更響亮了,又清晰,又容易分辨。天空清掃得異常干凈,就好像能干凈一輩子,而且還能管以后很多年似的。這樣的空曠,如果不是時間很短,如果不是在短促的秋日里早來的黃昏已經(jīng)臨近,是叫人受不了的。
這樣的陽光、這早落的秋日的太陽的光輝照耀著住院醫(yī)師辦公室,這陽光格外明媚,像玻璃,像水,又像熟透的白蘋果。
日瓦戈坐在桌前,用筆蘸著墨水,沉思著,寫著。有幾只鳥兒靜靜地從辦公室的大窗戶跟前飛過,把無聲的影子投進房里,投在日瓦戈那寫字的手上、堆滿表冊的桌子上、地板上和墻上,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楓樹落葉了,”走進來的解剖員說。他原來是個很結(jié)實的男子,現(xiàn)在瘦得皮肉耷拉下來了?!帮L(fēng)吹雨打都沒有事,早霜一下,就受不住了!”
日瓦戈抬起頭來。原來那從窗前悄悄飛過的不是鳥兒,而是火紅的楓葉,那楓葉在空氣中輕飄飄地飛了開去,落到楓樹旁邊的草坪上,像一顆顆橙黃色的星星。
“窗戶封了沒有?”解剖員問道。
“沒有,”日瓦戈說過,又繼續(xù)寫起來。
“為什么沒有封?到時候了?!?/span>
日瓦戈沒有回答。他聚精會神地在寫著。
“可惜塔拉秀克不在,”解剖員又說?!八拍芨赡?。會修靴子,也會修表。什么都會做。世界上什么東西他都能弄得到。該封窗戶了。自己動手吧?!?/span>
“沒有油灰呀?!?/span>
“可以自己調(diào)制。配方是這樣的……”于是解剖員講解起怎樣用亞麻仁油和石灰粉調(diào)制油灰?!安贿^,隨您吧。我不打攪您了?!?/span>
他走到另一面窗戶跟前,擺弄起他的玻璃瓶和標本。天色漸漸黑了。過了一會兒,他說:
“您這樣傷眼睛。太黑了。又沒有電。咱們回家吧?!?/span>
“我還要再待一會兒。再等二十分鐘?!?/span>
“他老婆在醫(yī)院當(dāng)看護呢?!?/span>
“誰的老婆?”
“塔拉秀克的。”
“我知道?!?/span>
“可是塔拉秀克本人卻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他在各地到處跑。夏天回家來看過兩次。也到醫(yī)院里來過?,F(xiàn)在他在鄉(xiāng)下什么地方。在創(chuàng)建新生活。像他這樣的布爾什維克戰(zhàn)士,您可以在大街上和火車里見到。您想知道底細嗎?比如說,想知道塔拉秀克的底細嗎?那您就聽著。他樣樣事都很能干。沒有他不能干的事。不論干起什么事,都能干得很漂亮。他打起仗來也是這樣。他打仗也像干手藝活兒一樣,十分用心鉆研。結(jié)果成了一個神槍手。不論在戰(zhàn)壕里,還是做暗哨,眼尖,手準,彈無虛發(fā)。他得的軍功章不是因為勇敢,而是因為百發(fā)百中的槍法。是啊,他干一行愛一行,他也愛上了打仗。他看到,武器就是力量,有武器就有辦法。他很想成為有力量的強者。有武器的人就不是一般的人了。在古時候,這種人往往會由神槍手變成土匪?,F(xiàn)在別想叫他放下槍,不信您試試看。忽然遇到有人喊:‘掉轉(zhuǎn)槍口?!谑撬艮D(zhuǎn)了槍口。整個故事就是這樣。這就是馬克思主義?!?/span>
“不過,真正的馬克思主義來自生活本身。您以為怎樣?”
解剖員走到自己的窗子跟前,擺弄了一會兒試管。然后問道:
“那個修爐匠怎么樣?”
“謝謝您的介紹。是個挺有意思的人。我們談黑格爾和本尼迪托·克羅徹,談了有一個鐘頭。”
“當(dāng)然啦!他是海德堡大學(xué)的哲學(xué)博士呢。爐子怎么樣?”
“別提了?!?/span>
“漏煙嗎?”
“還是不行。”
“煙囪安得不對。應(yīng)當(dāng)砌在爐子里,他可能是裝在小窗孔里了?!?/span>
“他是砌在爐子里的。不過還是漏煙。”
“那就是沒有找到通氣管,只砌了一條通氣槽子。要不然就是通氣口有問題。唉,可惜塔拉秀克不在呀!不過您忍一忍吧。莫斯科不是一天建立起來的。生爐子也不是件容易事,應(yīng)當(dāng)學(xué)一學(xué)。木柴準備足了嗎?”
“到哪兒去弄木柴呀?”
