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正反合：至樂無樂也

“正反合”是黑格爾辯證法的精髓。黑格爾認為，辯證法是由正題、反題與合題組成的。所謂“正題”、“反題”、“合題”其實是絕對精神在不同階段的表現(xiàn)形式。正題必然地派生出它的對立面——反題，并且和反題構成“對立”，最終二者都被揚棄而達到“統(tǒng)一”的合題。所以，辯證法就是絕對精神不斷流動，展開的一個歷史過程，任何事物都是這個過程中的客觀存在。

黑格爾的這一命題與馬克思的哲學思想三大規(guī)律（質(zhì)量互變規(guī)律、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否定之否定規(guī)律）中后兩條規(guī)律是相一致的。我們可以從宇宙的產(chǎn)生、發(fā)展、消亡的全過程推證這一規(guī)律。當構成宇宙的空間存在物質(zhì)與時間消亡絕對相等時，時間消亡物質(zhì)剛好能控制空間物質(zhì)的產(chǎn)生，這時的宇宙絕無任何的物質(zhì)存在（我們可把這一過程稱為是正題）。當構成宇宙的空間存在物質(zhì)發(fā)展速度大于時間消亡物質(zhì)的發(fā)展速度時，這時的宇宙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物質(zhì)，整個宇宙逐漸形成一個巨大的物質(zhì)宇宙（這一過程可稱為反題）。當構成宇宙的時間消亡物質(zhì)速度又大于空間存在物質(zhì)的發(fā)展速度，而發(fā)展到極限的巨大物質(zhì)宇宙重新走向消亡，形成宇宙的時間消亡物質(zhì)與空間存在物質(zhì)再次相等時，宇宙又變成了絕無任何物質(zhì)的宇宙（這一過程是合題）。

為了使人們透徹地理解這一規(guī)律，黑格爾曾經(jīng)作過這樣的一個比喻，來說明他的“正反合”的哲學思想。他說，一顆麥粒，一開始它只是一顆麥粒（正題），但它實際上已經(jīng)包含了突破自己，否定自己的因素——這就是要長成一株麥苗。當它真的長成一株麥苗時，它就不再是一顆麥粒了，而是達到與麥粒的對立面（反題）。麥苗最后還是會成熟結(jié)種，自己死去而產(chǎn)生新的麥粒。新的麥粒既不是麥苗，也不同于原來作為種子的麥粒，而是兩者綜合的產(chǎn)物（合題）。從這個比喻里，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黑格爾的“正反合”：一種事物、一個東西，蘊含并產(chǎn)生了它的對立面（否定物）。為此，我們在考慮任何事物時不能不同時設想到它的對立面，比如“無限”相對于“有限”，“無序”相對于“有序”，“無招”相對于“有招”等。但它的對立面（否定物）依然含有片面的因素，最終必然地遭到再次否定，走向兩者的綜合，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產(chǎn)生一個更接近于完美的事物（或東西）。

由黑格爾的“正反合”又使我們自然地聯(lián)想起老莊的“大音希聲”、“至樂無樂”。老子的“大音希聲”即是“天樂無聲”，何謂“天樂”？用當今的音樂行話來說，它是以日月星辰為音符，以天體的客觀運行規(guī)律為調(diào)式，以四季輪回不息為曲式結(jié)構，從而形成一部永恒、和諧的龐大的“交響”織體。莊子講“至樂無樂，至譽無譽”（《莊子·至樂》），他的“至樂無樂”與老子的“大音希聲”在這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天運篇》記有皇帝對北門成談《咸池》之樂，說其作為“天樂”，是“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洱R物論》中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無成與虧，故昭氏不鼓琴也”。對這句話，郭象有很好的解釋：“夫聲不可勝舉也。故吹管操弦，雖有繁手，遺聲多矣。而執(zhí)口鳴弦者，欲以彰聲也，彰聲而遺，不彰聲而聲全。故欲成而虧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無虧者，昭文之不鼓琴也?！保ú讨俚隆吨袊魳访缹W史》第160頁）可見“不彰聲而聲全”，無聲之樂，乃是“至樂”。這里，老子與莊子談的是音樂，而寄寓在其中的道理卻是“天道”。老子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莊子的“無”中生“有”、“有”中存“無”講的都是樸素的辯證法，而“至樂”的境界更是黑格爾所講的“正反合”中的“合”的境界也。

