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精神荒原的先知：試論愛倫·坡的《人群中的人》

王二磊^[1]

摘　要：愛倫·坡的短篇小說《人群中的人》講述了敘述者“我”在倫敦大街上跟蹤一位追逐人群的老人的經(jīng)歷。為了擺脫孤獨，老人不停地追逐著人群。他雖可以暫時身處人群之中，但是一旦人群散去，他的面部表情就會呈現(xiàn)出極度的絕望。在黑夜等特殊氛圍的營造下，愛倫·坡在該篇小說中成功地塑造了現(xiàn)代社會特有的孤獨和異化的人物，預(yù)示了現(xiàn)代派小說中的精神荒原。

關(guān)鍵詞：愛倫·坡；《人群中的人》；孤獨；荒原；黑夜

美國19世紀作家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r Poe，1809—1849）的短篇小說《人群中的人》（The Man of The Crowd，1840）中既沒有扣人心弦的謀殺、荒謬怪誕的幽默和毛骨悚然的恐怖，也沒有令人望而生畏的死亡描寫。整個故事以倫敦街道作為場景，首先以現(xiàn)實主義筆調(diào)描寫大街上各種階層人物的特征，接著講述了敘述者“我”跟蹤一位為了擺脫孤獨而追逐人群的老人的經(jīng)歷。故事的題記，開宗明義，直接點明了孤獨是該短篇小說的核心主題。生活在美國新興資本主義時期的愛倫·坡，一生都“在商業(yè)經(jīng)濟的洪流中顛簸沉浮，在出版行業(yè)的競爭中奮力打拼，在理想與現(xiàn)實中掙扎取舍，在多重身份間游走穿梭”（朱振武，楊婷2006：51）。故事中的老人的困境似乎就是愛倫·坡本人忙碌而又孤獨的人生寫照，而故事里對現(xiàn)代社會特有的孤獨和異化的人物超前的塑造，預(yù)示了現(xiàn)代派小說中的精神荒原。

一、現(xiàn)代都市漫步者

短篇小說《人群中的人》以第一人稱限知視角敘述了“我”跟蹤一位老人的奇異經(jīng)歷。故事的敘述者“我”首先把讀者的注意力帶到了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個秋天的晚上，“我”坐在倫敦D咖啡館的窗臺上，嘴里含著雪茄，腿上放著報紙，欣賞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起初，“我”看到的是抽象的人群?！拔摇辈痪瞄_始揣摩人群中行人的細節(jié)，留心他們的服飾，通過觀察他們的舉止投足來判斷他們的身份和社會地位。“我”看到了春風得意的商人、衣冠楚楚的紳士、穿金戴銀的白領(lǐng)、目光呆滯的賭徒和饑寒交迫的乞丐等。突然，“我”的目光被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吸引了過去。老人個頭矮小、衣衫襤褸，但是臉上的表情與眾不同，而且身上還藏匿了一顆鉆石和一把匕首。為了滿足自己的獵奇之心，“我”決定跟蹤老人。“我”跟隨老人從人聲鼎沸的廣場來到燈火輝煌的集市，老人不停地追逐著人群。他專門挑選人多擁擠的大街，然后步入人群中，“我”對此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老人走過酒鬼出現(xiàn)的街道和下層人住的貧民窟，整夜都在追逐著消失的人群。黎明時分，“我”跟隨老人回到了D咖啡館所在的街道，他不吃不喝不睡，又開始了在喧嘩的人群中來回游走。這時，“我”似乎明白了老人的動機，他為了擺脫孤獨，想在人群中找到安慰，他是人群中的人。

德國著名畫家阿爾弗雷德·庫賓為愛倫·坡德語版的小說《人群中的人》繪制了插圖，“庫賓描繪了一個面色黝黑，留絡(luò)腮胡子，鷹鉤鼻子的男人，像巨人一般走在人群擁擠的大街上”（Hayes 2005：233）。巨人的形象放大了他和人群的距離感，成功地描繪了在孤獨和異化中的現(xiàn)代都市漫步者的典型形象。小說中的老人雖然身在人群中，因為拒絕了解他人和被了解，永遠得不到人群的認同，成為人群中的“局外人”。小說開頭引用的那句名言“不能忍受孤獨是最大的不幸”（奎恩1995：441）發(fā)人深省，為故事展現(xiàn)精神荒原奠定了主基調(diào)。故事中的老人為了躲避孤獨，走到熙熙攘攘倫敦大街上追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成為一名典型的現(xiàn)代都市漫步者。

追逐人群的老人沒有姓名，也沒有職業(yè)，懼怕孤獨似乎是他身上最為顯著的特征。然而，人群中各個社會階層的人也同樣是孤獨的，他們在人群中無時不感到寂寞，向往著從人群中尋找慰藉，但是每個人又都拒絕被了解，因此他們孤獨的精神困境永遠得不到消解。老人雖身處人群之中，似乎找到了擺脫孤獨的方法，但卻永遠得不到人群中人的了解和認識。因此一旦人群散去，他就會變得更加孤獨和絕望。老人對他人保持著警惕之心，雖然“他的衣著基本是骯臟襤褸的”（愛倫·坡2005：84），但是身上還藏著一顆鉆石和一把匕首。鉆石說明老人并不是貧窮之輩，但是他把自己打扮成乞丐，而且藏了把匕首防身，這足以說明老人對他身邊的人有著極強的戒備之心，他不愿意被他人了解和認識。因此，老人雖然不斷追逐著人群，但永遠是人群中的“局外人”。

