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高研院
我心中的高研院
◆許倬云
各位來賓、華東師范大學及上海市、教育部的各位領導,我奉命到這兒來做報告,心里很高興。今天是個“群會”,各個大學的精英齊聚一堂,見證華東師范大學高研院的成立,這是一件非常令人興奮的事情。剛才聽到三位領導的介紹之后,我感覺到人文學院并不是被扔到旁邊,沒人理、沒人問,很顯然,社會各界注意到我們(人文學院)了,這是好事情,下面就要看我們怎么做了。
我今天所做的報告,一面是敘述,一面是討論,是從世界上著名高研院成立的過程來討論,將我們能從中吸取什么經(jīng)驗作為我們今天的任務,在時空條件上,他們?yōu)槭裁匆O置、實行這樣的形態(tài)。我只選6所大學的高研院來講,即普林斯頓大學的高等研究院、斯坦福大學的人文科學研究中心、北卡州三角研究院區(qū)的國家研究中心、德國的柏林高級學術(shù)院、荷蘭的和瑞典的高研院。這6家組成了一個群體,它們合到一塊,簡稱“SIAS”(“幾個合到一起”的意思),可稱最重要的高研院。我就以這6個組成成員為線,來說明高研院的發(fā)展過程。
1933年,普大高級研究院成立,最令人矚目的是,它一成立,就聚集了各類科學的巨星,愛因斯坦,梵布侖,郭德爾,這些數(shù)學,物理、化學等方面的大師,作為它們的成員。這在當時已經(jīng)震驚了世界。在德國反猶太之際,科學家們沒有地方去,如游方和尚一樣。其實,普大高研院并不是為了收容猶太學者而設。我們要知道,這是追溯到1930年代的時候。20世紀伊始,美國興旺的氣象、發(fā)展的迅速,與今天的中國類似。美國用了20年左右,壓倒了歐洲的地位,平分秋色,變成了世界工業(yè)重鎮(zhèn)。工業(yè)、商業(yè)非常發(fā)達。各個州都有州立的農(nóng)業(yè)大學、工業(yè)大學。這種新氣象只有20世紀初的中國才有。可是我們要了解,正是這值得我們警惕的,在20世紀30年代的時候,美國過熱的經(jīng)濟、過度的發(fā)展,從繁榮落到一個人人失業(yè)、無路可走的境地。那種刺激非常的強烈,使得當時很多人思考的問題集中在提升美國的文化與學術(shù)水平。美國每一個州都有大學,還有私立大學,但是自己解決不了以后發(fā)展上面臨的困難,發(fā)展所面臨的困難:牽涉到科學本身,牽涉到工業(yè),牽涉到經(jīng)濟,美國自己的人文科學又如何面對危機?
20世紀初,美國的人文發(fā)展與歐洲有相當大的區(qū)別,落后落得很多。當時,他們所留學的地方是歐洲的一些學院,就跟我們今天要留學海外一樣。當時紐約美賽百貨公司的主人,Bamberger家族,度過了大恐慌的危機,為了提高美國學術(shù)水平,捐了一大片土地,作為普大,作為設立高研院的基金。今天,那些土地,寸土寸金。以財富而論,普大高研院可說十分富有。這個高研院分為四個部分:數(shù)學,物理科學,社會科學和歷史學。歷史是獨立的部門,然而它也不是狹義的歷史,卻是以變化為課題的研究。每一個單位不過三個、五個常任研究員,此外的都是輪流來輪流去,演變到后來,還有一些自費“掛單”的,這些人有的是3年任期,有的是5年任期,也有一些相當長的任期,但是不是常任的,每個部門只有三五個人常任,就是這些人制定了它們的發(fā)展方向。
第一任高研院的院長Abraham Flexner,他曾經(jīng)在John Hopkins教過書,美國的所謂的“全人教育”是他們發(fā)展出來的。他以為,研究人員自己在研究長征的途徑上,我們有時要歇站住腳,回顧來路,展望前途,看看四周,就像在旅途中在涼亭里歇口氣,看看我們走的方向怎么樣,與同伴說說話、看看前途風景如何,問問岔道的風景如何。他以為,這一個社群都是知識人,這個社群里面沒有約束、沒有限制,只有思考的嚴謹、只有思考的邏輯。一切由學科本身決定,不夾雜其他的考慮。這是高研院創(chuàng)所以來,就確立了的他們做事方向。
高研院內(nèi),沒有學科的間隔。它每年請來的人,一半申請,一半邀請,現(xiàn)在基本上都是申請了,審查挑選的標準,只論學問,不論其他。
