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斯·蘭斯·巴尼特　在北卡羅萊那州匹斯加國家森林中有一座老房子，坐落在大山背陰處的大白松林里。它的錫皮屋頂塌陷了，屋頂?shù)募t磚煙囪也要倒塌了，天氣預(yù)報牌在風(fēng)中搖擺。一條小溪圍著一株六月蘋果樹在緩緩流淌，毒芹和常青藤在果樹上方攀爬纏繞。車道彎曲，延伸至一棵枝杈橫伸的楓樹旁，楓樹下面是恣意生長的玫瑰叢。在這曾是白色的房子里，住著一位像山中的月桂樹一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人，他的名字叫弗蘭克。

弗蘭克一出生就是個聾子，他現(xiàn)在已八十多歲了。他不能說話，但生動的語言卻能從他心底流淌出來，像溪水繞過巖石一樣的順暢——不是通過說話，而是通過手勢、動作、表情和他那像陽光下的露珠一樣閃閃發(fā)亮的眼睛。他的背駝了，背上鼓出一大塊；他有心臟病，腿和腳都浮腫了；他有肺氣腫，呼吸困難。只有陌生人才會為他感到悲傷，他的朋友都知道他生活得很快樂。

我敬重這位溫和的老人。他是我的朋友，他能讓我哭，也能讓我笑，這更加深了我對他的敬慕之情。

一天下午，我們坐在后院的樹樁上，熾熱的陽光照射在我們頭上。附近的小溪在淺吟低唱，北美紅雀在樹尖上跳躍。弗蘭克用富有感情的手勢在我腦海中畫下一幅新的圖畫，熱情促使他站了起來，用夸張的姿勢講起了這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建了個鋸木廠，就在后面的樹林里，在水灣畔，周圍都是山，大山?！?/p>

他沒說出一個字，因?yàn)樗荒?，但聲音從他?nèi)心深處涌出，他的聲音具有強(qiáng)烈的、長期封閉的、需要釋放的感情。他用枯瘦的手指做出瀑布和轉(zhuǎn)輪的手勢，手里還拿著看不見的工具?，F(xiàn)在，他的臉上有種夢幻般的表情。

“有一條很合適的小溪，”他告訴我，“在巨大的巖石間流淌。形成了一個瀑布，所以可以做一個水輪，大的！足能給我的鋸木廠提供動力的大水輪?！?/p>

“我工作很努力，”他繼續(xù)比畫著，“裝備也很好，鋸出來的木材當(dāng)然也很好。雨后溪水上漲時真的很好?！?/p>

我謝謝弗蘭克給我講故事，回家去了。這故事在我腦海中回旋著。由于好奇，在去東邊山上拜訪他妹妹時，我就問道：“弗蘭克真的在山里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建過鋸木廠嗎？”

“確實(shí)，他建過?！彼f，“在切諾基縣的山中，離這里大概有50英里。我家過去住在那兒。他背著輪軸穿過大山走了大約14英里，那時還沒有去水灣的公路。”

輪軸……我知道輪軸是那種長長的鋼軸，它是建造鋸木廠的主要材料，也是最重的材料。我走進(jìn)我家后面的樹林里，那里有一座廢棄的鋸木廠。我用尺子量了一下心軸，有八英尺長，直徑也是八英尺。我試著舉起它，但我舉不動，完成這項(xiàng)工作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弗蘭克做到了。他的行動說明，一個人只要有毅力，就可以超常發(fā)揮自身的潛力。

“跟我來，”在一個慵懶的夏日，弗蘭克打著手勢，“帶你看看我的工廠?！?/p>

我跟隨著這個穿著破舊工裝，戴著沾滿油污的帽子，彎腰駝背的老人。他破舊的皮帶把褲子系出幾個褶皺，顯然這褲子對于他消瘦的腰來說太肥了。走進(jìn)年久傾斜的小屋，里面裝滿了你能想到的所有五金零件：罐子，盒子，沿墻放著的大木桶，木桶里面裝著多年來撿回的小零件。他小心地收藏著這些東西，以便用的時候能隨時找到。舊割草機(jī)、舵柄、摩托車、自行車堆在屋子的中央，門的左邊堆著許多擦得發(fā)亮的工具，右邊放著一臺柴油動力的舊洗衣機(jī)?！案ヌm克，這些東西我都是第一次見。”

他讀懂了我的唇語，回答道：“嗯，嗯?！彼χ菔玖怂墓ぷ鞒绦?。“必須從房子里端來熱水?！彼犬嫷??！拔蚁矚g你的工廠，弗蘭克?！蔽艺嬲\地夸獎他。他滿意地笑了，他能讀懂唇語，也能讀懂一個人。

我們走出小屋時，正好有一架飛機(jī)從頭頂飛過。他用枯瘦的手指著天空，表示他注意到天空中飛機(jī)所留下的銀線。突然，弗蘭克想起了另一個故事，他身上的每一個細(xì)胞都興奮起來。我們坐在地上，周圍是紫色的常春花。弗蘭克詳細(xì)地描述起他腦海中的畫面。

“許多年以前……”他翻動想象中的日歷尋找日子，“我造了一架飛機(jī)……小飛機(jī)。它能飛！”他揮動著手臂，“用木頭做的，木頭是從舊木板、舊包裝箱拆下來的，飛機(jī)還有一個很大很好的馬達(dá)。我做了很久呢。一天早晨，天空晴朗，我爬上飛機(jī)，發(fā)動了機(jī)器。飛機(jī)動得很慢，飛不起來。過了一會兒它飛起來了！飛過牧場，撞在蘋果樹上——就是那邊的那棵。”他指著田野那邊的一棵彎曲的死樹。他的臉垂了下來，“摔碎了。我很傷心……爬下來?！彼中α?，“沒受傷?！备ヌm克用手語描述他是怎樣平靜地走出飛機(jī)殘骸的，而下一個目標(biāo)又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

