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之所以成迷,是因為在大眾媒介營造的視覺圖景中,看見了心中的那些不可見的夢想與欲望,那些無法用言語充分表達的渴望與念想,在一個個的完美明星形象、一幅幅的夢中風景、一段段的精彩故事中得到視覺的展演和表達,當迷被某個媒介形象文本擊中時,便是心中的迷情結被激活之際,進而會衍生更多的視覺接觸行為,在進行視覺認知與審美體驗的過程中產生更深層次的迷戀與認同。那么,對于這些著迷于大眾媒介傳播的流行文化的迷來說,他們眼中看見了哪些視覺圖景?這些視覺圖景之所以能夠觸發(fā)他們的迷戀之情,有何特征?
根據筆者對大眾媒介文化粉絲在互聯(lián)網上的主要聚集地百度貼吧的觀察式研究,網絡平臺是一個粉絲們進行迷情結的自我呈現(xiàn)的主要場所,其間呈現(xiàn)的內容亦是他們觀看、關注、迷戀的內容。那么,對迷群的這些呈現(xiàn)內容進行考察,即可了解他們從大眾媒介和流行文本中重點看見了哪些內容,即從粉絲的視線與眼光中去窺見其所見之景象。雖然迷群的種類繁多,并呈現(xiàn)出對象的多樣化、行為的臨時性、短暫性等“泛迷”傾向,但在各種迷群中仍呈現(xiàn)出一些大致相同的目光焦點,從他們的自我呈現(xiàn)中,筆者將其視覺消費的對象歸納為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對偶像明星(包括虛擬偶像)肖像與身體的視覺消費,即對可見的完美人類的觀看與審美;二是對器物與風景的視覺消費,即對可見的環(huán)境與空間的觀看與審美;三是對歷史與故事的視覺消費,即對可見的夢想與欲望的觀看與體驗。本節(jié)將詳細探討迷在這三方面的視覺消費內容與特征。
一、偶像:肖像與身體
當代的視覺文化是一種身體文化。迷的觀看首先體現(xiàn)在對偶像身體的觀看上,迷對媒介偶像的認同是建立在偶像的視覺形象之上的。在西方漫長的主體哲學中,理性一直占據著統(tǒng)治地位,“除去文藝復興對身體有一個短暫的贊美,直到19世紀,身體一直處于被靈魂和意識所宰執(zhí)的卑賤地位,不是被壓抑就是被遺忘”[1]。而從19世紀后期尼采開辟身體轉向的哲學起,一直到今天后現(xiàn)代視覺文化張揚的肉身審美,身體在哲學中得到合法化,在美學中成為“感性”的代名詞,在大眾媒介影像的展演中成為一道蔚為壯觀的視覺景觀,在消費社會的邏輯下成為一個擁有“漂浮的能指”[2]的形象符號。
而明星的身體則在視覺文化的身體審美和消費中占據著特殊的作用與位置。首先,大眾偶像被塑造成身體偶像,用“標準的形象”的樣板力量,代表著當代視覺文化的審美標準。在大眾媒介文化中,通過對演藝明星、體育明星、電視主持人等大眾偶像的身體形象包裝與展示,電視、電影、時尚雜志等確立了一整套身體的視覺審美標準,“電影業(yè)自消費文化誕生之時就已是形象的制造者和承辦者”[3]。一個擁有眾多粉絲的大眾偶像首先是視覺偶像,其視覺外形能符合一部分人對“完美形象”“理想身體”的想象,先產生了視覺的吸引力,進而才能轉化為深層次的對人格魅力、才華能力等的認同與迷戀。當然,這里的“標準形象”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對于當代的大眾媒介文化整體而言,我們看到一個大致統(tǒng)一的身體美學標準。如對女性的白皙膚色、勻稱五官、高挑身材、標準三圍的審美,對男性的面部棱角、發(fā)達肌肉、強壯體格、男性氣質等的審美。但是,對于不同的年齡、階層、文化差異的迷群而言,這個“標準形象”的尺度會變動,甚至與整體流行時尚呈現(xiàn)出強烈反差。