“我替您去找教堂里那個看門的。他是偷木柴的專家。把柵欄一拆,就是木柴了。不過我要提醒你,要事先講好價錢。他很會漫天要價。要不然就去找那個賣臭蟲藥的老婆子?!?/span>
他們走進門房里,穿好外衣,走了出來。
“為什么要找賣臭蟲藥的?”日瓦戈說?!拔覀兗依镉譀]有臭蟲?!?/span>
“哪兒是說臭蟲?我說東,您倒說起西來。不是說臭蟲,說的是木柴。那個老婆子什么生意都做。收買房屋,把木墻拆了當(dāng)柴賣。她手里的東西多著呢。您當(dāng)心點兒,別跌倒了,黑咕隆咚的。過去,我蒙上眼睛都能夠在這些地方走。每一塊石頭我都是熟悉的。我完全是在這兒長大的。可是等到大家開始拆柵欄,我就是睜著眼睛也認不出來了,就像是到了陌生的城市。所以,許多東西裸露出來,太難看了!灌木叢中一幢幢古色古香的房屋,花園里的圓桌,快要腐爛的長凳,全都露在外面了。前幾天我從一個荒涼的院子旁邊經(jīng)過,那個院子就在三條胡同的岔口上。我一看,有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婆子用拐棍在刨地呢。我說:‘老大娘,上帝保佑你。你是在挖蚓蚯,想拿來釣魚吧?’我自然是開玩笑的??墒撬?jīng)經(jīng)地回答說:‘才不是呢,我是在找蘑菇?!娴模F(xiàn)在城里和樹林里一樣了,到處是爛樹葉子氣味、蘑菇氣味?!?/span>
“我知道那個地方。那是在謝列布良胡同和莫爾查諾夫胡同之間,不是嗎?我從那兒路過,總是碰到意外的事情。有時碰到二十年沒見的什么人,有時看到?jīng)]見過的東西。聽說,有人躲在那兒搶劫。不奇怪嘛。那是個四通八達的地方。條條路都通向斯摩棱斯克的賊窩。把東西一搶,把衣服一剝,就溜得無影無蹤了?!?/span>
“這路燈多暗呀。怪不得叫做鬼火。當(dāng)心腳底下?!?/span>
6
確實,日瓦戈在那個地方碰到過各種各樣的意外事。深秋時候,十月革命之前不久,在一個又冷又黑的晚上,他在那里碰到一個人昏迷不醒地橫躺在人行道上。那人扎煞著兩條胳膊,頭靠在一個石墩上,兩條腿耷拉在馬路上。有時斷斷續(xù)續(xù)地、低低地哼幾聲。日瓦戈想使他蘇醒過來,大聲問他話,他含含糊糊地嘟噥了幾聲,就又失去了知覺,過了一陣子才清醒過來。他的頭被打破了,渾身都是血,但是日瓦戈匆匆檢查了一下,他的頭蓋骨還沒有打破。那人無疑是在遭搶劫時被打的?!肮陌?,公文包,”他小聲嘟噥了兩三遍。
日瓦戈到附近的阿拉巴特街上的藥房里打了個電話,把調(diào)到圣十字醫(yī)院的一個老馬車夫叫了來,把那個陌生人拉到了醫(yī)院。
受害者原來是一位重要的政治活動家。日瓦戈治好了他的傷,后來有許多年經(jīng)常得到他的保護,在那處處受到懷疑和不信任的年月里,避免了很多嫌疑。
7
一個星期天,日瓦戈空閑無事。他不用去上班。這時候他們一家已經(jīng)按照托尼婭的設(shè)想,住在三個房間里過冬。
這一天又冷、風(fēng)又大,陰云低垂,黑沉沉的。
從清早就生爐子。煙氣騰騰。木柴很潮濕,紐莎怎么都生不好,一點不會生爐子的托尼婭卻一個勁兒地給紐莎出無用的壞主意。日瓦戈看到這情形,知道該怎么辦,就想插手,但是托尼婭抱住他的肩膀,把他推了出來,說:
“你干你的事吧。沒有你幫忙,就夠頭疼的了,你偏偏要來湊熱鬧。你要知道,你越幫越忙,等于火上澆油。”
“噢,托尼婭,就是要澆油,這辦法太妙啦!爐子一下子就生旺了。糟糕的是,我既沒有看見油,又沒有看見火?!?/span>
“現(xiàn)在不是說俏皮話的時候。你要知道,有時候沒有心思聽俏皮話?!?/span>
爐子沒生好,破壞了星期天的計劃。本來指望在天黑以前把一切必要的事都做好,到晚上就沒有事了,可是現(xiàn)在這都落空了。午飯推遲了,有的想用熱水洗洗頭,還有一些別的打算,都辦不到了。
很快就冒起濃煙,嗆得人氣都不能喘。強勁的風(fēng)把煙倒吹回房里。房里一團團的黑煙,就像是童話里說的叢林中的鬼怪。
日瓦戈叫大家都到另外兩個房間里去,并且打開小氣窗。他把爐子里的木柴抽出來一半,在剩下的木柴中間留出一道空隙,好往里放引火的刨花和樺樹皮。
新鮮空氣從小氣窗里沖了進來。窗簾晃晃悠悠地向上飄去。書桌上有幾張紙被吹落在地上。風(fēng)吹得遠處的一扇門砰砰地響了兩聲,就像貓追趕老鼠一樣,趕著最后剩下的一些煙團在各個角落里亂轉(zhuǎn)悠。
已經(jīng)點著的木柴冒出火焰,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爐子里冒出火來。鐵爐膛里的火團鮮紅鮮紅的,就像結(jié)核病人的兩個腮尖子。房里的煙氣漸漸稀薄了,后來完全消失了。
房間里漸漸明亮了。不久前封起來的窗子上凝結(jié)起水珠兒。窗子是日瓦戈按照解剖員的主意用油灰封起來的。油灰還散發(fā)著一股股熱烘烘的油脂氣味。在爐子旁邊烘烤著的劈得細細的木柴也發(fā)出一股股的氣味,有樅樹皮那種嗆喉嚨的焦煳氣味,也有潮濕的新鮮山楊木那種像香水一樣的芳香氣味。
這時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就像往小氣窗里直沖的風(fēng)那樣,急急匆匆地闖進房里來,報告說:
“外面打起來啦。支持臨時政府的士官生和擁護布爾什維克的城防軍士兵發(fā)生了戰(zhàn)斗。幾乎到處都在打,許多地方都暴動起來了。我來的一路上遇到兩次危險,一次是在德米特羅夫大街拐角的地方,還有一次是在尼基塔門附近。簡直走不過來,只好繞道走過來。尤拉,快點兒!把衣服穿上,咱們出去看看。應(yīng)該看看。這是歷史。一生難得見一次?!?/span>
但是他一談起來,就談了有兩個鐘頭,后來就坐下來吃午飯,等他準備回家,正要拉著日瓦戈往外走,戈爾頓又闖進門來。他也是像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那樣急急匆匆跑來的,也帶來了同樣的消息。
但是在這段時間里,事態(tài)又有了新的發(fā)展。有不少新的情況。戈爾頓說,雙方的火力都加強了,有不少行人被流彈打死。據(jù)他說,城里的交通已經(jīng)中斷。他好不容易來到他們的胡同里,隨后回去的路就被切斷了。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不信他的話,走出去看了看,可是一會兒就回來了。他說,從胡同里出不去了,子彈在胡同里嗖嗖直響,打得拐角上的瓦片和石灰亂飛。外面一個人也沒有,交通已經(jīng)斷了。
