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活到92歲，一頭油亮的銀發(fā)，耳聰目明，說起話來柔聲細(xì)氣，見人和顏悅色。被人稱為“小腳阿太”的她，雖然只上過一年私塾，卻能背誦“三從四德”，注重婦德、婦容，也頗知“三綱五?！?，遵從妻綱、禮常。故而，碰到年輕男女也稱哥呼姐，如果輩分比她大，就是穿“開襠褲”的，她照樣小叔公、小姑婆地叫，是個村上最講禮節(jié)的老人。

外婆的一雙不到四寸的腳也小得名聞遐邇。出生在清末那個封建時期，女子談婚論嫁以“三寸金蓮閨中秀”為準(zhǔn)則，并有三寸金蓮、四寸銀蓮、五寸六寸牛蹄和“窮得嘸柴米，勿抬大腳妣”的說法?？磁艘绕纷愣笤u頭，有一雙小腳，哪怕嘴歪鼻塌的也能占優(yōu)勢。結(jié)婚拜堂的這一天，新娘的一雙繡花鞋高高地擺在堂前的中央，眾目昭彰，任人褒貶，新娘的一雙腳象征著她一生的榮辱和命運。外婆的一雙小腳雖然讓她風(fēng)光一時，卻使她經(jīng)受了無窮無盡的痛苦。

做姑娘時，有一個大戶人家看中了外婆的“四寸銀蓮”，托人作媒，定要娶她作兒媳。那戶人家的兒子是個品行不正、臭名遠(yuǎn)揚的跛腳，外婆的父親斷然拒絕，外婆也誓死不從，寧愿嫁給外公這個勤勞樸實的種田郎。那個有財有勢的土豪為此懷恨在心，處處尋隙報復(fù)，使外婆家遭受了種種磨難。

“小腳一雙，眼淚一缸”。外婆說起纏腳的切膚之痛，眼淚就會撲簌簌地往下掉。她六歲那年的三月初三，母親點香焚燭，拜過娘娘菩薩，就把她的雙腳放進(jìn)八仙桌的橫檔里，把腳橋骨殘酷地拗?jǐn)嗾巯蚰_底形成三角形，再用長三丈、寬五寸的紗布像裹粽子似的緊緊綁住。纏腳時萬箭穿心般的痛使年幼的外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叫聲，淌著淚的娘還是狠著心實施著野蠻的手術(shù)。腳發(fā)了炎冒出陣陣惡臭也不能解開紗布，直到苦熬了三四個月，待腳形定了，才能放開纏腳布，支著柺杖小心翼翼地走路。

“纏腳紗布一丈三，女人難過纏腳關(guān)”。不知有多少女人在纏腳時落下了終身的殘疾，即使熬過了纏腳的生死關(guān)，一雙小腳也成了一輩子的累贅。那時候，足不出戶的“閨閣千金”能有幾個，“腳娘肚當(dāng)米缸”的窮苦人，哪個不靠“腳骨健”才能過苦日子。外婆顛著小腳在忙于奔河埠頭轉(zhuǎn)灶梁頭外，還得去田頭幫工。有一年割早稻，外婆拎著飯籃去田頭擔(dān)（送）飯，顫悠悠地走在田塍小路上，一腳滑進(jìn)爛田里拔不出來，只得靠一雙手慢慢地爬上田塍，渾身泥漿的她望著打翻在田里的飯菜只能低聲哭泣。

有一天，外婆去趕集賣一只鵝，也許是縛鵝的繩子太松，半路上，大白鵝跳出竹籃搖搖擺擺地逃了，小腳伶仃的她追了半個時辰，竟然追不上跑得并不快的呆頭鵝，眼睜睜地看著鵝被別人捉了去，她坐在路上，拍打著自己的小腳，淌著悔恨的淚水簡直不想回家。

外婆到了80多歲，行動已經(jīng)很不便了，好幾次因腳小走不穩(wěn)而跌跤。她每天坐在大門口，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不同年齡的女人們邁著輕盈的步子，從她面前一晃而過，連連地望腳興嘆。

有一天，我和女兒推著輪椅帶外婆去逛街，在商場里，外婆見到和她無緣的形形色色的女鞋，久久不肯離去?；貋淼穆飞?，她用柺杖輕輕敲打著輪椅押節(jié)奏，竟有聲有色地唱起了她童年時的小曲：“天下百姓要造反，宣統(tǒng)皇帝坐牢監(jiān)，謝謝總統(tǒng)孫中山，大腳丫頭好挑擔(dān)?！?/p>

如今，外婆早已離世而去，可她穿過的一雙小小羊角似的繡花鞋仍在我家保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