如雙眼皮加大眼睛本是一個比較大眾化的審美標準,但前幾年在國內火熱上映的韓劇中多有單眼皮、小眼睛明星,于是在韓劇迷中掀起一股單眼皮、小眼睛的流行熱,甚至一些整形醫(yī)院迎合這一潮流推出雙眼皮的縫合整形術;因為某些超級女聲選手的中性形象,以及一些秀美陰柔的“花樣美男”,進而興起了對雌雄同體的中性身體形象的審美。因此,“標準形象”在整體的流行時尚前提下,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傾向。鑒于此,接下來我們也將看到不同的迷群對偶像身體的多元化觀看角度和審美觀念。其次,偶像身體作為快樂感情和完美自我的符號載體,代言著消費社會的價值標準。消費社會的特征是欲望的文化、享樂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和都市的生活方式,而以欲望和享樂為核心的都市生活方式則靠大眾傳媒中鋪天蓋地的視覺形象來刺激與培養(yǎng)。偶像明星的身體形象則是這些視覺形象中的核心部分,是情感和意義的重要符號載體:“柔軟的優(yōu)雅的身體、美麗動人的臉上帶酒窩的笑,是通向幸福的鑰匙,或許甚至是幸福的本質?!昝赖纳眢w是快樂和表現(xiàn)自我的載體,歡樂、愉悅、魅力總是與姣好的容顏、性感的身材相聯(lián)結?!?sup>[4]在這樣的邏輯下,形象與交換價值是成正比的,大眾偶像因其完美形象而具有極高的交換價值,不僅獲得了在鎂光燈下享受無數目光注視的“炫”的權力,而且完美視覺進一步轉化為形象生產力,在物質層面兌現(xiàn)其交換價值。偶像身體也因此獲得那些追求完美自我的粉絲的迷戀與崇拜。
迷作為大眾影像文化中的媒介重度使用者、當代消費文化中的典型消費者,其視覺行為首先體現(xiàn)在對媒介偶像身體的觀看。根據上述大眾偶像身體作為“審美樣板”和“形象符號”的兩層意義,這里也將粉絲的觀看分為兩個層面:在審美層面,迷觀看偶像身體,把偶像身體看作一種符合自己推崇的美學標準的“完美身體”“理想人類”,進行凝視的審美體驗。在消費層面,迷在對偶像的完美形象的注視中,體驗形象代表的價值與情感,同時細致地研習偶像的“身體技術”,為下一步將其轉化為自我身體塑造的消費實踐做準備。
(一)偶像的肖像與身體:可見的完美人類
當偶像身體作為“審美樣板”,作為可見的標準身體和時尚形象供迷觀看時,主要體現(xiàn)在對大眾媒介中呈現(xiàn)的明星肖像的欣賞與審美。肖像是以人身為主體的視覺形象(包括畫像、照片或者身體的動態(tài)視覺),在繪畫技術呈現(xiàn)肖像的時代,曾被用作紀念用途或者相面術,后來,逐漸發(fā)展為將人的身體作為純粹的審美對象來表現(xiàn)。在當代視覺文化中,對身體的視覺關注更成為一個基本的文化特征。電影理論家貝拉·巴拉茲在1924年著的《視覺的人》中指出,電影使看的精神得到了復興,由此誕生了視覺的人以及相關的視覺文化。[5]明星肖像作為一種彰顯時代審美和時尚特征的較完美身體形象的代表,自然成為人們投向身體的注視目光中的焦點,在日趨高超的攝影成像、印刷復制、電腦虛擬、影像傳輸等圖像技術的支撐下,大量復制、虛擬卻又逼真完美的或靜或動的明星肖像,成為大眾文化視覺圖景中的重要內容,吸引了無數粉絲的凝視目光。在百度貼吧的眾多主題中,不論是在直接以具體明星偶像為對象的忠實粉絲群里,還是在游走于各種大眾影像娛樂文本的“泛迷”群中,都可以看到大量明星肖像以圖片、視頻等方式被粘貼、復制、點擊觀看以及被評頭論足。在這些呈現(xiàn)偶像肖像的海量圖像中,迷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偶像身體的最具表現(xiàn)力的細部與局部的觀看,如以五官輪廓、表情眼神等為主的面部肖像注視,以身體比例、性感部位為主的形體肖像注視;另一方面是以時尚氣質、舉止動作等為主的整體肖像注視,如通過時尚的服飾包裝烘托出的身體形象、在特定的影像文本或生活場景中展現(xiàn)的動態(tài)形象等。