這幾天,舒拉害了感冒。
“我說過一百次,叫你們不要讓孩子離火爐太近,”日瓦戈很生氣地說?!翱镜锰珶?,比挨凍要壞一百倍?!?/span>
舒拉喉嚨疼,又發(fā)高燒。他有一個特點是莫名其妙地異常害怕惡心和嘔吐,他時時刻刻覺得好像就要惡心和嘔吐。
日瓦戈想用喉鏡給他檢查喉嚨,他推著爸爸的手,直閉嘴,直叫喊,憋得透不過氣來。不論怎么哄,怎么嚇唬,都沒有用。忽然舒拉不小心美美地打了一個大呵欠,日瓦戈抓住機會,用閃電般的動作把一只小調(diào)羹伸進兒子的嘴里,壓住他的舌頭,才看清了舒拉那紅紅的咽喉和紅腫的、化了膿的扁桃腺。日瓦戈一看到,心里就慌了。
又過了一會兒,日瓦戈用同樣的辦法從舒拉嘴里取了涂片。亞歷山大·格羅麥科自己有顯微鏡。日瓦戈拿出顯微鏡,自己湊合著進行了觀察。幸好不是白喉。
但是到第三天夜里,舒拉的喉炎變成了喘鳴性喉痙攣。體溫升高,呼吸困難。日瓦戈無法解除孩子的痛苦,對可憐的孩子看都不敢看。托尼婭覺得這孩子不行了。兩個人輪流抱著他在房間里走,這樣孩子才覺得輕快些。
應(yīng)該弄些牛奶、礦泉水或者蘇打水來喂他喝。但這時正是巷戰(zhàn)最激烈的時候。槍聲和炮聲一刻也不停。即使日瓦戈冒著生命危險沖到戰(zhàn)斗地帶以外,也買不到這些東西,只要局勢沒有完全穩(wěn)定下來,城里就不會有人做生意。
但是有一點已經(jīng)清楚了。到處都傳來消息,說是工人已經(jīng)取得了優(yōu)勢。還有一小股一小股的士官生在負隅頑抗,他們彼此之間的聯(lián)絡(luò)已經(jīng)被切斷,并且已經(jīng)同指揮部失去了聯(lián)系。
西夫采夫區(qū)屬于由多羅戈米洛夫區(qū)向城中心進攻的士兵的作戰(zhàn)范圍。參加過俄德戰(zhàn)爭的許多士兵和工人小伙子,在街壘里蹲了好幾天,已經(jīng)和附近一些居民熟識了,有些居民在門口探頭朝外看,或者走到街上來,士兵和工人們已經(jīng)很親熱地跟他們開起玩笑。這一地區(qū)的交通漸漸恢復(fù)了。
在日瓦戈家里待了三天三夜的戈爾頓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這時候擺脫了三天的被困狀態(tài),回家了。日瓦戈很高興在舒拉生病的困難日子里有他們在這里,托尼婭也不怪他們在全城混亂的時候又給家里增添的一些麻煩。但是兩位客人為了感謝主人的殷勤招待,都認為有義務(wù)和主人多說說話兒,三天來他們天南海北,東扯西拉,說了無數(shù)的廢話,弄得日瓦戈疲憊不堪,所以他們走了,日瓦戈倒是感到慶幸。
8
聽說,他們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里,雖然同時聽說,關(guān)于全城已經(jīng)安定下來的一些說法并不符合事實。很多地方的軍事行動還沒有停止,有些地區(qū)還不能通過,日瓦戈還是不能上自己的醫(yī)院去,他已經(jīng)很想念醫(yī)院了,住院醫(yī)師辦公室的辦公桌抽屜里還有他的日記和讀書筆記。
只是在個別地區(qū)內(nèi),有些人每天早晨出來,到不遠的地方去買面包,一見到有人手里拿著牛奶,就一齊擁上來問,牛奶是在哪里買的。
有時候全城的槍炮聲又重新大響起來,大街上又沒有行人了。大家都在猜測,雙方可能是在談判,談判進程的順利和不順利,都在炮火的時松時緊中反映出來。
舊歷十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十點鐘左右,日瓦戈在大街上快步走著,去拜訪住在附近的一位同事。這一帶平時是很熱鬧的地方,此刻卻空空蕩蕩。幾乎沒看到行人。
日瓦戈走得很快。飄著稀稀的雪花,風(fēng)很大,而且越來越大,日瓦戈眼看著稀稀的雪花漸漸變成暴風(fēng)雪。
日瓦戈從這條胡同拐進那條胡同,已經(jīng)忘記自己拐了幾次,這時候一團一團的大雪忽然撲了下來,暴風(fēng)雪真的來了,這樣的暴風(fēng)雪在曠野里會呼嘯著在大地上飛馳,然而在城市里卻像迷了路似的,在狹窄的街道上團團亂轉(zhuǎn)。
在精神世界和物質(zhì)世界,在近處和遠處,在地上和空中,出現(xiàn)了類似的情形。在有些地方,被擊潰的抵抗的一方的最后的槍聲零零落落地響著。遠處有些地方,被澆滅的大火的微弱的余火像冒泡一樣一下一下地蹦跳著。暴風(fēng)雪也一陣一陣地打著旋兒,在濕漉漉的馬路上和人行道上,在日瓦戈的腳下旋起一陣一陣的雪霧。
在一個十字路口,一個報童腋下夾著一大疊剛剛印出來的報紙,高喊著“最新消息”,從他身邊跑過。
“不用找錢了,”日瓦戈說。那報童好不容易從粘在一起的報紙里揭出一張,遞給日瓦戈,轉(zhuǎn)眼間他就消失在暴風(fēng)雪里,就像出現(xiàn)時那樣突兀。
日瓦戈走到離他兩步遠的路燈跟前,想粗粗地看看報上的大標題。
這是一張只印了一面的號外,上面刊登著來自彼得堡的關(guān)于成立人民委員蘇維埃和在俄羅斯建立蘇維埃政權(quán)并且實行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政府公告。再往下是新政權(quán)頒布的第一批法令,還有用電報和電話傳來的各種各樣的消息。
風(fēng)雪吹打著日瓦戈的眼睛,灰白色的、沙沙響的雪粒子漸漸蓋住報上的文字。然而,并不是風(fēng)雪使他讀不下去。此時此刻的偉大和重要,使他十分激動,他一時回不過神來。
他要想辦法把政府公告看一遍,就朝四下里打量起來,想找個光線亮的、能避風(fēng)雪的地方。原來他又來到那個神秘的交叉路口,他就站在謝列布良胡同和莫爾查諾夫胡同的拐角上,旁邊就是一座高高的五層大樓,大樓有玻璃門,大門入口處十分寬敞,還有比較明亮的電燈。
日瓦戈走進去,走到前廳的電燈底下,仔細看起報上的文字。
在他的頭頂上響起腳步聲。有人朝樓下走來,不時地停下步子,好像有些猶豫不決。果然,下樓的人忽然改變了主意,轉(zhuǎn)身朝樓上跑去。樓上不知什么地方有開門聲,同時響起兩個人的聲音,那聲音嗡嗡的,很不清晰,無法分清那聲音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一會兒那門關(guān)了起來,原來下樓的人便朝樓下跑來,不像剛才那樣猶豫了。