敘述者“我”同樣對他人心存戒備。盡管“我”對老人非常感興趣，很想了解他，甚至跟在老人后面來觀察他，但是“我”不愿意以語言交流的方式來認識和了解他，而是通過暗中跟蹤的方式來達到目的。故事中的敘述者“我”同樣也是孤獨的。當“我”獨自一人欣賞摩肩接踵的人群，注意到一位異樣的老人時，他的面部表情里充滿了“驚厥、吝嗇、貪婪、冷淡、怨恨、嗜血、征服、歡樂、極度恐怖”（愛倫·坡2005：84）。與老人不同的是，敘述者“我”沉迷于在背后觀察別人。“我”獨自一人坐在一家咖啡館里，“一會兒觀察著室內(nèi)的各色情侶，一會兒透過煙霧繚繞的窗玻璃窺視著大街，我的大半個午后都這樣愜意地打發(fā)掉了。（愛倫·坡2005：80）”跟蹤老人一夜后，“我”產(chǎn)生了和老人交流的想法，然而，“我”并沒有和老人寒暄，而是“徑直站在了那位浪人的面前，緊盯著他的臉”（愛倫·坡2005：88）。老人對“我”的行為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繼續(xù)追逐著人群。人群，老人和“我”共同構(gòu)建了本雅明筆下的都市漫步者形象：他們身處人群，卻游離于人群之外，是人群中的“局外人”。

二、現(xiàn)代精神荒原的先知

愛倫·坡筆下的主人公基本上都是遠離社會塵囂的孤獨人物，而這樣的人物卻成為現(xiàn)代派作品中常見的模型?？梢哉f，愛倫·坡是走向現(xiàn)代派文學的傳承作家，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我們偉大的創(chuàng)作主題：分裂的人格”（Allan Tate 1985：39），他是現(xiàn)代精神荒原的先知。

愛倫·坡的短篇小說中的人物大多孤獨、孤僻，很少同外界交往。小說《泄密的心》（The Tell－tale Heart，1843）中的“我”和老人也是如此。小說中“我”與老人是什么關(guān)系，愛倫·坡并沒有告訴讀者?！拔摇迸c老人雖然同住一屋，但是他們之間沒有語言上的交流?！拔摇弊詈缶谷灰驗槔先四侵获斎说难劬⑺懒怂??！抖蛏峁盼莸牡顾罚═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中的哥哥羅德里克和他的孿生妹妹瑪?shù)铝中〗阋彩枪陋毜?，他們不和其他親戚朋友往來，整日待在陰森恐怖的古屋內(nèi)，最后和古屋一起消失在死氣沉沉的湖水中。

孤獨作為愛倫·坡的親朋摯友，并不僅僅是他的短篇小說中的?？停覀冊谒脑姼柚型瑯涌梢灶I(lǐng)略到詩人孤寂的心靈。愛倫·坡直接把一首詩歌命名為《孤獨》（Alone），他寫道：“從童年時起我就一直與別人/不一樣——我看待世間的事情/與眾不同——我從來就不能/從一個尋常的春天獲得激情——/我從不曾從這同一源泉/得到憂傷……”（奎恩1995：76）在愛倫·坡的筆下，凄涼的湖泊、孤寂的道路成為詩人抒發(fā)感情的場景。詩歌《湖——致——》（The Lake：To—）中“那孤湖的恐怖”（奎恩1995：42）縈繞在讀者的心頭，久久不能散去；在詩歌《夢境》（The Dreamland）中，“一條陰暗孤寂的路旁/只有壞天使常去常往”（奎恩1995：103）。

愛倫·坡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描寫，在當時的社會并沒有得到足夠的關(guān)注，因為他所處的年代正值美國浪漫主義的鼎盛時期，當時的美國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也蒸蒸日上。然而“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這些所謂的人類文明的程度越高，人們的精神壓力似乎就越大，也越來越空虛，形成精神上的荒原。（朱振武2004：42）”在現(xiàn)代派文學發(fā)展的鼎盛時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浩劫、經(jīng)濟危機，以及社會中不斷出現(xiàn)的各種矛盾，使現(xiàn)代西方人時刻處于精神的困頓與焦慮之中。對現(xiàn)代人來說，傳統(tǒng)社會關(guān)系基本上已經(jīng)解體，他們對前途充滿了憂慮，現(xiàn)實生活空虛無聊，過去田園式的生活一去不復(fù)返。人日益孤獨起來，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開始異化，英雄時代的精神寄托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精神荒原。這種荒原情結(jié)是由于現(xiàn)實世界給現(xiàn)代派作家們帶來的精神創(chuàng)傷所致，因此現(xiàn)代社會中的讀者在閱讀這些作品時會普遍產(chǎn)生共鳴。愛倫·坡的作品超越了他的時代原因是多方面的，其時乖運蹇的一生當然是其中之一。他遭受了與現(xiàn)代人相似的精神創(chuàng)傷。愛倫·坡從小父母雙亡，長大后與養(yǎng)父關(guān)系一直不和，生活中充滿了不幸；他雖然大量地寫作，但是得不到當時美國主流文學界的認可，過著清貧的生活；妻子身患重病時，卻無錢醫(yī)治。毋庸置疑，這些精神創(chuàng)傷對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F(xiàn)代讀者對愛倫·坡的作品尤其是他的小說越來越感興趣，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讀者在愛倫·坡的那些充滿了夢幻和荒誕色彩的短篇小說中，尋找到了逃避荒蕪的現(xiàn)實世界的福地。