當身體成為注目的對象,就向身體提出了表現(xiàn)力的要求,首先,身體中那些最具表現(xiàn)力的部位自然成為視覺的焦點,比如,面部肖像,大眾媒介中呈現(xiàn)了大量經過精致包裝的、細節(jié)考究的明星面部肖像,這成為粉絲們進行注視的主要影像資源。他們端詳著所欣賞的偶像的五官輪廓,體味著偶像的微妙表情,甚至渴望與這些虛擬面部肖像的眼神進行交流。貼吧中充斥大量的五官分析帖、側臉欣賞、360度無死角的面部肖像、在動態(tài)影像中截出的被粉絲稱為“萌”的瞬間表情圖等,粉絲們在便捷地獲取、傳播與分享這些電子肖像時,會毫不吝嗇地發(fā)出的一句很常見很形象的語言“流口水”,以表達他們的欣賞與體驗。又如,女性的曲線與三圍、男性的肌肉與體格等,在當代時尚潮流文化的指引下,也成為身體的重要視覺審美標準,因此,明星偶像作為“標準形體”的身體魅力也是粉絲們注視的一個重點。其次,各種修飾技巧無所不及地幫助身體增強視覺表現(xiàn)力,對于如何利用花樣繁多的發(fā)型設計、化腐朽為神奇的化妝技巧、層出不窮的服飾搭配、特定的動作姿態(tài)等技巧來塑造完美的視覺身體形象,大眾媒介中的明星們都是個中高手。能夠進入粉絲視線的偶像身體形象都是經過技巧性包裝與修飾的、具有強烈視覺吸引力的形象,于是,處于經濟、社會地位的相對弱勢,又企圖追逐時尚與流行步伐的粉絲們,自然對這樣的“時尚身體形象”投以審贊與迷戀的目光。
(二)偶像符號:可見的形象價值
當偶像身體作為“形象符號”,作為可見的形象價值和身體技術供迷觀看時,主要體現(xiàn)在對各種媒介文本中呈現(xiàn)的偶像形象的消費與體驗。當迷的目光透過偶像的身體,看到的是偶像形象符號的所能指涉的價值與情感,以及如何成功塑造偶像形象符號的“身體技術”。首先,迷通過對媒介影像中的偶像形象符號的觀看,在這些多義與多變的符號能指中去提取和體驗自己理想中的某種人格魅力,如明星本身在真實生活的時尚形象,在廣告宣傳活動中與商品價值關聯(lián)的美好訴求,在影視劇、體育賽場、綜藝節(jié)目等各類秀場中成功塑造的人物形象,以及那些出現(xiàn)在流行小說、動漫、游戲作品中的虛擬明星等,都為迷心中那些不可見的情感與價值,那些渴望擁有而未能擁有的形象和人格特質,提供了一種可見的視覺形象,我是誰?我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這個基本問題雖然是對人自身進行發(fā)問,但大眾偶像們以視覺化的“他者”的形式幫助其粉絲進行了解答。因此,粉絲對偶像身體形象進行視覺消費,實則是對這些形象符號指涉的生命活力、性感惑力和氣質魅力[6]進行體驗。
其次,既然偶像形象是迷對理想人類形象的一種投射,對偶像的觀看最終會轉向對自我的觀看,因此,迷對偶像身體的注視目光發(fā)生了一個微妙的重心轉移。如果說,迷在審美意義的觀看在于注視被現(xiàn)代包裝技巧打造的身體形象本身的欣賞,借用格式塔視覺心理學中的“背景—目標”的注意力原則(在一個圖像中,人的視覺注意力不能同時關注到背景與目標,只能是在兩者間以極短的時間間隙不停地轉移),偶像身體是目標,包裝之物是背景。那么,迷在消費意義上的觀看目光則從目標轉移到背景,包裹身體之物成為觀看的重點,明星身體反過來成為道具與背景,即從對“時尚之身體”的觀看轉向對“身體之時尚”的觀看,從對“標準的身體”的觀看轉向對“身體的標準”的觀看。偶像形象符號擁有動人的魅力,迷感動與沉迷于這種魅力。同時,偶像是如何使自身獲取了這樣的魅力?迷投向偶像的目光也試圖在尋找魅力的秘訣,即迷對偶像提升形象符號價值的“身體技術”的觀看。