日瓦戈埋頭在看報,眼睛垂在報紙上。他不想抬眼睛去看不相干的人。但是那人跑下來之后,忽然在半路上站住了。日瓦戈這才抬起頭來,看了看下來的人。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半大小伙子,像西伯利亞人那樣,穿著毛朝外的鹿皮襖,戴著同樣的皮帽,一張黑黑的臉,兩只小小的、吉爾吉斯型的眼睛。這張臉流露出一種貴族神氣,那靈活的目光,那掩藏不住的敏銳感,好像是來自遠方,通常只有混血兒才會有。
那小伙子明顯地誤解了,不知道把日瓦戈當(dāng)成了什么人。他茫然失措地望著日瓦戈,好像知道這是什么人,只是不敢開口。日瓦戈為了避免誤會,打量了他一眼,并且擺出一副冷冷的、凜然不可接近的神情。
小伙子弄糊涂了,一句話也沒說,就朝門口走去。到了門口,又回頭望了一下,就拉開沉甸甸、直晃動的大門,又砰的一聲把門一帶,走了出去。
過了十來分鐘,日瓦戈也走了出來。他已經(jīng)忘記了那個半大小伙子,也忘記了他想去拜訪的同事。他一心想著讀到的消息,朝家里走去。在路上,他又一心注意起另一種情況,這在平時是不值得注意的小事,在那些日子里卻是有頭等重要意義的。
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他在黑暗中碰到堆在馬路邊上和人行道上的一大堆木板和原木。在這條胡同里有一個機關(guān),看樣子,他們是在郊區(qū)拆了木頭房子,拉來當(dāng)柴燒。木料在院子里放不下,就把一部分木料堆在街上。這一大堆木料由武裝的哨兵看守著,那個哨兵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時走出來到在胡同里看看。
日瓦戈毫不猶豫,瞅準了哨兵回到院子里、一陣狂風(fēng)吹著特別濃的一大片雪霧在空中團團直轉(zhuǎn)的機會,從路燈照不到的、有陰影的一邊走到木料堆跟前,慢慢搖晃了幾下,從最下面抽出一根沉甸甸的、不太長的粗木頭。他好不容易把木頭抽了出來,扛在肩上,就不覺得這木頭重了(扛自己的東西,再多也不重),于是他順著沒有燈光的墻根悄悄地把木頭扛回家里。
家里的木柴快燒完了,這木頭來得正是時候。他把木頭鋸成一截一截的,又劈了開來,劈了一大堆碎木柴。他蹲下來,往爐子里添柴。他一聲不響地蹲在叮當(dāng)直響、直顫動的爐門前。亞歷山大·格羅麥科把安樂椅推到爐子跟前,坐下來烤火。日瓦戈從上衣旁邊的口袋里掏出報紙,遞給岳父,說:
“您看到?jīng)]有?看看吧。好好地看看?!?/span>
日瓦戈依然蹲著沒有起來,一面用小火鉤撥弄著爐子里的木柴,一面大聲地自言自語:
“多么了不起的手術(shù)!巧妙的一刀,一下子就把多少年發(fā)臭的爛瘡切除了!痛痛快快,干脆利索,一下子就把千百年來人們頂禮膜拜、奉若神明的不合理制度判了死刑。這種無所畏懼、講求徹底的精神,是我們固有的民族精神。這是來自普希金那種毫無雜念的光明磊落和托爾斯泰那種一絲不茍的精神。”
“普希金?你說什么?等一等。等我看完了。我不能同時又看報又聽你說話?!痹栏复驍嗳胀吒甑脑?,以為日瓦戈的自言自語是對他說的。
“最了不起的是什么呢?如果要一個人建立新世界,開創(chuàng)新紀元,他一定會要求首先給他清出相應(yīng)的地基。他會等待著舊的世紀先結(jié)束,他在動手建立新世界之前,先要左顧右盼,要求這個條件,那個條件……可是現(xiàn)在你瞧,一下子就行了!這是前所未有的事,這是歷史的奇跡,這新的發(fā)現(xiàn)一下子就闖入正常生活之流的深處,全不管生活的流向。這一切不是從頭開始,而是從中間開始,不用事先選定吉日良辰,而是碰到什么日子算什么日子,就在電車在城里來來回回跑得最緊張的時候開始。這就是最了不起的。只有最偉大的事業(yè)才這樣不講求方式和時間。”
9
冬天來到了,冬天正像大家預(yù)言的那樣。這個冬天還不像以后接著到來的兩個冬天那樣可怕,但是已經(jīng)有些相似了,也是一個黑暗、饑餓、寒冷的冬天,這時候原有的一切已經(jīng)摧毀,一切生活的基礎(chǔ)都在重建,都在拼命掙扎,不掙扎就生活不下去。
這樣可怕的冬天一連就是三個,一個接著一個,有許多事情,現(xiàn)在覺得似乎是發(fā)生在一九一七年末和一九一八年初的,事實上其中有些可能不是發(fā)生在那時候,而是在后來。這三個接連而來的冬天混在一起,很難一個一個地分清了。
舊的生活現(xiàn)實和剛剛建立的制度還沒有合轍。兩者之間還沒有像一年之后內(nèi)戰(zhàn)時期那種強烈的敵對,但是也沒有什么聯(lián)系。這是單獨存在的兩個方面,彼此相對,卻誰也壓不倒誰。
在房產(chǎn)部門、各種組織、機關(guān)、居民管理機構(gòu),到處都在進行領(lǐng)導(dǎo)成員的選舉。各種機構(gòu)的成分都在變化。到處都派了政委,政委有無限的權(quán)力,雷厲風(fēng)行,都穿著黑色皮夾克,佩帶著手槍,具有使人害怕的手段,很少刮臉,睡覺更是稀罕。
他們很熟悉小市民、小額公債券持有者、貧苦的庸人的特性,一點也不可憐他們,同他們說話的時候總帶著刻薄的冷笑,就像同逮住的小偷說話一樣。
這些政委按照綱領(lǐng)的精神,掌管著一切,于是一個個新成立的單位,一個個聯(lián)合的機構(gòu),都漸漸成了布爾什維克的。
圣十字醫(yī)院現(xiàn)在叫做第二革命醫(yī)院了。醫(yī)院里發(fā)生了變化。有一部分工作人員被解職了,有許多人認為在這里工作不合算,自動離開了。這都是一些高薪的醫(yī)生,有些新的技術(shù),十分走紅,而且又能說會道。他們離職本來是為了私利,卻把自己的動機說成是為了表示抗議,顯示自己的骨氣,并且瞧不起留下來的人,差不多同他們斷絕了往來。在留下來的人當(dāng)中就有日瓦戈。
夜里,在日瓦戈和托尼婭之間常常有這一類的對話:
“星期三別忘了到醫(yī)學(xué)會的地窖里去弄上了凍的土豆。到時候我告訴你,我什么時候能抽空去幫助你。有兩口袋呢。需要兩個人抬上雪橇,用雪橇拉回來。”
“好的。尤拉,到時候來得及的。你快點兒睡吧。已經(jīng)不早了。反正事情是做不完的。你該休息了?!?/span>
“現(xiàn)在正流行傳染病。大家的體質(zhì)都很差,抵抗力都很弱。你和爸爸的氣色都很不好看。應(yīng)該想想辦法。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咱們都很不注意自己的身體。今后應(yīng)當(dāng)多加注意。你要聽我的話。你沒有睡著吧?”
