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傷的蘆葦
從網(wǎng)上尋知林昭的墓址,便開車奔靈巖山而去。曾在深秋天平山的楓林間與朋友喝茶,卻不知道林昭就葬在山的那邊。車過靈巖景區(qū)大門,西行半里,隱約遙見蔥郁林木間的墓群。我們將車停在山之南麓,向路旁的一位村婦打聽“安息公墓”。她卻說:“你們是找林昭墓吧!就在上面。常有人來找呢?”又說:“我?guī)銈內(nèi)グ?!給幾塊錢就行了。”村婦的熱情很讓我感動,便順手給了她十塊錢。沒想到,一下圍上四五個老太太,都爭著要去。一位胖呵呵的婆婆殷勤地走過來說:“要不要花?我給你們?nèi)ゲ伞!闭f著一轉(zhuǎn)身到屋后的院子里采來好幾枝粉紅的月季。我又順手塞給她十塊錢。老婆婆可高興,轉(zhuǎn)身又鉆到路邊的草叢采了一大把白色的馬蘭花。這時,另一位瘦高個老太太也跟著跑去采來一束白花。轉(zhuǎn)眼間,竟有一群人跟著我們朝山上走去。
一路上,帶領(lǐng)我們的婦人說:“去年林昭的妹妹從美國趕來,來了很多人?!?/p>
走過一排排的墓群,不一會兒到了半山。最上一排的松林間,我一眼看見“林昭之墓”的石碑。墓很小,墓碑也和坡上其他的一樣平常。它靜靜地立在山上,遙對著八百里煙波浩渺的太湖。碑面的上側(cè)刻著“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六日~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九日”,顯示了林昭短暫的一生;下端刻著“蘇南師南,北京大學(xué)部分老師同學(xué),妹彭令范 敬立”。聽說,墓穴一直空著,直到去年林昭的骨灰才被允許從公安部門取出,入土為安。東側(cè)是林昭父母的墓。我在想,雖然當(dāng)年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老人家曾經(jīng)承受人間最痛苦的事,可如今二位老人終于能與愛女長伴于此了。
我問帶路的婦女:“你知道林昭嗎?”
她說:“知道!經(jīng)常有人來的??!”
我問她:“你知道她是誰嗎?”
“知道的。北京大學(xué)的一個女學(xué)生唉!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槍斃了!”
我本想說:“不是說錯了,是說對了!”可是一想,這是何等的恐怖,就算是“說錯了一句話”,竟招來殺頭之禍!林昭曾在北大的某次“論戰(zhàn)”中用“雙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昭”自報家門,未料竟成三十六歲罹“口舌之災(zāi)”的讖語。
我們將山花放在灰白色的花崗巖墓上,余杰站在墓前沉默不語,眼睛里噙著淚水。半個世紀(jì)后,這位北大的年輕人在“師姐”的墓前,定有許多的話要說,而在我這個“旁人”看來,所謂北大的精神正由此一脈相衍,只是這樣的精神已愈來愈少,愈來愈顯得艱難。
正是江南黃梅時節(jié),天空灰蒙蒙的,太陽也像被霧氣浸濕,悶熱至極,我忽然想到“窒息”二字。
墓后扎著一道鐵絲網(wǎng),鐵銹斑斑。我繞到網(wǎng)后,只見碑陰上刻著林昭的一首小詩:“自由無價,生命有涯。寧為玉碎,以殉中華!”作為一個基督徒,我突然想到,那末句的四字應(yīng)該是“以殉上帝”。因為真理并不在人間,而在天上。
余君說:“我們一起鞠個躬吧!”于是,在林昭的墓前,我們和同行的人一起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林昭,這位曾被稱作“北大林姑娘”的蘇州才女,當(dāng)年,是懷著怎樣的一腔熱血,尋求真理,向往自由,同樣,作為一個熱愛生活美善的女子,她寫過關(guān)于蘇州評彈和刺繡的文章,她想將魯迅的《傷逝》改編成電影劇本,她想為阿炳寫傳,她還有很多很多的美好愿望要去實現(xiàn),卻被卷入運動、斗爭的旋渦,被捕、自殺、判刑,最后因“死不認(rèn)罪”,被殘酷殺害。我從網(wǎng)上查出《林昭生平簡歷》: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六日 出生于蘇州,名為彭令昭。