所謂身體的技術,包含三個層面:一是修飾身體的技術,包括化妝技巧、形象設計等;二是塑造身體的技術,例如節(jié)食、健身,以及使用藥劑與各種其他方法來保持外表的美麗和生命的強度;三是改變身體的技術,如整形美容手術等醫(yī)學手段。[7]在貼吧的各類迷群中,有一類數量眾多的點評、欣賞明星服飾形象與儀態(tài)氣場的“技術帖”,折射出迷們對偶像的身體技術的觀看目光。從時尚服飾搭配到各類戲裝造型,從發(fā)型妝容到發(fā)飾、耳環(huán)、項鏈,從健身保養(yǎng)到整形整容,從舉手投足的尺度到眉眼表情的技巧,迷對大眾影像中的偶像形象從頭看到腳,目光停留在那些時尚之物的細節(jié)之處,細細品味。這樣的目光當然也值得我們細細品味:以偶像為時尚榜樣,以流行文化文本為教科書,通過對偶像的衣著裝飾、動作才藝等進行模仿,來表達迷的感情與自我,是一種眾所周知的典型迷行為,那么,對“身體技術”的注視目光便具有研習的意味,為接下來的模仿行為提供著視覺的參考和指南,觀看的目光與表演的行為產生了一個對應關系。
二、空間:風景與器物
居伊·德波在《景觀社會》一書中開宗明義地指出:“在現(xiàn)代生產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xiàn)為景觀(spectacles)的龐大積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轉化為一個表象?!?sup>[8]這個表象說到底就是圖像,這些經過視覺機器編碼的圖像,成為當今社會生活中的一種物質性力量,不僅只是“反映”和“溝通”我們所生活的世界,甚至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我們就寄身于這樣的圖像奇觀之中,并借助視覺機器與技術來獲取有關世界的視覺經驗。[9]大眾傳播媒介就是典型的這樣一個圖像秀場,從凝固特定時空切片的攝影成像,到編織流動時空夢境的電影神話,從能將遠方的時空拉到眼前的電視傳輸,到能將子虛烏有變成視覺幻像的虛擬技術,當代的媒介影像文化在進行身體審美與故事敘事的同時,呈現(xiàn)了大量關于環(huán)境與空間的視覺資源。正如社會學家王寧所說:“任何活動都涉及空間,都內在地包含了空間性。”[10]社會背景、自然風光、物質產品三大環(huán)境要素構成了影像故事上演的空間場域,這些環(huán)境與空間的影像或近或遠,或是現(xiàn)實時空的復制,或是虛擬時空的想象,或是繁華的城市景觀,或是旖旎的自然風光,或是恢宏的歷史場景,或是唯美的夢幻之境,或是與空間意象相生相溶的器具物品,吸引了迷的流連目光。
(一)風景:可見的“異”空間
首先,風景的影像成為迷的一個觀看焦點。在影視劇、動漫、游戲等流行視覺文本中,風景本是作為故事的背景與包裝呈現(xiàn),但隨著后現(xiàn)代消費社會的發(fā)展以及視覺技術的支撐,媒介的呈現(xiàn)重心從“敘事”向“景觀”偏移,為我們提供了一場場“視宴”,觸發(fā)了我們內心的視覺體驗欲望,甚至上演“買櫝還珠”的視覺消費,進而也培養(yǎng)了能夠“深刻感受視覺文化的新一代的精神貴族”[11]。媒介粉絲們可謂是這類“精神貴族”的典型代表,他們通過對媒介中風景盛宴的觀看,盡情體驗著視覺快感與視覺崇拜,在貼吧的各類迷群中,都可以看到此類以影像中的風景與空間為視覺審美對象的主題交流帖。雖然網絡作為一個大眾流行文化與各路亞文化的積聚地,其視覺影像呈現(xiàn)出雜亂繁多、良莠不齊的特征,但稍加梳理,仍不難發(fā)現(xiàn),迷對風景影像的觀看主要體現(xiàn)為兩組對應的內容,即城市與自然,現(xiàn)實與虛擬。這也是符合當代空間文化脈絡的兩組二元對立關系。