“沒有?!?/span>
“我不擔(dān)心我自己,我的身體結(jié)實著呢,不過,萬一我病倒了,你別糊涂,別把我留在家里。馬上送我進醫(yī)院?!?/span>
“你這是怎么啦,尤拉!上帝會保佑你。干嗎要說不吉利的話?”
“你記住,再沒有忠實可靠的人,再沒有朋友了。更沒有知心的人了。假如發(fā)生什么事,能信得過的只有皮丘日金。當(dāng)然,這是說如果他不出什么事的話。你沒有睡著嗎?”
“沒有?!?/span>
“那些家伙自己去找能掙錢的好差事,卻成了有骨氣,有剛性。見了面,連握手都很勉強。他們問:‘您在給他們干嗎?’我聽了很生氣,就說:‘我在干呢。請不要見怪:我們窮,我感到光榮;那些使我們窮、對我們很尊重的人,我對他們很尊敬?!?/span>
10
在很長一個時期里,大多數(shù)人的日常食物是小米粥和鯡魚頭做的湯。油煎的鯡魚身子就算是第二道菜。吃黑麥也不用磨,吃小麥就吃麥粒兒。用黑麥和小麥煮飯吃。
有一位熟識的教授夫人教托尼婭用荷蘭爐烤面包,賣出一部分,賺了錢就可以像過去那樣燒瓷磚壁爐。那樣就可以不燒這受罪的鐵爐子,鐵爐子又漏煙,火力又不大,又不保暖。
托尼婭的面包烤得很好,可是賣面包沒有賺到什么錢。只好放棄沒有實現(xiàn)的計劃,又生起倒霉的鐵爐子。日瓦戈家的生活越來越窮苦。
有一天早晨,日瓦戈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兩根劈柴了。托尼婭穿起小皮襖,她因為身體瘦弱,即使在暖和的天氣,穿這樣的小皮襖都要凍得打戰(zhàn)。她穿起小皮襖,就出門去“打主意”。
她在附近幾條胡同里轉(zhuǎn)悠了一個半小時。有時候郊區(qū)的農(nóng)民會帶著蔬菜和土豆到這些地方來。需要把他們抓住,不能放過。大家都在攔截賣東西的農(nóng)民。
不久她發(fā)現(xiàn)了她尋找的目標。一個身穿粗呢上衣的強壯小伙子跟著托尼婭,趕著一架輕得像玩具一樣的雪橇,轉(zhuǎn)彎抹角,小心翼翼地進了格羅麥科家的院子。
在樹條子編的雪橇架子上,草席底下,有不大的一堆白樺木柴棍兒,那柴棍兒不比過去照相館里的老式花圃欄桿粗。托尼婭心里知道,雖然這叫白樺木,其實是最差的燒柴,剛剛砍下來,根本燒不著。但是沒有挑選的余地,沒有什么好說的。
年輕農(nóng)民分五六次把木柴給她抱到樓上,交換的是托尼婭的一個帶鏡子的小衣柜,農(nóng)民準備給他媳婦用的。他把小衣柜搬下去,放到雪橇上。順便談了談,下一次要帶土豆來,他說他要換門口那一架鋼琴。
日瓦戈回來以后,沒有議論妻子做的交易。其實,把衣柜劈了當(dāng)柴燒,更好燒些,也更合算些,但是他們不忍心那樣做。
“桌上有個便條,你看見了嗎?”妻子問道。
“是院長的條子嗎?已經(jīng)對我說過了,我知道。是要我出診的。我一定要去。我歇一會兒,就去。不過,相當(dāng)遠。在凱旋門那里呢。我有地址?!?/span>
“要給的診費倒是很稀奇的。你看見嗎?你還是看一看。要給一瓶德國白蘭地或一雙絲襪作診費。拿這些東西來引誘人。這會是什么人呢?這是一種使人很不舒服的口氣,完全不了解我們目前的生活。一定是個暴發(fā)戶?!?/span>
“是的,那是個采辦員?!?/span>
有些小業(yè)主,國家政權(quán)在消滅了私人買賣之后,在經(jīng)濟緊張的時候?qū)λ麄冇行┓潘?,和他們訂立供?yīng)各種物資的協(xié)定和合同,這些人和一些承租者、代理者一樣,都叫采辦員。
這里面不包括那些已經(jīng)垮掉的原來的富商大賈和大企業(yè)主。他們已經(jīng)一蹶不振了。那些靠戰(zhàn)爭和革命發(fā)了財?shù)男∩绦∝?、一些沒有根底的外來戶,都成了這一類人。
日瓦戈喝了一杯加了糖精和少許牛奶的白開水,就去看病人。
人行道和馬路都被很深的積雪埋住。積雪從這邊一排房屋到那邊一排房屋,把街道蓋得嚴嚴的。有些地方的積雪一直抵到第一層樓的窗戶。寬寬的大街上一聲不響地緩緩移動著稀疏的人影,有的是扛著、有的是用雪橇拉著少量的糧食。幾乎看不見行人。
有些店鋪還保留著原來的招牌。這些有名無實的供銷店和消費合作社都已經(jīng)空空蕩蕩,全都關(guān)著門,窗戶已經(jīng)封了,或者釘死了。
這些店鋪所以關(guān)了門,不僅是因為沒有貨,還因為,各方面的改造,包括商業(yè)方面的改造,還只是在大致地進行著,對于這些關(guān)了門的店鋪,就像對小業(yè)主一樣,還一點沒有觸動。
11
日瓦戈去的人家,原來在布列斯特街的盡頭,在特維爾門附近。
這是一座古老的營房式磚瓦樓房,里面有院子,樓房的后墻外面,有三層木回廊。
這一天住戶們正在開一個事先確定的群眾大會,并有區(qū)蘇維埃的一位女代表參加,忽然有一個軍事檢查組闖進來檢查無執(zhí)照槍支和非法物品。檢查組的負責(zé)人請女代表不要離開,保證說,搜查時間不會很長,搜查過的住戶可以漸漸出來,中斷的大會很快就可以接著開了。
日瓦戈來到大門口的時候,搜查快完了,正輪到要搜查他要去的那一家。一個背槍的士兵站在樓梯口上,不準日瓦戈上去。但是檢查組負責(zé)人聽到他們爭吵,走了過來。他叫士兵不要攔阻醫(yī)生,答應(yīng)等醫(yī)生看過了病人,再搜查這一家。
日瓦戈看到這一家的主人是一個很有禮貌的年輕人,黑紅色的臉膛,一雙憂郁的黑眼睛。他因為很多原因心里十分激動:妻子的病、面臨的搜查、他對醫(yī)學(xué)和醫(yī)生的超出一般的尊敬。
他為了讓醫(yī)生節(jié)省時間和精力,盡量把話說得簡短些,但正是這種急切心情,使他的話更長了,而且前言不搭后語。
