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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不拉不拉不拉

        時間:2023-12-28 理論教育 版權反饋
        【摘要】:剛進來時,不肯接受“月亮飯”的待遇,挨過打。我不信邪,拒不接受“月亮飯”,就打,打起來他不是對手,服了?!把坨R”又捂鼻子揩屁股,倒馬桶。一天中,“眼鏡”不知倒多少次“桂花”桶?!氨粡娏畛浴铝溜垺瘯r,受不住,試過的。哎‘月亮飯’、倒‘桂花桶’,牢中設牢,悲哀!”尹寶等沖“眼鏡”吐口水。自然挑“眼鏡”作“江婆子”,他們都戴眼鏡。天亮了,一縷陽光投射在陰暗的墻上,畢竟陽光是新的。

        被關押四個月,應了瞇子的話:麒麟獅象犼,王八兔子賊——政治犯同刑事犯同關一室。竟遇到冬不拉,他比我進來早。剛進來時,不肯接受“月亮飯”的待遇,挨過打。這里一天兩頓,每頓三兩,飯蒸成一缽。“規(guī)矩”是新進來的只能吃到月牙般的一小塊,月牙之外的要孝敬“老大”;十五天后才能吃足一缽飯。室中的“老大”是尹寶,傷人致殘入獄,是“開褂子師傅”,即他能將人打得斷手斷腳。我不信邪,拒不接受“月亮飯”,就打,打起來他不是對手,服了。被我摔在地上后,他說:“你是第二個不懂規(guī)矩的,冬不拉是第一個?!?/p>

        尹寶敬重冬不拉。冬不拉勸他不要以強凌弱,他點頭,算是同意,但聲明:犯卵法的例外,他最恨強奸犯。同室的陳“眼鏡”總被他打,也無人同情。當初我為“眼鏡”抱不平,后來不理會。有些天風聲緊——后來知道是毛主席逝世了——熄燈后我同冬不拉悄聲說起“戲子”,讓“眼鏡”聽到,看守人員打著手電查監(jiān),他突然跳下床,一個立正,說:“報告,我有重要情況匯報?!眳R報時他說得含糊不清,招一片噓聲,我同冬不拉被警告。事后,尹寶借故打眼鏡,強迫他喝尿,喝到第二口,冬不拉才上前勸阻,我不勸。眼鏡曾被“落地式音響”之類的惡作劇折磨,我也無動于衷。

        幾個月來,人如回到古峰山區(qū),思想面臨一片貧瘠。也怪,行動自由時,思想謹小慎微。一旦進到里面,行動不自由,倒可以自由思索。

        舊歷八月十五之后,情況有些特別,刑輕的可以出獄回家探親,政治犯不在此列;再有,依人頭加菜,補發(fā)月餅。月餅一人一個,加的菜是一片肥肉,約二兩,另有一片腐乳。走了七八個人,多發(fā)的月餅和腐乳全被尹寶霸占。尹寶嘿嘿笑著,呱嘰呱嘰,將肥肉一片片塞到口中,腐乳也塞,不嫌咸。他已不把腸胃當作消化器官,而是當作存放占據(jù)物資的倉庫。之后,他又啃月餅,吃得咂口囁舌?!把坨R”餓牢,想從他那里得點餅渣,被他一耳光抽出老遠。月餅全吞下,尹寶發(fā)渴,擰開水龍頭灌水。個多小時后,他發(fā)作,拉肚子,拉了一次又一次。拉完,他撅起屁股叫喚:“‘眼鏡’,給菩薩開光,倒桂花桶!”“眼鏡”趕忙爬起,給尹寶揩屁股,提馬桶,叫開鐵門,捂著鼻子去倒馬桶。剛收拾完,尹寶又坐上馬桶,完事,又叫:“開光!倒桂花桶!”“眼鏡”又捂鼻子揩屁股,倒馬桶。尹寶瀉個不停,干脆不穿褲子,只等“眼鏡”提回馬桶就坐上去,抬起屁股,“眼鏡”就得“開光”,倒“桂花”。一天中,“眼鏡”不知倒多少次“桂花”桶。滿室臭氣熏人,“眼鏡”嘔了幾次,有時動作慢些,尹寶憋不住,拉在地上,“眼鏡”得用毛巾擦完一攤又一攤,他本不愿用自己的毛巾,又被尹寶打得嘴角流血,躺在地下嗡嗡哭。

        挨到傍晚,尹寶停止水瀉,躺下揉肚子,眼鏡也橫在床上奄奄一息,我同冬不拉避開眾人,倚著墻,席地而坐。墻潮濕,有蝸牛一樣的鼻涕蟲粘在墻上,當它緩緩爬動時,身后留一道米湯印子。冬不拉告訴我,鼻涕蟲含高蛋白,餓極了時可以充饑。

        “是嗎?你吃過?”我驚訝。

        “被強令吃‘月亮飯’時,受不住,試過的。哎‘月亮飯’、倒‘桂花桶’,牢中設牢,悲哀!”冬不拉眼睛無神地瞪著蜘蛛結網(wǎng)。

        “弱肉強食,動物性。人的動物性的表露。”我說。、“難道不帶社會性?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是馬克思說過的吧?!彼磫枴?/p>

        “什么是社會性?”我也問。

        “人和人之間總得處理關系吧,處理關系時總得像個人樣,而不是動物的本能。人群不同于動物,是不?”冬不拉的話說得高深,但有趣。

        “獅群中有獅王,狼群中有狼王,王可以任意侵占食物,侵犯雌性,這是動物族群的規(guī)則,這種關系能引申到人際關系中么?”

        冬不拉說得憤憤:“狐貍騙走烏鴉的奶酪以及狐假虎威,人們指責的往往是狐貍,烏鴉就不應反???老虎就不應反???我們總說自己受騙上當,我們就不應反???”

        請假回家過節(jié)的犯人回來了,看管人員為他們開鐵門,就在這時,眼鏡如彈簧一般繃起,緊急立正,向看管大聲報告:“我匯報,有人攻擊江青同志,千真萬確!”看管人員沒理會他。他仍堅持,大聲報告。回來的犯人一齊哄笑:“去你媽的江青同志,江婆子同‘上海幫’倒臺了!”

        當真?我同冬不拉急于打聽情況,就欣喜,就感慨。尹寶等沖“眼鏡”吐口水。吵吵鬧鬧之余,有促狹的提出排練“新節(jié)目”:“江婆子扭秧歌”,當即眾人響應。自然挑“眼鏡”作“江婆子”,他們都戴眼鏡。讓他胸前塞紙團,扭動腰肢,讓他嗲聲嗲氣模仿江青的口氣說話。

        冬不拉說:“庸俗,庸俗,政治斗爭庸俗化。為什么總要丑化塌臺人物?”

        我說:“提倡打落水狗,除惡務盡?!?/p>

        “沒必要這樣?!彼f。

        “你同情江青?”我問。

        “不是。照理說,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反感之極,但不經(jīng)過理性的思考,鼓爛眾人捶,除了泄憤,能起到什么作用?”

        哄鬧到深夜,竟沒人理會,“眼鏡”累得憋紅臉,咳了半夜。

        我同冬不拉毫無睡意,談到形勢發(fā)展,似乎又看到一場接一場的批判會,還有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我們在思考:什么時候能出去呢?冬不拉并不樂觀。天亮了,一縷陽光投射在陰暗的墻上,畢竟陽光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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