歷史研究這一部分,他們長期看家的人,是一位歐洲歷史源頭古代希臘羅馬史家Glen Bowersock教授,他跟我的年齡差不多,也退休了。目前在該院的歷史學家是Nicola DiCosmo,一位研究草原文化的學者和Johnathan Israel,一位歐洲近代史的專家。在這個研究所里,不同的時期都有人來做研究,它需要不同的文化的成員,不同階段歷史發(fā)展的成員在一起討論。他們在70年代的晚期,他曾經(jīng)兩次找我去,正是我在臺灣地區(qū)投身改革運動的時候,所以也沒有去。那個地方對我是非常不利的,都是山坡,蓋的房子都是三四層樓,坐電梯也要繞彎子,我不去也是考慮到這個難處。
跨學科,并不只是跨社會科學的學科,你也可以“飛象過河”,結(jié)合人文與科學。例如,博弈理論,即使數(shù)學與歷史,國際關系,幾個學科都有用的研究方法。普大高研院,每個單位也就那三四十人,總的來算也就兩百人不到,的確是一個小社群,大家交往,并不難。
1954年,另一家高研單位成立了。50年代是社會科學非常發(fā)達的時候,有些社會科學家以為,跟自然科學一樣嚴謹,社會科學一樣可以預測、一樣可以采取試驗的手段。那一年,福特基金會撥款,在斯丹福大學成立了行為科學高等研究中心。這個中心的學科,主要是人文學科,社會科學和從這些學科分出去的法學、管理學等。這幾個學科都從人和人的行為上做研究,找出模式,也可以用量化的方式加以陳述。這一個潮流在50年代是極強的。行為科學高等研究中心,跟斯坦福時分時合,但它也是一個獨立的單位,它們位居山頂,下面是斯坦福大學,氣象萬千。
這個學院雖然號稱社會科學,實際上人文科學一樣包含在內(nèi),同時數(shù)學也包含在內(nèi),所以它是非常堅持要跨學科研究,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不是靜止的看結(jié)構(gòu),而是看變化。
第一,他們組織團隊,有計劃的研究具體的課題:經(jīng)世濟用,要對人類、對社會的問題,作有計劃的探測、考察和研究。我舉2008年的一個課題為例:在今天全球化的背景下,青少年面臨著全世界流行的文化,探討他們的心態(tài)、他們的行為和他們價值觀念。研究這些青年人,這就是一個課題。
又如另外一個課題:知識經(jīng)濟。今天的知識是商品,也是權(quán)力。在知識經(jīng)濟之下,過去勞資之間的對立,今天市場的結(jié)構(gòu)都不一樣了,今天的經(jīng)濟增長的力量不是馬達,不是引進,而是開發(fā)大腦,把大腦轉(zhuǎn)變成有用的東西,這和我們過去假定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階級意識都不一樣。我只列舉這兩個課題來論,其重要性可想而知,我自己對剛剛所說的兩個高研院、對這一個行為科學中心的做法,有所偏好。我認為我們花的錢,不管是納稅人的錢也罷,是基金會的錢也罷,都是公眾的錢,我們要用在有益公眾的課題上。
第二,這個組織分科目組成的團隊,研究到了一定的階段之后,他們會邀請全國對這可能有興趣的中青年的學者,舉辦工作坊,共享研究成果,分散傳播,以引發(fā)更多的研究。他們有時以夏令營的方式來完成,加州山頂上空氣很好,大家也很樂意去,而且去的人也很興奮,可以聽到、看到新的東西。
第三,在1978年成立的國家人文中心,是由美國國家人文基金設立,得到美倫基金會等單位的資助。中心設在北卡TRIANGLE PARK的大樹林中,是玻璃的房子,每一間都有三角形的窗子直插到樹林里,環(huán)景幽雅安靜。美國的國家人文基金,是由聯(lián)邦政府每年撥款,作為母金。設立之后,是獨立的基金會,有學術(shù)界管理。我建議,我們也可以搞一個中國人文基金,由學者委員會管理,支持大型的研究。
