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愛有幾斤

我認識我媽媽。當然，是在我不傻的時候。我不傻的時候是什么時候，我已記不清了。我經(jīng)常說自己不傻。有人就說，傻子當然不說自己傻了。后來，我就覺得這句話是對的。因為，我真的一點也記不清我有傻的時候，或者傻的表情?？墒牵瑒e人都還叫我傻子。于是，我就不喜歡那些叫我傻子的別人。

現(xiàn)在，終于想起我媽媽來了。我很高興。我在一個很小的小屋里，用白石灰塊在墻壁上給媽媽畫像。小屋很黑。我很冷。媽媽不會出現(xiàn)。

關(guān)于我為什么被媽媽關(guān)進小屋里，我想我有必要認真地回憶一下。

第一，可能很大程度上跟我咬了那個大肚皮的男人有關(guān)。

那天，我和媽媽一如既往地在儉學(xué)街口擦皮鞋，有個大肚皮男人，像個老板，擦過后，說我媽媽擦得不好，只給五毛錢。媽媽說不行。大肚皮男人說不行也得行。媽媽說行行好吧，我們跟要飯的似的。大肚皮男人說，不給?？跉鈴娪驳模杏X像他天天吃的是鋼筋水泥。我忍不住發(fā)話了。我說，你到底給不給？大肚皮男人瞄了瞄我，說，咋了，我看你一個臭擦皮鞋的能翻天？我惱火了。我一惱火病就發(fā)。我病一發(fā)手就抖，像個小兒麻痹癥患者。大肚皮男人看著我有些怕。但我還是咬他了，咬得他嗷嗷地叫。我說，你可以說我們是擦皮鞋的，但你不能說我們是臭擦皮鞋的。大肚皮男人邊點頭，邊一溜煙地跑了。我很得意。我問媽媽說，我像不像周星馳？媽媽哭笑不得。但媽媽絕大部分的表情趨勢還是想哭。不過我一點也不理解她為什么想哭。

第二，也有可能與我跟牛大山的兒子打架有關(guān)。

本來我不想去打架的。我根本就不會打架。但他還是喊我。牛大山的兒子牛小山對我說，不打不行了，他們竟然敢罵我。我說，他們罵你什么了？牛小山說，他們說干我媽。我說，又不是真干。牛小山說，不真干也不行，要是干你媽你愿意嗎？我說，干你媽，怎么說起我來了。牛小山說，干你媽，誰讓你說我。我說，我干你媽，干你媽……說著說著，我就操起了一塊磚頭，往牛小山的腦袋上砸了下去。牛小山基本沒有什么反應(yīng)，腿一抖，就倒下去了。頭上，一大攤的紅。是血。我嚇得不輕，調(diào)頭就往家跑。

我真是傻。我跑是跑不掉的。我當時一點也沒意識到。牛小山在醫(yī)院縫了12針。媽媽領(lǐng)我到醫(yī)院看他的時候，我看見牛小山的腦袋上綁了好幾圈白紗布，像電影里受傷的兵，也像我爸爸死后我戴孝時的樣子。我對后者比較熟悉。我很驚奇。我問牛小山說，你爸爸也死了？剛說完，媽媽就一巴掌扇了過來，扇得我眼睛直冒星星，扇得我直想罵。我沒有罵。罵自己的媽媽，我覺得那是傻子才做的事。就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聽見媽媽罵我了。媽媽一般很少這樣罵我的。但這次例外了。我想可能我真是惹媽媽生氣了。媽媽罵我說，真是個傻種。罵完后，我看見媽媽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數(shù)也數(shù)不清。

那天我們共花了298塊錢。我覺得我很對不起媽媽。可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的意思是說，我媽媽近兩個月才有可能掙這么多的錢。

我的意思還是說，我媽媽需要擦298雙相同的或不同的鞋子才有可能掙這么多錢。

第三，我想也有可能跟我那天做的那個夢有關(guān)。

那天的夢，是個小夢。也就是說，我只迷糊了一會兒，沒有什么內(nèi)容，關(guān)于爸爸的。我很遺憾。我想接著重做，但怎么也睡不著。我就出去找爸爸。我碰著張三了叫他爸爸，我迎住李四了叫他爸爸，我撞到王五了也叫他爸爸。他們不理我。他們還罵我傻。我想我真是傻了，不然怎么會碰見一個人就叫人家爸爸呢？越想越有可能。真是太可怕了。

說實在的，我真是不喜歡那個小屋。太黑。還冷。

從媽媽病倒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想從小屋里逃出來?？晌也恢雷约涸鯓硬拍芴映鰜?。我想撞墻，把墻撞倒，一個大口子也行?？晌以趺匆沧膊坏埂Ｎ揖涂紤]窗戶。我想變成一只蚊子，像孫悟空一樣，從窗戶上的縫隙里輕易地就飛出去了?？晌以趺匆沧儾怀晌米印Ｎ医又紤]門。要是能把門打開，我也就可以出去了。我就去開門。我一開門，果真就打開了。原來門根本就沒鎖。我很失望。

在醫(yī)院里，媽媽見到我很是吃驚。我對媽媽說，我會照顧你的。媽媽高興得很，眼睛都在笑。我也好高興。在護士給媽媽換床單時，護士叫母親起來。我就搶先說，媽，你別動，我抱你。于是，我就攬住媽媽，使勁一抱。沒想到媽媽竟很輕，我用力過猛，差點摔倒。護士說，你是傻子呀，使恁大勁干嗎？我沒說話。我恨恨的，直想生氣。沒想到護士竟然也說我是傻子。但，我又不想和她計較。我說，我沒想到我媽會這么輕呀。她說，你以為你媽有多重？我說，起碼100斤。她說，你媽這么矮小，別說病成這樣，就是年輕力壯的時候，也不到90斤。我不信。我就問媽媽說，是這樣嗎？媽媽點頭。于是，我的心里的河就忽然沉了塊石頭。

晚上的時候，我不想回去。我對媽媽說，媽，你把我從小抱到大，讓我抱你一回吧。媽媽說，真是傻孩子。我就笑。我把媽媽抱在懷里，就像小時候媽媽無數(shù)次抱我那樣。這是我第一次抱媽媽。我相信好多人都沒抱過媽媽。牛小山就沒有。這時候，我覺得我一點都不比牛小山傻。

我說，媽，你真還沒90斤呀？媽媽說，是呀。我說，媽，你還不到90斤，那你愛我有幾斤呢？媽媽沒有說話。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媽媽閉著眼睛。我以為媽媽睡著了。我就準備把她放到床上去?？墒?，我就忽然看見，有兩行淚水，從媽媽的眼里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