一方面,城市是視覺文化發(fā)生的一個重要場所,多樣化的建筑、街道、商業(yè)中心、夜晚的霓虹燈等使城市本身成為一種極具可視性的景觀。本雅明曾提及過這樣一類城市的閑逛者,他稱其為“游手好閑者”:“不是外國人,而是他們自己,他們巴黎人,使巴黎成為游手好閑者的圣城……為純粹生活建立的風景……事實上,對于游手好閑者,巴黎就是風景。或更準確地說,這座城市為游手好閑者利落地分成了辯證的兩極:它作為風景向他敞開,同時又作為房間把他封閉起來。另一件事:令游手好閑者在城里閑逛的對既往的陶醉不僅在他眼前充實了感官印象,而且本身擁有豐富的抽象知識——關于已死的事實的知識,將其當作了經驗過的和經歷過的東西。”[12]城市閑逛者的對城市的視覺體驗是親歷的、在場的,而媒介迷對城市風景的觀看則是影像的、虛擬的,但兩者有著共通之處:不管是城市景觀本身還是其影像,都是在滿足觀者通過“看”的行為去占有世界的欲望,只不過后者在觀者眼睛與視覺對象之間多出視覺機器作為中介。正是視覺機器與技術的支撐,慫恿了我們內心的視覺欲望,如蘇珊·桑塔格所說“攝影業(yè)最為輝煌的成果便是賦予我們一種感覺,使我們覺得自己可以將世間萬物盡收胸臆”[13]。另一方面,當城市化進程不可逆轉,鋼筋水泥森林成為當代人的生活主場,“自然”便作為一個反向補充和心靈家園呈現(xiàn)在我們的文化視野中。而具體到當代的視覺文化實踐中,卻是將其作為視覺對象進行呈現(xiàn),作為風景及其影像來供人體驗與消費。鄉(xiāng)村山林、海洋湖泊、大漠戈壁、熱帶雨林、洞穴深處,人跡罕至的、肉眼無法觸及的種種,通過視覺機器與技術,都可以進入我們的視線,滿足我們對大千世界的觀看欲望。
在城市與自然構成風景的基本結構同時,虛擬與現(xiàn)實融入其間。一方面,攝影成像的技術生產著現(xiàn)實風景的復制影像;另一方面,數字虛擬的技術生產著想象時空的仿真擬像。技術的重疊與融合,產生了影像的重疊與融合,在迷的目光中交織出一幅亦真亦幻的世界圖景?!睹麄商娇履稀返拿匀簳P注漫畫背景中的倫敦街景,會拿著一幅幅圖像與真實的倫敦街景比較;《哈利·波特》迷熱衷于去尋找劇中的“一又四分之三”的火車站臺和魔法學校;韓劇迷們將青春偶像劇作為浪漫都市與異域自然風光的旅游指南來欣賞;美劇迷們將美劇作為窺視西方發(fā)達現(xiàn)代都市生活空間的窗口;古裝劇迷們在宮廷、江湖、廟宇、山林、建筑、服飾、器物的影像中看歷史與文化;魔獸迷驚嘆于游戲中的恢宏瑰麗的魔幻場景;仙劍迷們的目光流連于游戲中虛幻的中國古典建筑與山水;日本動漫迷們贊嘆著那些沒有煙火氣的唯美動漫畫境。
迷對空間影像的觀看熱情,或許可以借用學者王寧和周憲對旅游的研究來解釋。社會學家王寧在研究現(xiàn)代人的消費空間時,談及旅游地區(qū)別于日常消費與生活空間,作為日常居住地的精神補充和對照,一種讓旅游者沉浸在理想化的自由消費境界的快樂邊緣。[14]而文化學者周憲認為旅游有兩個主要作用:“其一,是偏離,就是說,旅游通過環(huán)境和空間的變化,使得個體從原有的生活鏈條或連續(xù)性中暫時擺脫出來,獲得了某種新東西。其二,這種新東西在相當程度上來說,是某種類似于審美化的感性體驗,是對理性原則的暫時逃避,它凸現(xiàn)了某種感性體驗的特征……旅游正是這樣一種過程,它暫時脫離了理性原則所控制的日常生活,轉向一種感性體驗的愉悅?!?sup>[15]如果說旅游是一種對日常生活的“偏離”與“逃脫”,是一種對非日??臻g的審美與消費,那么迷對風景影像的觀看是否在某種程度上有同樣的意義呢?通過眼睛的旅行,迷在熒屏上窺視到一個“異”空間,通過對這個“異”空間的影像的視覺審美與消費,處身于日常消費空間之中卻體驗到一種近乎游歷的心靈釋放,替代性地、虛擬地達到“偏離”與“逃脫”生活鏈條和理性原則的目的。一如中國最早的電影觀看評論《觀美國影戲記》中的感嘆:“如影戲者,數萬里在咫尺,不必求縮地之方,千百狀而紛呈,何殊乎鑄鼎之象,乍隱乍現(xiàn),人生真夢幻泡影耳?!?sup>[16]