人文中心的研究員,都帶了研究課題,來中心完成一部著作。金堤就在這里翻譯Ulysis。他們多半都帶有一個成熟的綱要進入中心,在一個小房間里寫作,每個星期輪流有人做報告,大家一起討論。中午大家一起做三明治、喝咖啡,之后大家自由會談討論,由此互相影響,彼此啟發(fā),得到新的靈感,所以書稿跟平時寫出來的書稿就不一樣了。它本身沒有圖書館,每天由專人從北卡的三家大學借書,在圖書館和他們那里來回運書,如你今天要書的話,你寫個書單交給秘書,第二天你要的書就送給你了。這里住的人不多,大概有30多個人,每個人都有一個小房間。他們的前任主任Robert Connor說,中心是一個場地,學者們彼此激發(fā),也互相復核,就是這樣一個場地,這里提供彼此挹注的精神資源。
美國的三家,各有特色。美國的高研院,不只它們?nèi)?,我只選了它們?nèi)遥粌H它們具有成就,因為它們本身就代表了幾種形態(tài)。
歐洲的高研單位,第一家模仿美國的是1960年設在北萊因-衛(wèi)士伐利亞地區(qū)Bielefeld大學的科際研究中心。它特別注明了是以促進學科之間合作為宗旨的單位,德文縮寫是ZIF。這個中心資源不足,影響不大。到1970年,荷蘭皇家學院設立了一家高研院,也是美國行為科學中心模式。荷蘭學術(shù)界一向有高度國際性,就是由他們開始,邀請二戰(zhàn)期間離開的猶太人回歐洲,這里就變成了國際性的研究中心。荷蘭“小國寡民”,自己人力資源是不夠用的,就靠它心胸開闊,什么人它都找去幫它發(fā)展,它是讓荷蘭走向國際,這是這個單位的特殊意義。
德國在1978年成立了一個重要的高研院:柏林高等學術(shù)院。德國的洪堡大學,是歐洲學術(shù)重鎮(zhèn)。戰(zhàn)后東西德分裂,學術(shù)地位大受影響。德國在1978年已經(jīng)不錯了,成立了一個像我國中科院和臺灣地區(qū)中研院的研究機構(gòu):MaxPlank,它的特點是某一個所擺在某一個大學,它只是一個虛設的名稱,它的總部相當于中科院的本部。這一研究單位,是由國家撥款設立基金,獨立運作,分給它的預算那就是它的,屬于它支配,即使換總理了也是一樣不變。新設的這一家高研院,經(jīng)費由洪堡基金會與MaxPlank基金共同支持,也有民間基金會的投入,甚至還有瑞典皇家銀行基金會的捐款。因此,柏林的高級學術(shù)院,也是一所國際性的學術(shù)機構(gòu)。
瑞典的皇家銀行基金,由瑞典的國家銀行投錢,就是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的主人。瑞士銀行團支持德國的柏林高研院,它不只是德國的,一開頭就是國際性的機構(gòu),內(nèi)部包括人文、社會各學科,也有生命科學——人本身就是生命現(xiàn)象,生命科學包括生理學、醫(yī)學等都在,是極為寬廣的學門。就是這樣,柏林學術(shù)院維持著科技之間的合作,也有獨立研究的人,也有創(chuàng)作的人,也有團隊組織。換句話說,它一個高研院兼包了美國三個高研院的作風:三種組織方式,三種運作方式,它都采納了。緊接著,柏林學術(shù)院開始在中歐各處,如匈牙利、奧地利等地設立分院。它在瑞典也設了一個分院,瑞典決定自己辦,所以瑞典自己也辦了一個高研院。這個單位里面,有個很特殊的一點,還是國際性。它很注重青年學者,一年它給你兩年的薪水,一年在本來的大學研究,一年來院研究。在這一年里,學員還有半年的時間到別的國家去,作有關的科目的研究,真正做到學術(shù)無國界。
它們這6家,德國的柏林一家,瑞典的一家,荷蘭的一家和美國的三家,這6家也組成了一個聯(lián)盟,希望人們加入它,加入它有四個條件:(1)純學術(shù),這個很容易做到,不搞學術(shù)斗爭,不抱其他的目的,只搞學術(shù);(2)審查和選擇的過程透明,沒有私心;(3)獨立自主的,但要與某一個學校掛鉤,是個半獨立性的;(4)有錢足夠自主獨立,這一條就比較難,要找到一個大財主死心塌地的捐錢,很不容易。滿足這四個條件,都可以做它的會員,會員可以資源互通,人員可以自己挑選我到哪里做研,你就可以去,這就是全世界的高研院,所以在東方我們目前看來,是還沒有符合這個條件的保證。