一九四九年 蘇州景海中學(xué)高中畢業(yè)。
一九四九年七月 考入蘇南新聞??茖W(xué)校讀書。
一九五〇年五月 從蘇南新聞??茖W(xué)校畢業(yè)。
一九五〇年五月~一九五一年 隨蘇南農(nóng)村工作團(tuán)參加蘇南農(nóng)村土改。
一九五二年~一九五四年 在《常州民報》、常州文聯(lián)工作。
一九五四年 以江蘇省第一名成績考入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新聞專業(yè)。改名林昭。
一九五五年春 參加北大詩社,任《北大詩刊》編輯。
一九五六年秋 北大創(chuàng)辦綜合性學(xué)生文藝刊物《紅樓》,林昭系編委之一。
一九五七年秋 被打成右派分子。自殺未果。被判勞教三年。
一九六〇年十月 因反革命罪名在蘇州被捕,囚于上海第一看守所。
一九六五年五月三十一日 再一次開庭審判,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九日 被秘密處決。
短暫的三十六年,這位青年女子卻經(jīng)歷人世間無盡的苦難。為真理也為良知,林昭背負(fù)著耶穌曾背負(fù)的十字架,像耶穌當(dāng)年被釘上十字架一樣,痛苦地呼求:“父??!你免了這苦悲!”可隨即又馴服了這苦難的降臨。林昭曾在獄中寫道:“作為人,我為自己的完整、正直而干凈的生存權(quán)利而斗爭那是永遠(yuǎn)無可非議的。作為基督徒,我的生命屬于我的上帝,我的信仰。”因為信仰,在那個愚昧悖謬的時代,林昭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有道是這是一個撒旦的世界,罪惡無處不在。在那個沒有信仰,沒有法治、法制的年代,人人都麻木,人人都瘋狂了。更慘絕人寰的是,林昭被殺害,公安局竟要去找家屬索要五分錢子彈費。林昭的妹妹彭令范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
就在一九六八年的五月一號下午,(員警)進(jìn)來以后,他就問:你是林昭的家屬嗎?他說:你女兒被槍斃了,付五分子彈費。當(dāng)時我母親聽不懂他的話,我在旁邊聽懂了,我的母親聽不懂,后來他就說:怎么啦,拿五分子彈費!我就從抽屜里給了他五分,他后來還叫我母親簽字,后來他就走了。我母親那個時候就暈過去了,我們后來知道她是四月二十九號被秘密處決的。斯人已逝,留下的是無盡的思念和無盡的嘆息!
“歷史將宣告我無罪!”這是林昭一九六〇年代說過的話,二十年后,林昭終于得以平反,然而只是一句“冤案”便了。輕描淡寫。至于林昭如何的冤死,當(dāng)年極盡殘暴殺害她的兇手今在何處?他們依然如何地逍遙法外?!我們又知道多少呢?而林昭當(dāng)年的那些愛國愛真理的言辭,今天聽來,可能依然會叫那些人“膽栗”。有道這是一個健忘的民族。林昭的歷史已漸遠(yuǎn)去,那些血腥事實已漸漸讓人淡忘,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而言,這可能比林昭之死更加可怕。
下山的路,我們默默無聲。
身后的一群老婆婆,突然嘰哩呱啦,吵吵嚷嚷。她們在吵著要分那二十塊錢,而拿到錢的人又不肯分給跟上的那幾位。同行的司機忍不住又給了那瘦高個老太十塊,她拿著跑到我身邊嚷嚷道:“我是也采了一束花的呢!你再添幾塊,每人兩塊,七個人十塊不好分,還差四塊!”
余君說,我突然想起魯迅的《藥》。是啊,都幾十年了,這些村民還像那些賣血饅頭的人?;蛟S她們并不知道林昭為何而死,她們也不想知道,她們卻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錢這東西是最重要的。
太陽刮毒,陰沉沉的山林間穿來一聲聲幽遠(yuǎn)的布谷鳥的鳴叫,絲絲涼風(fēng)忽從湖面吹來。平疇一望,蒹葭萋萋。我不禁想起經(jīng)上那句話:壓傷的蘆葦,它不折斷;將殘的燈火,它不吹滅!
二〇〇四年夏初稿
二〇〇五年六月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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