那么，在我們今天的學校教育管理中，能否也提倡一些用“無樂”、“無序”，使我們的學校教育達到“至樂”的境界呢？

先從德育的層面看，老子曾說過，“圣人而孩子”，意思是說，圣人與常人的不同之處是，圣人總會像兒童一樣處于前功利狀態(tài)，疏離功利。從學校教育的角度說，如果要讓學生學會真誠、純潔，最好的辦法，莫不過讓學生回歸到兒童年代，想什么就說什么，不矯飾、不推諉。有這樣的一個故事，有位母親第一次把孩子送到了幼兒園，當孩子回家后，媽媽連忙問她，“幼兒園好不好??？”這位孩子的回答竟是，“幼兒園好，就是老師不好，老師中午要讓我睡覺?！蓖约冋?，童稚無邪！其實，這就是一個人的道德的自然狀態(tài)，樸素、純真。遵循這種道德的自然生成，就是一種“無”，無教育。這個“無”用黑格爾的“正反合”來解釋，即是“正命題”。孩子到了學校之后，老師首先要教導他們的是怎樣做一個好孩子。好孩子的標準是什么呢？那就是要遵循社會公德，為此，老師必須要用許多的條文來規(guī)范他們的日常行為，比如，幼兒園的孩子中午必須午休兩個小時，不能影響其他小朋友的睡覺等。其目的就是讓他們學會遵守公共秩序，今后能成為一個社會人，成為我們教育理想中的“人才”、“接班人”。所以孩子經(jīng)過學校教育、培養(yǎng)后，他們有了自己的道德標準，懂得了怎樣做人。用黑格爾的“正反合”來解釋，就是說“人”已從“無”教育的階段（正題）進入到“有”教育的階段（反題）。當我們的學校教育用同一種思想、同一個內(nèi)容、同一種方式來塑造千千萬萬不同特性的“人”的時候，我們又會感覺到我們的初衷與結(jié)果尚有這么一段距離，于是，打破現(xiàn)有的教育秩序，創(chuàng)設更接近于真理、接近于完美的教育境界，又成為了新一代教育者的“夢”，這個“夢”是什么呢？它就是源于“有”而又高于“有”的“無”，就是一種依托以人的本能為內(nèi)核的生命自然，對社會公德的一種高度的自覺遵守而又能自我發(fā)展的教育。這里的“無”，已同于莊子“至樂無樂”中的“無”，正是黑格爾所謂的“合題”。

再從教學的層面看，一直以來，人們都在尋找課堂教學最優(yōu)化的過程，什么是課堂教學的最優(yōu)化？從理論上說，課堂教學的最優(yōu)化就是科學性和藝術性的高度統(tǒng)一。什么是科學性，科學性是課堂教學結(jié)構內(nèi)在的規(guī)律性，這個規(guī)律性規(guī)定了教師在這節(jié)課中應該講什么，不該講什么，哪些知識應該先講，哪些應該后講，哪些知識要重點突出，哪些知識不易忽視但又必須點到。課堂教學的科學性決定了教師在課堂教學中必須對所講內(nèi)容作一個科學合理的安排，這樣的安排就是我們所說的“有序”。什么是藝術性，藝術性是課堂教學的創(chuàng)造性的外延，它要求課堂教學具有可變的活動性。眾所周知，課堂教學的過程其實是一個師生對話、生生對話、生本對話的過程，它面對著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有生命、有思想、有情感的人，其中出現(xiàn)的許多不定的教學因素，將會是教師意想不到的并難以把握的。為此課堂教學的這個動態(tài)生成過程決定了課堂教學的無序狀態(tài)是一個客觀的存在，所以，課堂教學的藝術性就體現(xiàn)在如何把課堂教學的“有序”轉(zhuǎn)化為一個更高層次的“無序”。當我們的課堂教學達到這樣的“無序”的境界時，它已同于莊子的“無樂”的境界，亦合乎黑格爾“合題”了?？梢?，學校教育的極致境界在哪里，還是取決于“無”。