這個矮小的男人在他的一生中曾創(chuàng)造了多少機(jī)械方面的奇跡？他曾在社區(qū)里騎車騎了多少英里直至年齡和疾病迫使他放棄？人們以前常拿自行車來讓他修，這也讓他很高興。

一年又一年，弗蘭克變得虛弱了，即便是在夏天他也覺得冷。他停止了大部分活動，甚至在他工廠里的工作，除了在最暖和的日子里。一天下午，他坐在旁邊看我替他割草，看我小心地繞過紫薊和金黃的野雛菊。對他來說，它們是最美的花。覆盆子灌木長得很茂密，結(jié)著幾加侖的誘人果實(shí)。這帶刺的植物長瘋了，要把它們修剪整齊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也不讓我為它們剪枝。他摘下了長在房子附近的果實(shí)，打手勢讓我也摘果子吃。

弗蘭克房間里的鐘在緩慢地滴答作響，他喜愛鐘就像他喜歡拖拉機(jī)的發(fā)動機(jī)一樣。他自學(xué)的知識和自身的天賦使他學(xué)會了鐘表修理。從他妹妹那里，我聽說他曾做過以大理石做動力的鐘，根據(jù)水輪轉(zhuǎn)動的原理，他運(yùn)用技巧讓大理石有規(guī)律地敲打小齒輪的凹槽，齒輪又帶動著指針，一只時間精確的鐘就完成了。我想知道他是否還留著它，是否把它放在屋角的某個箱子里。

弗蘭克為了保暖而不得不待在屋子里，這讓他感到厭倦。涼風(fēng)即將送走夏日，弗蘭克衰弱的骨骼和浮腫的雙腿使他走路都很痛苦。他坐在床上，白天，那是他的椅子。從舊工業(yè)雜志上撕下的一副紅色起重機(jī)的畫頁就貼在墻上。對他來說，這早已過時的機(jī)器是一個機(jī)械奇跡。他蓬亂的頭不斷地顫動著，希望和夢想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了，不再有……不再有了。鐘聲滴答，他聽不見。突然，他黯淡無光的眼睛停留在鐘上，一會兒又轉(zhuǎn)向一本已攤開到最后一頁的雜志。他的眼睛亮了，他把雜志遞給了我。多有意思！我現(xiàn)在知道一個人的眼睛是會說話的?！坝欣乡姽┠阊b配?！睆V告上寫道，“只需149.95美元?！?/p>

弗蘭克拿出一個邊上起毛的錢包，抽出一疊鈔票?！皦蛄藛幔俊彼麊?。

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這是他所有的錢了，他的養(yǎng)老金少得可憐?！澳隳軒臀屹I一只嗎？”他用手語問。

“當(dāng)然了，弗蘭克。我們一起去，你和我一起去，好嗎？”在商店里，他拿出錢來放在柜臺上。

“鐘芯。鐘芯在哪里？”我看著包裝盒，問道。

“它們是分開賣的，”售貨員說，“想要的話，還要149.95美元加稅?！?/p>

當(dāng)我向弗蘭克解釋的時候，我的心都碎了，我先前應(yīng)該把廣告弄明白。

他一點(diǎn)兒也沒氣餒，把盒子夾在腋下，做手勢說：“等我的支票來了，我再來買。”

幾個星期后，我們終于把鐘芯也買回家了。他立刻開始做這枯燥的工作，把許多復(fù)雜的零件組裝在一起。漸漸地，老鐘被拼接成形了。接著，他又把鐘芯裝進(jìn)去。指針在暗色胡桃木的襯托下閃著金光。最后加上鐘擺，聲音好聽極了。弗蘭克對這只鐘愛不釋手。

“你能聽見嗎？”每次我來看他時，他都會問，“它很漂亮吧？它是不是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聲音很響？”“是的，弗蘭克，它是最美麗的鐘。”

他點(diǎn)點(diǎn)頭，滿意地坐回去，看著鐘擺有節(jié)奏地?fù)u擺。漫長的冬天又一次降臨了，老鐘依然在為弗蘭克計(jì)算著時間。他的眼睛里仍有火花在閃爍，他的臉上仍掛著微笑，他仍對所有的事物有著濃厚的興趣，他熱切地等待著種在玫瑰叢旁的薰衣草開花，等待著覆盆子、紫薊、雛菊，等待著溫暖的陽光再次來臨——那將使他感覺好些。

他說，他必須修好舊割草機(jī)，可以開著它去郵箱取信，還有壞了的桌腿，還有門。

“我知道，弗蘭克。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做?！?/p>

我等待著綠色重回大地。最近下了一場雪，大地覆上了一層厚重的冰毯——這在三月底是不常見的。那座老房子被壓在冰雪下，因?yàn)榍皬d的門廊不堪重負(fù)了。群山變成了冬日的仙境，美麗無比，這使我心里充滿了神秘的渴望。但弗蘭克是不會喜歡的。“冷……太冷了。”他會說。

我很高興他已不在了，因?yàn)槲抑涝谝粋€沒有夜的痛苦、香甜的野花永遠(yuǎn)開放的地方，他會更幸福的。他就在那里，我知道。因?yàn)樗鵁崆械貒@息著告訴我，他就要去那里了。無休止的渴望困擾著我——我渴望知道，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是否能聽到他的老鐘在滴答作響。你能的，弗蘭克！我知道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