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一邊啃著懸崖邊的草，一邊想著等待。雖然其他八匹馬都在旁邊吃草，可她逃出火焰峽谷差不多四天來，那種縈繞在心頭的孤獨還是一點兒都沒減少。要說有變化的話，只能說是那種孤獨感更加強烈了。仿佛她的世界里和她的身體里有一個洞。而現(xiàn)在這個洞被渴望填滿了。她在夢中被等待揮之不去的畫面所折磨。在峽谷的時候，他一直都在小星身邊。而且，就在短暫的幾分鐘時間里，他還在小星前頭。這匹公馬的尾巴著火了，像火炬一樣閃著光，最后尾巴都燒光了。

“你的尾巴！你的尾巴！”她嘶鳴著。

“別管我的尾巴了，一直跑！”他咳嗽起來。他們?nèi)荚诳人?。不過，沒有什么能擋住這匹強大的公馬。他一直全速疾馳。接下來小星記得聽到一聲響雷。等待絆了一下。一會兒之后，小星的馬蹄上就感覺到了濕潤，知道從堅固的巖石壁上有一條小溪流淌下來。她明白那兒可能有出口，可以逃出去。這個時候她發(fā)現(xiàn)好像是小馬的身影在一片薄光中發(fā)亮。他轉(zhuǎn)過身，用頭召喚，好像在說，這邊！這邊！她跟上去，卻沒注意到等待，直到他們跑出峽谷才發(fā)現(xiàn)他不見了。他怎么可能這么快就消失了呢？他是不是傷到了？還是說被肆意燃燒的火焰趕上，吞噬了？

離開火焰峽谷之后，小星和馬群只前進(jìn)了幾里格。一股股勁風(fēng)吹來，時不時就夾雜著一股熟悉的氣息，小星想那可能就是等待的氣味?？善渌R兒都不相信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呢？她的嗅覺好像被煙塵給損傷了。她自己都信不過自己了。她感覺自己好像被拉向許多個方向，而且這些方向經(jīng)常還是相反的。有時候她覺得自己聞到了茅香草的芬芳，就是第一匹馬似乎要帶領(lǐng)她去的地方，可現(xiàn)在全都一團亂了。

每天她都更加絕望地想念等待。他是馬群中最大的一匹，他們肩并肩疾馳時，小星愛聽他寬大的胸膛里怦怦的心跳聲，愛聞他肩頭滑落的汗水氣味。小星想念他們一起站在滿天繁星下，聽他講他所謂的草地上的智慧的場景——所有那些獨到的秘密都是人類無法教給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的。

她知道馬群希望她能帶領(lǐng)他們，帶領(lǐng)他們到可以支撐他們度過嚴(yán)冬的茅香草之地去。她感覺現(xiàn)在他們的眼睛就在看著她，尤其是寬心和安吉拉，她們特別警覺地觀察著她。這兩匹老母馬是最后放棄舊習(xí)慣的，她們也最依賴主人。小星發(fā)覺自己很難理解，怎么會有馬兒對強制給他們頭上套籠頭、嘴里塞嚼子，還用鞭子驅(qū)趕他們的伊比利亞人產(chǎn)生感情。

一匹母馬靠過來，小星聽出是寬心的馬蹄聲。寬心是一匹暗棗紅色的馬，身上散布著淺色的斑點。現(xiàn)在她身上的斑點更加顯眼了，整個皮毛都被火中的煙灰給弄臟了。

“親愛的，”她說，“我們知道你在哀悼?！?/p>

小星猛然仰起頭。“別說‘哀悼’。他可能沒有死。等待可能還活著，只是走丟了?！彼唛_了，沒看見母馬震驚的樣子。

安吉拉看著小星走開，然后低聲對寬心說：“她就這么跟你頂嘴？太無理了?！?/p>

“隨她去吧，安吉拉。我們得給她時間?！?/p>

“可是我們?nèi)钡目赡芫褪菚r間，寬心。你也感覺到昨天晚上空氣中的寒意了，冬天要來了。我們得到有好牧草的地方去。”

“有好牧草的地方到冬天全都會被雪覆蓋，與這里也沒什么區(qū)別。要是我們餓得沒了力氣，要是我們走得慢了，那就算不會被冬天所困，也會被人類所抓?！?/p>

鮮艷的棗紅色的公馬斷尾，小跑到兩匹母馬身邊：“那個，我們要怎么辦？往南邊走嗎？回到我們來的地方去？回到伊比利亞人或奇琴人那里去？”寬心哆嗦了一下。她們曾經(jīng)想念舊主人，可現(xiàn)在不想了，從她們看見那些到新世界來的人類對黃金和權(quán)力是怎樣的貪婪之后，就不再想念主人了。

他們?nèi)及杨^扭向了小星，他們想讓她回到平時的樣子。這匹小母馬的智慧遠(yuǎn)超她的年齡，而且腦中還擁有星圖。她的馬蹄第一次踏到地面上，就喜悅地奔跑起來，讓他們想起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

那天晚些時候，又下起雨來。馬兒們聚集在一口池塘邊的三角楊樹叢里躲雨?？删退愦藭r他們擠成了一團，也幾乎沒有說一個字，連眼神都很少交換。但馬群中的緊張氣氛越來越濃，感覺比馬鞍還要沉重。

