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花朵

“廢墟”上的花朵

一個人在試圖開啟他人心靈之窗時，必然也在同時向他人敞開自己的心靈之門；一位作家在用文字解讀他人的學(xué)識、品性等等時，必然也把自己的學(xué)識品性等等袒露在他人面前。

這道理倒不是在讀了徐虹新著《廢墟之歡》之后的感悟，而是來自我對日常生活的一點觀察。在生活中，我常?？吹接械娜藷嶂杂谠诒澈笞h論別人所“非”，仿佛別人有無數(shù)的“不是”，他顯然是想用別人的“不是”來反襯自己的“高明”或“完美”。殊不知，其效果往往適得其反。因此，每遇有人在我面前喋喋不休數(shù)落某人之“非”時，我總保持幾分警惕。記得筆者在部隊當(dāng)記者時，下部隊采訪曾碰到一位師級領(lǐng)導(dǎo)，他習(xí)慣“壞話”當(dāng)面說（批評下屬），“好話”（表揚）背后說。當(dāng)時就特別感佩，此人真會做人。

這本書的副題是“我的讀書筆記”，那么書名《廢墟之歡》中的“廢墟”隱含什么呢？在書的后記中有一段文字對此做了解讀：“他（她）們落在紙上的文字本是人生的殘骸，早已流散于時間上的廢墟?！薄八ㄋ﹤儭?，無疑是指書中寫到的那些先賢學(xué)人。徐虹從爬梳他們的文字“廢墟”中獲得無窮樂趣。我覺得對“廢墟”倒也可以做另一種理解，先賢們留下的文字其實是饋贈給我們的精神寶藏，是滋養(yǎng)一代代后人的濃縮維他命膠囊，如果沒有他們遺留給我們的這些“寶藏”和“營養(yǎng)素”，我們的精神領(lǐng)地不知道該荒蕪到何種地步？

通過讀書——識人，顯然是這本書的最大特色。一個個鮮活的人，從“廢墟”中挺立起來：張愛玲、楊絳、吳宓、楊沫、鄭振鐸……

而我——一個普通讀者，從《廢墟》中又看到什么呢？

我看到，“廢墟”上亭亭玉立著一枝搖曳多姿的花朵！

這是一朵什么花呢？是牡丹？不是，牡丹過于雍容華貴，有點像楊貴妃似的，顯然不適合用來比喻我從書中讀到的徐虹；是蝴蝶蘭？不是，蝴蝶蘭過于艷麗而近乎妖冶，春節(jié)放一盆在客廳，整個氣場都被她凝聚，訪客的目光不是先看主人反被她吸引過去，用她來形容“永遠(yuǎn)的主角”林徽因有點接近；是玫瑰？也不是，玫瑰雖紅得深沉但帶刺，讓許多人敬而遠(yuǎn)之，是不是有點像張愛玲？再仔細(xì)看，我看到風(fēng)姿綽約搖曳在那里的似乎是一朵梔子花，清新、潔凈、淡雅，不張揚，不煽情，靜悄悄地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馨香……

這樣一種花，具有最大的包容性和普世性。你看，在她的開花時節(jié)，我常?？吹?，八十歲鄉(xiāng)村老嫗摘一朵插在發(fā)梢上，不覺其俗，反倒感到俏麗有趣；一位西裝革履的成熟男士，如在胸前別一朵梔子花苞（最好是著黑色西裝），剛中有柔，看起來就更顯紳士風(fēng)度了；至于氣質(zhì)優(yōu)雅、時尚迷人的都市女白領(lǐng)，在身體的某個不起眼的部位別一朵梔子花，其散發(fā)出的香氣，大概讓那些對名牌香水嗅覺十分敏感的男士，也難辨別這是新出的哪一款法國香水……梔子花就這么討人喜愛。