孤獨和異化是現(xiàn)代派文學的主題思想，而愛倫·坡的作品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說早已預(yù)見了這些主題。時光飛逝，現(xiàn)當代人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找不到人生的真諦，孤獨和異化成為現(xiàn)代社會人類精神困境的兩大主題。于是，他們在愛倫·坡的作品中找到了孤獨的自我，這也是愛倫·坡的詩歌和短篇小說逐漸受到現(xiàn)當代讀者和評論家重視的一個重要的原因。以法國著名詩人波德萊爾為代表的現(xiàn)代派作家，把愛倫·坡當作他們的精神領(lǐng)袖，并在實踐中推崇愛倫·坡的作品，他們的作品中閃現(xiàn)著愛倫·坡的影子?，F(xiàn)代派小說的人物同樣大多都孤獨抑郁。表現(xiàn)主義小說家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中的主人公格里高爾·薩姆沙，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一只甲蟲后，丟了工作，整日待在家中不敢出門，受盡白眼，最終孤獨地死去。伍爾夫的小說《達羅衛(wèi)夫人》中年過半百的女主人公，雖然生活富裕，精神上卻極度空虛，整天生活在孤獨與焦慮之中。喬伊斯的小說《尤利西斯》中主人公小市民布魯姆，整天無所事事，過著空虛無聊的街頭流浪生活。?？思{的《喧囂與騷動》中的昆丁整日陶醉在往昔榮譽里，而內(nèi)心卻是一片空虛，當他失去了想象中的情人和家族自豪感時，只能靠自殺來結(jié)束這孤獨、虛妄的一生。

三、憂郁的黑夜守望者

綜觀愛倫·坡的小說和詩歌，我們似乎找不到明媚的太陽、生機盎然的春天，似乎愛倫·坡只有在孤寂的黑夜中才能找到創(chuàng)作的靈感，寫出震撼心靈的篇章。黑夜為短篇小說《人群中的人》奠定了悲涼抑郁的基調(diào)。夜色隨著故事的開始而降臨，并且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而深入。當夜色籠罩大地，萬籟寂靜之時，孤獨便會伴隨而來。在愛倫·坡最為滿意的詩歌《烏鴉》（The Raven）中，一位剛剛痛失愛人的學生在一個陰郁憂愁的子夜獨自沉思，一只象征著死亡的烏鴉飛進了他的房間。由于不愿接受愛人死亡的事實，他以為烏鴉就是愛人靈魂的附體，但是，無論他怎么詢問，烏鴉的回答都是“永不復(fù)返（Nevermore）”，這個回答讓他游離于美好的夢幻和殘酷的現(xiàn)實之中。詩歌《夢境》（The Dreamland）中“有一個名叫夜晚的幽靈/在黑色的王位上發(fā)號施令”（奎恩1995：104）?！缎姑艿男摹分械摹拔摇泵刻煸谝股钊遂o的時候，偷偷地走進和我住在一起的老人的房間，窺視老人臉上那只讓“我”寢食難安的禿鷲般的眼睛，終于“我”在一個一片死寂的夜晚謀殺了老人。其（Ligeia）中借尸還魂的故事和《貝蕾尼絲》中埃加尤斯拔出貝蕾妮絲牙齒的偏執(zhí)狂的行為都發(fā)生在陰森恐怖的夜晚。

在漫長夜色的烘托下，老人的不幸深深地印在讀者的心中，正如小說標題所言，老人是人群中的人，也是人群的縮影。老人由于得不到他人的了解，成為孤獨的化身，而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同樣也是孤獨冷漠的。置身于人群，老人似乎融入了整個群體，但是同時失去了自我的特性，成為人群共性的一部分，人群的腳步聲逐漸將老人湮沒。愛倫·坡筆下的都市漫步者形象為后世的波德萊爾和本雅明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創(chuàng)作靈感。無怪乎經(jīng)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經(jīng)濟危機的現(xiàn)代人乃至當下的讀者，重新拾起其作品時，都不禁生發(fā)肅然起敬之情，因為其作品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說深入到了人類心靈的深處，同時又超越了時代，預(yù)示了現(xiàn)代派小說中的精神荒原主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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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王二磊，男，安徽合肥人，講師，研究方向：19世紀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