雨終于停了，池塘泛起層層漣漪的水面上映照出夜空中的星星。小星走到水邊，研究起星星來，心里想著那匹小小的星星馬能到哪里去。

每當(dāng)壓力大的時刻，小馬總是會出現(xiàn)。他們被抓進(jìn)眾神之城的時候，伊比利亞人想要馴服她，綁起她的腿，強行給她嘴里塞進(jìn)嚼子，而她跟他們抗?fàn)幍臅r候，小馬一直都在她腦中閃現(xiàn)。之后，他又以雕刻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在她面前，從巖壁上躍到懸崖上。

是這匹小馬引導(dǎo)他們逃出了火焰。她渴望見到小馬就和渴望見到等待一樣。他們一起成了小星腦中的北極星。

可有關(guān)小馬的記憶正在消融、淡去。她身邊什么都沒有了！別人怎么指望她獨自帶領(lǐng)馬群呢？

冬天就要來了。他們需要好的牧草吃。他們必須要養(yǎng)膘。這里的草又細(xì)又干，不管吃多少還是覺得肚子里是空的。巫草！她聽見寬心和安吉拉這么叫這種草。因為這種草會耍你，一開始讓你覺得飽了，可很快就會讓你又餓得抓心撓肺。吃得越多，就越感覺餓。

一瞬間，突然轉(zhuǎn)變方向的風(fēng)又帶來了一點點等待熟悉的氣息，但馬上又消失了，好像是風(fēng)在嘲弄她對老公馬的回憶。這股氣息就像是在這片廣闊貧瘠的土地上會出現(xiàn)的光的把戲，有時候會在地平線上隱約出現(xiàn)詭異的畫面，看起來很逼真，但一旦靠近，畫面就消散得毫無蹤影。這種幻象通常都是水的樣子——遠(yuǎn)方會突然出現(xiàn)一座湖泊，要么就是尖聳的高峰，看著像堅固的巖石，可卻有點顫抖。前方的大地?zé)o窮無盡地延伸。她能看見遠(yuǎn)處的天際線上有風(fēng)化的山峰。她看了一下其他的馬兒，在這樣廣闊的天底下，他們似乎特別渺小，就像是無垠夜空中的一粒星塵。

寬心輕聲嘶鳴：“她就這么一直不走，除非，嗯，除非……”

“等待?！卑布f出了公馬的名字，“說出來吧，寬心。你知道她為什么放不下?！?/p>

寬心嘆了口氣：“可她不能永遠(yuǎn)傷心下去。該繼續(xù)前進(jìn)了。”

他們的肚子、心靈和想象，都瀕臨饑餓的邊緣，而且很快冬天就要到了?！盎蛟S我們應(yīng)該讓人類找到我們。他們可能會建造暖和的馬廄?！睂捫恼f，她的聲音里有點兒留戀。

而安吉拉的反應(yīng)真的讓寬心一驚。安吉拉突然扭過頭，堅定地看著她的老朋友：“我不想回去，寬心。我再也不想回到人類的世界里。我知道這可能很傻。我從來都不相信自己會這么說?？墒俏椰F(xiàn)在不只是自由，寬心?！?/p>

“什么意思？”

“自由只是說不受人類管制，沒有馬掌，沒有鞍子，沒有籠頭、嚼子，沒有束縛我們馬蹄的步法。不是的，我們還擁有更多。”

“保佑我的肩頭，那我們還有什么？”

“我們是野性的！”安吉拉嘶鳴出這個詞，仿佛它是個危險的秘密。

“就是說我們再也不能回到主人身邊了？”寬心問。

“我覺得他們不會接受我們?！卑布f。她耳朵向后扭，顫抖起來，“我們要靠自己?！?/p>

很快，小星想，他們就會挨餓。那都是我的錯。小星其實有意無意地聽著老馬們的話。她仔細(xì)看著兩匹老母馬。她們是最后放棄步法，放棄伊比利亞人強加給她們的所有技能的。她們已經(jīng)走了很長的路，而現(xiàn)在似乎又有點想要回去了。小星閉上眼睛，實在是不忍直視。失敗的是她，不是老母馬。是她帶她們來到這里的。安吉拉說得對。自由和野性之間是有區(qū)別的。她記得等待說過被人占有的樣子，那不是自然的狀態(tài)，就算嘴里沒有嚼子，可嚼子似乎總是在。他是怎么說的來著？“那種形狀在你嘴里。嘴里金屬的味道從來都沒有消失。就像是那嚼子在你腦中一樣，而且你知道它遲早還會再出現(xiàn)?！?/p>

小星最想做的就是找到等待，可是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呢？是不是就意味著背叛其他馬兒？她是不是正在帶領(lǐng)第一馬群重新踏到馬掌上去呢？帶他們回到等待所說的嘴里金屬味道不會消失的狀態(tài)去呢？

小星出生在船上，還沒有人馴服過她。人類把她抓進(jìn)眾神之城的時候已經(jīng)累了，所以她逃了。她的自由是一點兒運氣加上強烈的意愿造就的。安吉拉說得對：自由只是擺脫曾經(jīng)束縛你的東西，而野性……則很不同。野性意味著真正符合自己的天性，以自己的目標(biāo)為榮，不以過去被人類奴役為榮。野性意味著完整，不被馴服。野性——那是她的傳統(tǒng)。是她的本性，也是她的命運。我就是野性的。她擠擠眼睛，把眼睛閉起來，想把第一匹馬的畫面召喚出來。可還是沒有，只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