房間里擺滿了各種各樣豪華的東西和廉價的東西,看樣子是匆匆買進來的,為的是把天天在貶值的貨幣變成穩(wěn)定的資財。除了亂放著的一些成套的家具之外,還有不少零散的東西,因為缺少另外一部分,配不成套。
這一家的主人認為,他的妻子是因為受驚,神經(jīng)方面出了毛病。他拐了很多彎子才說出來,有人向他們賣一只舊鐘,是一只帶音樂的自鳴鐘,那鐘已經(jīng)壞了,早就不走了,所以賣得十分便宜。他們買這只鐘,只是因為這是代表鐘表技術(shù)的一件文物,是一件稀罕東西(他說到這里,便領(lǐng)著醫(yī)生到旁邊房間里去看了看那只鐘)。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把鐘修一修。誰知這只幾年沒有上發(fā)條的鐘忽然自己走了起來,走了一陣子,放了一段很復(fù)雜的小步舞曲,然后又停了。年輕人說:“我的內(nèi)人嚇壞了,她認為這是給她敲的喪鐘響了,所以她現(xiàn)在病了,老是說胡話,不吃,也不喝,連人都不認識了?!?/span>
“所以您就認為這是神經(jīng)受了刺激嗎?”日瓦戈帶著懷疑的口氣問道?!澳I(lǐng)我去看看病人吧?!?/span>
他們走進旁邊的房間。房間里有一盞細瓷吊燈,寬寬的雙人床兩邊各有一個紅木小柜。一個身材瘦小、張著兩只黑黑的大眼睛的女子躺在床邊,把被子拉到下巴以上。一看見他們走進來,她從被窩里抽出手來,擺了擺手,叫他們出去,她那肥大的睡衣袖子從胳膊上滑到胳肢窩里。她沒有認出丈夫,就好像房間里沒有人一樣,她小聲唱起一支悲愴的歌曲的開頭一段,唱得那樣傷心,以至于哭了起來,還像小孩子一樣抽抽搭搭的,說要回家。日瓦戈不管從哪一邊靠近她,她都拒絕檢查,每一次她都轉(zhuǎn)身背對著他。
“必須給她檢查檢查,”日瓦戈說?!安贿^,不用再檢查,也清楚了。這是斑疹傷寒,而且病情很重。她一定很難受。我看,最好讓她住醫(yī)院。住在家里要方便些,但主要的不是方便,而是經(jīng)常的治療,尤其在發(fā)病的頭幾個星期這是必不可少的。您能找到雪橇,至少是拉貨的雪橇,把她送到醫(yī)院去嗎?當(dāng)然,首先要把她包裹好。我馬上給您開一張入院單。”
“行。我設(shè)法去找。不過等一等。難道這真是傷寒嗎?多么可怕呀!”
“很遺憾?!?/span>
“如果我讓她去了,我真怕失去她呀。您不能來家里給她治,盡可能多來幾趟嗎?我愿意好好地酬謝您,要什么都行?!?/span>
“我已經(jīng)對您說過了嘛。最要緊的是經(jīng)常觀察和治療。您就聽我的吧。我給您出的是好主意。您無論如何要弄雪橇來,我這就給她開一張入院單。最好是到你們的居民委員會去開。入院單需要加蓋居民委員會的公章,還需要一些別的手續(xù)。”
12
住戶們經(jīng)過了訊問和搜查之后,一個個裹著圍巾、穿著厚厚的皮襖回到?jīng)]有生火的地下室里,這里原來是雞蛋倉庫的一個房間,現(xiàn)在是居民委員會辦公室。
辦公室的一頭,有一張辦公桌和幾把椅子。幾把椅子當(dāng)然不夠那么多人坐,為了彌補座位的不夠,把空雞蛋箱子翻過來,在周圍放了長長的好幾排,當(dāng)?shù)首幼?。在這個房間的另一頭,堆著很多空雞蛋箱子,一直堆到頂棚。墻角上堆著一大堆刨花,因為和碎蛋中流出的蛋黃摻和在一起,凍成了一團一團的。老鼠在刨花堆里沙沙地鉆來鉆去,有時候跑出來,跑到光光的石頭地面上,一會兒又鉆進刨花里。
每次老鼠出來,一個愛咋呼的、肥胖的女人都要吱吱哇哇地跳到一個雞蛋箱子上。她扎煞著手指頭,嬌里嬌氣地提著衣服下擺的角兒,一雙穿著時髦的高筒女靴的腳跺得像敲鼓一樣,故意用喝醉了酒似的嘶啞嗓門兒叫喊道:
“奧爾加,奧爾加,你這兒這么多老鼠呀!滾開,討厭的東西!哎呀呀呀,它聽懂了,該死的!它生氣了。哎呀呀呀,要爬到箱子上來啦!可別鉆到我的裙子里呀。我怕呀,我怕呀!你們把臉轉(zhuǎn)過去,男子漢先生們。對不起,我忘了,現(xiàn)在不叫先生,叫公民同志了。”
咋呼的女人穿著一件敞開了懷的羊羔皮短大衣。她那雙重的下巴、肥得發(fā)圓的胸脯和緊緊裹在絲綢女褂里的肚子像一團晃動的糨糊似的顫動著??礃幼?,她當(dāng)年曾經(jīng)是三等商人和店員社會的一位交際花?,F(xiàn)在她那一雙像豬眼般肥腫的眼皮已經(jīng)很難張開了。過去有一個情敵想用硫酸燒壞她的臉,但是硫酸沒有灑到臉上,只有兩三滴濺在左腮上,所以左邊嘴角上留下兩個淺淺的斑點,因為斑點很不明顯,反而增加了幾分魅力。
“別咋呼,赫拉普金娜。簡直叫人沒辦法工作,”被選為大會主席的區(qū)蘇維埃女代表說。
這里的許多老住戶很早就熟悉這位女代表,女代表也早就熟悉他們。她在開會之前,就和法季瑪大嬸非正式地小聲談了一陣子。法季瑪大嬸是這里管院子的,過去她和丈夫以及幾個孩子都住在骯臟的地下室里,現(xiàn)在她和一個女兒搬到了二樓兩個明亮的房間里。
“法季瑪,情況怎么樣?”大會主席問道。
法季瑪抱怨說,她一個人實在照管不了這么大、有這么多人的房子,沒有人幫忙,雖然分配過各戶輪流打掃院子和街道,可是誰也不打掃。
“別發(fā)愁,法季瑪。我們要剎剎他們的氣焰,你放心吧。這算什么居民委員會?這像話嗎?犯罪分子藏在這里,可疑的人住在這里也不登記。我們要把這樣的委員會解散,另選新的。我要推舉你當(dāng)居民委員會主任,你要好好地干。”
法季瑪大嬸要求主席不要推舉她,但是主席不聽她的。主席用眼睛在房間里掃了掃,看到人差不多已經(jīng)到齊了,就要求大家安靜,宣布開會,說了幾句開場白。她批評了原來的居民委員會不起作用之后,就提議推舉候選人進行改選,又談起了別的一些問題。談過這些事之后,她又順便說:
“是這么回事兒,同志們。咱們說干脆的吧。你們這座房子很大,很適合做公共宿舍。常常有各地的代表來開會,沒有地方給他們住。有一個決議,要把這座房子交給區(qū)蘇維埃做招待所,就叫季維爾津招待所,季維爾津同志在流放以前在這座房子里住過,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大家沒有意見吧?現(xiàn)在再談?wù)勻v房子的事。不是馬上要騰出來,你們還有一年的時間。凡是勞動人民,我們都給安排住房;至于非勞動人民,我們要事先告訴他們,要他們自己找房子住,我們給他們十二個月的時間?!?/span>
“我們這兒誰是非勞動人民?我們這兒沒有非勞動人民!全是勞動人民。”到處都叫喊起來。有一個人扯著嗓門兒喊:“這是大俄羅斯主義!現(xiàn)在各民族一律平等了。我知道,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不要一齊嚷嚷!我簡直不知道該回答誰。什么民族不民族?瓦爾迪爾金同志,這和民族有什么關(guān)系?比如說,赫拉普金娜也是俄羅斯族,可是我們也要叫她搬出去?!?/span>
“哼,搬出去!看看你怎么叫我搬出去!你這萬人壓的沙發(fā)床!”赫拉普金娜又喊出了她在吵架的時候給女代表起的毫無實際內(nèi)容的綽號。
“你這毒蛇!你這潑婦!真不要臉!”法季瑪大嬸氣憤地說。
“你別插嘴,法季瑪。我可以對付她。赫拉普金娜,你住嘴。對你客氣,你就得意忘形啦。你給我住嘴,要不然我馬上送你進公安局,就不用說你私自釀酒和聚賭了?!?/span>
吵成了一團。誰也聽不見誰的。這時候日瓦戈走了進來。他請門口一個人告訴他,誰是居民委員會的負責(zé)人。那個人把兩手握成喇叭形,一個字一個字地大聲喊道:
“加……里……烏……林……娜!上這兒來。有人找你?!?/span>
日瓦戈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走過來的是一個有些駝背的很瘦的管院子的女人。日瓦戈看到這位母親和他的兒子那樣像,感到十分吃驚。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來。他說:“你們這里有一個婦女害了傷寒(他說出她的姓名)。需要多加注意,防止傳染。此外,還要把病人送進醫(yī)院。我要給她開一張入院單,需要居民委員會證明一下。您看怎么辦?”
加里烏林娜把這理解成主要是送病人,而不是開證明。就說:“到區(qū)蘇維埃去找杰米娜同志派雪橇。杰米娜同志是個好人,我一說,她就會派雪橇來。醫(yī)生同志,你放心,我們會把病人送去的。”
“噢,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找個地方,開個證明。不過,如果有雪橇更好……請問,您是奧西普·基馬澤特季諾維奇·加里烏林中尉的母親吧?我和他在前方一塊兒待過。”
加里烏林娜渾身哆嗦了兩下,臉色白了。她抓住他的手,說:
“咱們上外面去。到院子里談?wù)劇!?/span>
剛剛走出門,她就急忙說道:
“小聲點兒,可別叫人聽見。別害我。尤蘇普卡走錯了路。你想想,尤蘇普卡是什么人?尤蘇普卡原來是學(xué)徒,是工人。他會明白,現(xiàn)在普通老百姓都比他強得多,這是瞎子都能看見的,還有什么好說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也許你沒有什么,尤蘇普卡可是有罪的。老天爺也不會饒恕。尤蘇普卡他爹當(dāng)兵死了,被炸死了,死得好慘,連臉、連胳膊和腿都沒有剩下。”
她難受得說不下去了。擺了擺手,一直等到一陣激動過去,然后又說下去:
“咱們走吧。我這就去給你要雪橇。我知道你是誰。他回來兩天了,他說到你。他說,你認識基莎爾家的拉莉薩。那是個好姑娘。我記得,她過去常上我們這兒來。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我可不知道。難道一個人能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嗎?尤蘇普卡可是倒霉呀。咱們走吧,要雪橇去。杰米娜同志會給的。你知道杰米娜同志是誰嗎?就是奧麗亞·杰米娜,過去在拉莉薩的媽媽的裁縫店里當(dāng)裁縫的。就是她。也在這兒住過。就住在這個院子里的。咱們走吧。”
13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四周圍一片黑漆漆的。只有杰米娜的手電筒的白白的光圈兒在他們面前五六步遠處跳動著,從一個雪堆跳到另一個雪堆,與其說是照路,不如說是越照越叫人摸不清路。周圍一片漆黑,已經(jīng)走過了那座房子,那兒有很多人認識她,她小時候就在那兒住過。據(jù)說,她后來的丈夫安季波夫小時候也在那兒住過。
杰米娜用開玩笑的口氣對日瓦戈說:
“醫(yī)生同志,等會兒您一個人走,不用手電筒能行嗎?嗯?要是不行的話,我把手電筒給您。真的。噢,我們小時候常在一塊兒,我才喜歡她呢,愛她愛得發(fā)了瘋。那時候她家開成衣店。我在那兒當(dāng)學(xué)徒。今年我還和她見過面。她從莫斯科路過。我對她說,你真傻,上哪兒去呀?留下來吧。咱們可以住在一塊兒,工作有的是。她哪兒聽呀!不愿意呢。只好隨她了。她嫁給巴沙是憑理智,不是憑感情,所以從那時候就麻木了。她走了?!?/span>
“您以為她怎樣?”