在日本也設了一個,不過不是很出色,大概也是才起步。我想我們的前程萬里,喻意前程路長達萬里,萬里又暗示我們可以有很多路可以走出來,我盼望我們有非常好的發(fā)展過程。
剛剛講的6個單位的成立都有它的時空背景,都是有所感觸,使得我們有些人覺得我們要辦成事業(yè)。但我們還面臨著很大的困難。
第一,東方站起來了。不僅中國站起來了,而且整個東方都要站起來,并且是幾個地方、前后紛紛簇站起來。盡管南方的印度也不錯,但是孤峰獨起:而東亞卻是幾處一起長,長得還滿茂盛的,東亞將來比南亞的前途大。東方站起來,并不是要“東風壓倒西風”,也不是“西風壓倒東風”,我們不要林黛玉和薛寶釵,我們要賈寶玉,東西都用。未來的世界,不必也不應只是繼承西方的主流文化,我們要的是東西合璧的新文化,不對立,而是融合。融合,也不是僅僅采納,而是以我們的成分修正它、補充它。為了實現(xiàn)這一個特定愿景,我們必須集中精力,集中人力、物力,集中思想的腦力,做成這一事業(yè)。打仗的時候,要有先鋒營,由最精銳的部隊,突破難關。但我的意思不是去突破西方,而是我們突破未知,我們用已知的知識打進未知,擴大已知的領域。打入未知的時候沒有任何學科可以單獨地承擔任務。打入未知,未知一定是個無人地帶,今天的學科所涵蓋的范圍都不附屬。我們還無法預知這些未知的領土,過了河,是流沙河?還是沙漠?還是崇山峻嶺?我們不知道,我們在這邊要預設種種可能,所以各種學科的可能性,我們先鋒營里面都要顧及,我們必須控制一個缺口,因為未知正在出現(xiàn),未知越來越多。
第二,我們目前知識的領域不僅是未知的區(qū)域,補足我們以前的知識。主流文明從啟蒙到現(xiàn)在,構(gòu)成了西方主流文明的特色,這個特色到今天卻已面臨困難,需要修改:把資本主義修改為福利國家主義;將民族國家發(fā)展為多民族的國家,即區(qū)域集團;現(xiàn)在的聯(lián)合國代替了以前的獨立的主權(quán)國家。許多變化已經(jīng)出現(xiàn)。最要緊的是,啟蒙時代到20世紀,自然科學、生命科學的種種演變,從進化論開始,一直到今天我們深入生命現(xiàn)象的內(nèi)部。一方面生命科學進入了新的領域,另外一方面“上帝”死亡,諸神隱退。
我們新開了一個領域,即使從科學探測生命。生命的領域,卻又是人文的延長。人的生命,是能動能跳、能叫能跑的肉體,還是也要一個能思能想、能哭能笑的靈魂與精神?如果我們把生命領域和人文領域分開,把人和生物分開,我們不能忽略:醫(yī)學的確解決了我們的細胞、血液、基因的問題,但是,如果我們沒有安身立命之所的人生價值,我們怎么活下去?在生命領域我們知道得非常多,但是在精神領域,我們兩手空空。高研院是先鋒營的地方,不僅是一個突破未知,而且要建構(gòu)我們的價值,不能單單以主流文明留下的痕跡當作我們?nèi)祟愇拿鞯慕K點站。
20年前,臺灣地區(qū)的學術(shù)界將“現(xiàn)代化”提到討論的日程上,我那個時候反對,因為我是學歷史,我以為現(xiàn)代是一個動的點,不是一個定點,永遠有現(xiàn)代,那么我又怎么能現(xiàn)代化?到后來,“后現(xiàn)代”這個名詞出現(xiàn)了,所以現(xiàn)代不是終點站。我們努力趕上了“現(xiàn)代”列車,怎么到了終點一看,竟是蔓煙荒草,頹垣殘壁?怎么辦?
我以為,我們要界定自己的存在,確定安身立命之所——我們今天正要邁進一個新的文明。那個文明代替了啟蒙時代的又一文明,這是全球的、人文的,不是靠神,是靠人的文明,在這個世界里面也許我們不再人殺人,也許我們懂得人尊重人,也許我們能活得和諧,但是我們必須先要界定這些價值。
我的理想中的高研院,是一個我們知識界的文化先鋒營,這先鋒營也許是蒙著眼睛沖鋒,因為前面看不見。也許沖鋒了一半,我們才恍然大悟,我們沖出了一個世界——新天新地,是一個未來人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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