(二)器物:可見的生活風格與文化花樣
其次,器物的影像也吸引了迷的凝視目光。當代消費文化是一種物戀文化,“富裕的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受到人的包圍,而是受到物(OBJETS)的包圍”。[17]你擁有的物,代言著你是誰,這是商品社會的邏輯。當商品社會進化為景觀社會,形象在消費社會與視覺文化合謀之下獲得了霸權地位,商品的拜物教轉向了“形象拜物教”,消費者便轉變?yōu)橛^者,“消費不僅是物質性的消耗,在景象的社會中,更是一種對景象的符號價值的占有”[18]。大眾媒介由于在生產、傳播形象方面的特權,也就當仁不讓成為觀者的視覺中心。媒介中呈現(xiàn)了完美的身體偶像,也呈現(xiàn)了包圍偶像身體的物。這些物質產品是特定的民族文化、生活方式、風格與“花樣”的物化形式,而媒介影像又將這些物化形式最大限度地可見化,進入大眾的視線。于是,大眾化的粉絲們得以對這些物化的文化、可見的生活風格進行凝視,在視覺中開始消費之旅,在著迷的體驗中建構認同。如同迷投向偶像身體的目光中包含著對偶像們用以提升形象價值的“身體技術”的研習意味一樣,迷對器物影像的凝視視線,也摻雜著對可見的樣板生活方式的觀摩意味。
時尚流行的物質產品,歷史傳統(tǒng)文化物質資源,虛構時空的道具與器物,服裝、裝飾、發(fā)型、飲食、生活用具、武器、交通工具、小玩意等,媒介影像如同一個消失了時空邊界的生活方式大秀場。明朝迷們在電視劇《怪俠一枝梅》中去細看明朝風物,海迷夢想著《海賊王》中威武的海盜船與武器,游戲迷們被那些散發(fā)炫目光影的虛擬道具與器物影像吸引著在升級程序中奮斗,古裝迷在《宮心計》中鑒賞華麗的服裝與飾物,《大長今》中的飲食與醫(yī)藥被作為日常生活的教科書來觀看,偶像劇中的服飾、家居用品、時尚小玩意被作為裝備指南……對器物的影像的注視,成為迷在消費社會中實踐物戀文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當然,迷對這些大眾媒介中呈現(xiàn)的風景與器物的影像進行注視時,視線接觸這個基本的“看”的行為并不能滿足其迷的體驗,他們有諸多進一步的視覺與實踐行為,有著各式各樣耐人尋味的“看”的方式與角度。如迷群中的“考據黨”用“專家”的眼光去玩味媒介影像中的場景與器物,考證其真實性;“手工黨”用DIY的方式復制、再現(xiàn)媒介文本中的場景與器物的圖像與模型等;“惡搞一族”敏感地捕捉到媒介影像中時空交錯的意味,用特殊的方式進行表達。這些看的方式呈現(xiàn)出怎樣的特征,動機與目的,表達著何種意義與情感?這將在本章后面兩節(jié)進一步探討。
三、故事:夢想與欲望
正如法國的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所說:“人類一直是一個說故事者,他總是活在他自己與他人的故事中。他也總是透過這些故事來看一切的事物,并且以好像在不斷重新訴說這些故事的方式生活下去?!?sup>[19]換言之,對故事的渴望是人類生存意義的一部分——任何對人類的定義所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們不僅一直生活在物質世界里,還一直生活在精神世界里。從遠古以來,人類的生活就伴隨著神話、傳說和傳奇故事,歷史上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傳奇經歷,如同我們一直利用工具尋找食物和棲身之所一樣。關于宇宙以及人類在其中的地位的故事,關于我是誰、別人是誰的日常小故事,這些故事可以口頭流傳,可以書面記載,或者以圖像、戲劇、電影的形式以及通過我們購買的日常用品表現(xiàn)出來。