“小心點兒。這地方好滑呀。我說過多少次,叫他們不要在門前潑臟水,一點兒也沒有用。我以為她怎樣嗎?我能以為怎樣呢?我沒有工夫去想。我就住在這兒。她的哥哥是個軍人,好像被槍斃了,我沒有告訴她。她的母親,也就是我原來的東家,我正在想辦法,大概能把她救出來。好啦,我到了,再見吧?!?/span>
他們就分手了。杰米娜的手電筒的那道白光射進狹窄的石頭樓梯過道,擦著骯臟的墻壁向前跑去,日瓦戈四周圍就一片黑了。右邊是花園-凱旋大街,左邊是花園-馬車大街。在黑漆漆的雪地里,向黑漆漆的遠處望去,兩條大街已經(jīng)不像大街,而是密林般的石頭樓房中間的兩條林中通道,就像在烏拉爾或西伯利亞的原始叢林中那樣。
回到家里,家里是明亮的,溫暖的。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托尼婭問道。不等他回答,她又接著說:
“你不在家的時候,咱們家出了一件挺可笑的事。真夠奇怪的。我忘記告訴你了。昨天爸爸把鬧鐘弄壞了,很傷腦筋。這是家里唯一的鐘呀。他自己修,擺弄過來,擺弄過去,怎么也修不好。街口上那個鐘表匠要價太高,要三磅面包。怎么辦呢?爸爸垂頭喪氣。誰知,一個鐘頭以前忽然丁零丁零響起來。鬧起來了!一下子就又走起來了!”
“這是我害傷寒的時候到了,”日瓦戈開玩笑說。于是他對家里人講了那個病人和音樂自鳴鐘的故事。
14
然而他害傷寒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在害傷寒以前的一段時間里,日瓦戈一家窮困到了極點。一家人餓得奄奄待斃。日瓦戈去找他當(dāng)年救過的那個遭到搶劫的黨的活動家。那位活動家盡可能給他一些幫助。但是,國內(nèi)戰(zhàn)爭已經(jīng)開始了。那位活動家常常去外地工作。此外,活動家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當(dāng)時的困難是正常的,不肯表露出自己也在挨餓。
日瓦戈試著去找了一下特維爾門附近的那個采辦人。但是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過去了,那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連他那已經(jīng)痊愈的妻子也沒有影子了。這里的住戶都變了。杰米娜已經(jīng)上前線去了,日瓦戈找原來的居委會負責(zé)人加里烏林娜,也沒有找到。
有一天,他憑購物證買到一批官價的木柴,要把這些木柴從溫達瓦車站運回來。他跟著車夫和拉著這批意外財富的瘦馬,順著長長的梅山大街往前走。忽然他發(fā)現(xiàn),梅山大街不再像梅山大街了,大街搖晃起來,要從腳底下飄走了。他明白他就會怎樣,糟了。他明白他這是害了傷寒。他倒下去,車夫把他抱了起來。他不知道車夫是怎樣把他放到木柴上,把他送回家的。
15
在兩個星期中,他不是說胡話,就是昏睡。他夢見,托尼婭把兩條花園大街放在他的寫字臺上,左邊是花園-馬車大街,右邊是花園-凱旋大街,并且把他那熱烘烘的、明亮的橙黃色臺燈推到大街跟前。兩條大街上都亮了??梢詫懽至?。于是他寫了起來。
他非常帶勁兒、非常順利地寫著,寫的是他一直想寫、早就應(yīng)該寫出來,然而一直沒有寫成、現(xiàn)在終于自己涌出來的東西。只是有時候,一個半大小伙子來打攪他,就是那個長著一雙吉爾吉斯型的小眼睛、穿著西伯利亞人或者烏拉爾人穿的那種鹿皮襖的半大小伙子。
很明顯,這個半大小伙子就是他的靈魂,或者干脆是他的死神。但是,他能幫助他寫一篇長詩,他怎么會是他的死神呢?難道死有好處,難道死神可以幫助人嗎?
他寫的不是關(guān)于復(fù)活的詩,也不是寫的死亡,而是寫的在兩者之間度過的一些日子。他寫的長詩叫《暴動》。
他一直想寫出,在三天過程中,暴風(fēng)雨如何席卷了黑色的、紛亂的大地,暴風(fēng)雨如何一陣一陣地撲來,襲擊永恒的愛的化身,就好像一陣一陣的海潮沖擊著海岸,掩埋著海岸。他要寫一寫,那三天里,黑壓壓的人間暴風(fēng)雨怎樣怒吼,怎樣撲來,又怎樣退去。
有兩行有韻的詩一直在他心中回響著:
我們歡迎,我們歡迎。
應(yīng)該蘇醒,應(yīng)該蘇醒。
對人間暴風(fēng)雨表示歡迎的有苦難,有瓦解,有崩潰,有死亡,但同時也有春天,有新生,有生命。應(yīng)該蘇醒,就是應(yīng)該醒來,應(yīng)該站起來,應(yīng)該過新的生活。
16
他的病情漸漸好起來。起初他像個呆子似的,不去管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任憑別人怎樣。他什么也不記得,對什么都淡淡的。托尼婭用奶油白面包喂他,給他喝加了糖的茶和咖啡。他忘記了,這些東西在目前是不可能有的,他很喜歡吃這些好吃的東西,就像喜歡詩歌和故事一樣,覺得這都是在養(yǎng)病的時候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享受的。但是等他一開始恢復(fù)思考能力,就問托尼婭:
“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都是格蘭尼亞弄來的?!?/span>
“哪一個格蘭尼亞?”
“格蘭尼亞·日瓦戈。”
“格蘭尼亞·日瓦戈?”
“是的,是你的鄂木斯克的弟弟格蘭尼亞。你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在你昏迷不省的時候,他天天來看我們?!?/span>
“是穿鹿皮襖的嗎?”
“是的,是的。這么說,你在昏迷的時候能認出他嗎?你在一座樓房的樓梯口碰見過他,這我知道,他對我說過。他知道那就是你,就想和你說話,可是你那種神氣簡直把他嚇壞了!他對你十分崇拜,你的詩他讀過很多。這些東西都是他想盡辦法弄來的。有大米,有葡萄干,有糖?,F(xiàn)在他已經(jīng)回家去了。他叫我們?nèi)ツ亍Kζ婀?,挺神秘。依我看,他和政府有一種很密切的關(guān)系。他說,應(yīng)當(dāng)離開大城市,到什么地方去住上一兩年,到鄉(xiāng)下去住住。我和他商量到克柳格爾家那地方去。他非常贊成。到那兒去,可以自己種菜,燒柴也很方便。不能這樣乖乖地等死。”
這一年的四月里,日瓦戈全家到了遙遠的烏拉爾,來到尤梁津城附近原來的莊園瓦雷金諾。
(1) 亞歷山大是大名,其小名是舒拉、薩沙、薩申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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