如今，老師們常常感嘆學生學習欠勤奮，不如80年代、90年代的學生讀書用功。如果我們的教師還在學生面前喋喋不休地講匡衡鑿壁、車胤囊螢、孫敬懸梁、蘇秦刺股的故事，可能要被學生們稱為是老古董了。為什么學校的辦學條件越來越好，管理水平越來越高，但學生的學習興趣反而不濃，學習的激情反而不高呢？這里當然有學校外部環(huán)境的原因，但是學校內(nèi)部方面的原因呢？現(xiàn)在，學校的發(fā)展講現(xiàn)代化、科學化、規(guī)范化，學校的管理講制度化、程序化、模式化，在這樣一種高效、科學、嚴謹?shù)墓ぷ鞣諊谋澈螅上攵?，輕松活潑的文體活動少了，豐富多彩的校園文化少了，新鮮有趣的學術交流活動也少了，剩下的就是天下熙熙，皆為“書”來，天下攘攘，皆為“書”往。當人們把學習變成了一種模式、一種程序、一種機械，變成了學生背上的一個沉重包袱的時候，又怎能從根本上激發(fā)學生的學習動機、調(diào)動學生的學習興趣，從而提高學生的學習效率？管理中有一句行話叫做“對事不對人”，此語的真諦是說明辦事要公正、客觀，但學校的教育、管理對象是人而非物，我們需要的是多見“人”而少見物，多談“人”而少講“事”。引述一個2008年刊登在《中國教育報》上的真實的故事：題目是《畫學校，畫出了震驚》。有48位校長參加北京清華大學“現(xiàn)代教育管理”校長培訓班。培訓結(jié)束時，人人躊躇滿志，個個覺得學到了很多東西，心想回到學校一定要好好干一場。這時，他們的教授組織了一項考試：教授讓每個校長拿出一張紙，用簡筆畫，畫自己未來的學校，讓大家互相學習。校長們沒有異議，埋頭作畫，很快作畫完畢。教授把校長們的畫認真看了一遍，什么也沒有說，當時只提了四個問題：第一個問題：畫里有人的請舉手？48位校長中只有12位舉手，大多數(shù)校長畫的是學校的大樓、樹木、花壇、設備等，就是沒有人。接著，教授問第二個問題：畫出了學生的請舉手？只有4人舉手，其中有一位校長在畫中畫了兩排人。他解釋說：第一排畫的是學校領導，第二排畫的是老師，但沒有畫學生。

可見，在現(xiàn)代學校校長們的心目中，能真正做到“見人”的尚不多，他們所見的往往是物、事、制度。學校教育需要的是我們的教育管理者、我們的教師多見人，只有這樣，我們才會感受到人的心理需求，才能體會到人性之本能，才能去追求人人都向往之的“無”的極致境界。

當代印度哲學家、思想家奧修有句名言：“當鞋合腳時，腳就被忘記了?！蹦_被忘記了，說明腳已處于一種“忘我”的工作狀態(tài)，也可以說，已處于一種“無”的狀態(tài)之中，這時，走路也好，跑步也罷，腳已經(jīng)絲毫沒有腳的負擔，這樣它就會輕松自如地盡自己的職責之能。教育者的職責，就是要向?qū)W生提供這樣的一雙“鞋”，讓這雙“鞋”適合于他們的“腳”，并使他們能忘我地進入到學習活動中去。這雙“鞋”是什么？這雙“鞋”就是人的內(nèi)部生成的自然狀態(tài)，也就是一種“無”。只要我們能提供給學生這樣的一個學習環(huán)境，相信他們是能進入“忘我”的境界，發(fā)揮他們最大的學習效益的。

生態(tài)學校文化倡導“以人為本”的文化觀，講究管理中的柔性化和無形化，注重激發(fā)人之為人的一種自我約束、自我規(guī)范、自我發(fā)展的動力機制。如果說，音樂的旋律是以大自然為藍本而創(chuàng)作的，那么，藍本必定勝于模本，自然美終究勝過人為美。我們期待著教育的“無序”境界的到來，相信，它終將會勝于人為的“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