當高度發(fā)達的機械與信息文明提供了豐盛的物質產品之后,人們的注意力更多地轉向夢想、歷險、精神和情感生活,對故事的體驗渴望被充分激發(fā),人類將迎接丹麥未來學家沃爾夫·倫森所描述的社會形態(tài)——“夢想社會”的到來,他在《夢想社會》一書中斷言:人類社會經歷了漁獵文明、農業(yè)文明、工業(yè)文明,以及現(xiàn)在正處于的以計算機為標志的信息時代,隨之將面臨第五種社會形態(tài):夢想社會。夢想社會里,人們從商品中購買的主要是故事、傳奇、感情以及生活方式,有關“冒險精神”“親和力、愛與友誼”“關懷”“我是誰”“醇和心境”“信念”[20]這六個方面的故事將成為情感市場里最受歡迎的商品。當然,高明的故事講述者也將是未來收入最高的人。無獨有偶,日本的生活未來學家古田隆彥提出“新生活世界模式”,與沃爾夫·倫森的“夢想社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夢想社會》一書中有一個觀點值得我們注意,沃爾夫·倫森談到,如果說工業(yè)時代的原料是煤、鐵和鋼,農業(yè)時代的原料是土壤、田地和家畜,信息時代的原料是數據、信息和知識,那么21世紀夢想社會最重要的原料是講故事的原料:一是作為原材料的故事、神話和傳奇,二是作為故事載體的圖像。[21]以圖像(不是文字)為主要載體講述故事,一語道出了當代大眾媒介影像文化的敘事特征:當影像代替文字成為講故事的主要方法,閱讀也變成了觀看。一方面,電子媒介將文字表達的故事進行影像方式的表達,如將大量的經典名著、網絡小說等改編為影視劇,方能得到最大化的能見度,算作為流行“經典”;另一方面,觀看的思維反過來影響閱讀的方式,文字構筑的故事需要相關的視覺形象的輔助來進行體驗和理解,如時下流行的繪本、圖配文等,甚至文字與書籍本身而不是其指稱的思想成為視覺的對象,如日益強調書籍裝幀、文字字體與排版等視覺美感元素的包裝與設計。
故事的內容與結構都由影像來編織:可見的寶物、逼真的災難景觀與死亡體驗、武俠與黑幫片的俠與義、宮廷劇的陰謀與復仇、動漫與游戲的神與英雄傳奇、偶像明星演繹的情與欲,古往今來的文藝母題在影像中得到充分的視覺展演,故事的情節(jié)與結構以影像語言的規(guī)則與邏輯進行表達。因此,大眾對故事的體驗主要是一種視覺的觀看體驗,即通過影像來看故事。觀察貼吧的迷群里迷的注視目光,我們看到迷眼中呈現(xiàn)的故事圖景:他們用圖片加解說、視頻截圖、DIY影像剪輯、MV等形式,一遍遍地,深情投入地,觀看特定影像文本中的某段情節(jié)切片、某對人物關系、某種擊中內心的感情演繹,如“圖說”這種常見的動漫迷、影視劇迷們回顧劇情的方式,動則幾十上百張的視頻截圖,加上迷自己的解說,將喜歡的劇情用視覺講述的形式再一次觀看,用“切片”的方式將迷戀的故事凝固。甚至是對喜歡的文字作品,他們也熱衷于用配圖、繪圖,或者挪用商業(yè)影像視頻等,進行視覺的想象與體驗。
這些癮味十足的目光中,有深情款款、戀戀不舍的凝視;有意猶未盡、畫外之意的想象;也有另類闡釋、別看生面的視角。在故事的影像中,不可見之內心通過可見之影像得以體驗,迷“看見”自己與世界、看見夢想與欲望,人生的滋味盡在此間。進一步觀察這些“觀看”,筆者發(fā)現(xiàn)在迷的目光角度、方式、意味等方面都有其獨特之處,這將在本章后面兩節(jié)得到進一步探討。這種對故事的觀看方式固然受到當下媒介文化的圖像敘事的整體特征的引導,反之,他們的圖像觀看與表達方式也對巨型文化的生產提供著源源不斷的靈感與啟發(fā),這將是本書第五章將深入探討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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