要說徐虹的這本讀書筆記，在讀書識人時，從技術(shù)層面上講，就如同她的畫一樣，往往用寥寥幾筆線條，就能將人物的特征神形畢肖地勾勒出來，讓你過目難忘。文字是那樣優(yōu)雅、從容、簡潔又能入骨三分。每篇篇幅皆不長，作者特擅長提煉、選擇最能折射人物內(nèi)心世界、最能反映人物命運性格品行的那些素材，將筆下人物活脫脫地描摹出來。那些人物，如果我們從不熟悉到了解，需要花很多的工夫，讀一大堆書。有了這本書，我們就可省卻很多時間，從一篇短文中就能將一個人物了然于胸了。她寫的又是中外現(xiàn)當(dāng)代的人文社科類名家大家，這些人物自身的學(xué)養(yǎng)、人格就已經(jīng)魅力十足，經(jīng)過徐虹畫龍點睛的解讀，就更讓人手捧而不忍釋卷了。字里行間，常常有精靈般跳蕩而出的聰慧而又浸滿靈性的思想感悟，如夜空中穿出厚厚云層的月光和暴雨前的閃電，倏然間將通篇照得透亮。

不過，我最欣賞的也還不是書中在我看來屬于寫作技術(shù)層面的東西。這本書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徐虹在書中描繪刻畫這些人物時所表現(xiàn)出的博大的包容心和釋放出的作為知識女性的充滿柔性的善意。她以包容之心、善良之心識人，我們也從中看到了她的胸襟、賢良和溫情。為什么我要用梔子花來表達(dá)對徐虹的感覺呢，其理由就在這里。其實，是用不著舉很多例證的。她寫吳宓——吳宓是大學(xué)問家，但其人性格卻又十分乖戾，有時對待異性的行為幾近“瘋癲”。徐虹在文中這樣評說：“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人，也有獲得尊重的權(quán)利。如果說一種好的社會秩序會為懦弱之人提供制度保障，一種好的道德規(guī)范會成為嗜血族類的內(nèi)在束縛，那么吳宓的處境一定不那么壞。但是歷史沒有如果?！彼趯憲顟椧娴奈母镌庥鰰r，無限感慨地說：“整個世界都旋轉(zhuǎn)而瘋癲起來。人們好像生活在一個沸騰的開水壺里。人與人之間似乎沒有善意，只有互相攻擊，時常置人于死地。甚至多年之后，這樣的‘文革’遺風(fēng)仍存留于因利益沖突而浮現(xiàn)的猥瑣人性中。”她贊賞伍爾夫病態(tài)而追求自由的精神：“那些自由精神的喪失，是漸漸的。就像墮落是不知不覺的。我們在最初被勒令寫‘最有意義的一天’命題作文的時候，在被反鎖在房間里踐行著成年人篤信的種種教育理念的時候，在沉溺于大胡子長頭發(fā)中式衣服的偽大師們教誨的時候，在被荒唐流行裹脅的時候，一定曾經(jīng)感到瞬間擰巴來著，那些都是自由精神被閹割之前的前奏。時隔半個世紀(jì)，可以感受到她的自由活力還在?！?/p>

雖然老祖宗說：“知人者智，知己者明。”但是，無論在生活中，還是通過紙上“殘骸”、“廢墟”，識人識己，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正如徐虹自己在書的后記中所說：“嚴(yán)格來說，一個人極盡一生都不可能真正認(rèn)識自己。”因此，我們滿眼看到的很多是既無自知之明，又無知人之智的“虛妄之人”。徐虹是聰慧而深刻的，她肯定強烈意識到了讀書識人的無可避免的局限和無法超越的“隔靴搔癢”。我們只能說徐虹筆下的人物，都是徐虹眼中的人物，別人怎么看，那是別人的事。

而我看到的“廢墟”上的那朵花，能否看作是徐虹的隱喻呢？不知道別人抑或徐虹本人是否認(rèn)同，但那確確實實是我眼中的徐虹。

20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