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明

21世紀，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我的老家——地處瀾滄江峽谷中山地區(qū)的雙江自治縣大文鄉(xiāng)大南矮村迎來了一個“脫胎換骨”的歷史性巨變。隨著“嘩啦啦”的一聲巨響，村里的最后一幢土木結(jié)構(gòu)“雞罩籠”房被推倒拆除了。從此，這里的布朗族告別了世世代代居住茅草房的時代。

改革開放都30多年了，這幢布朗族古老民居房之所以遺存到這個時候有兩個原因：一是這戶人家確實太窮了，如果遇不到國家扶持人口較少民族這樣的特殊政策和“整村推進”工程這樣的良好機遇，這幢房子可能一時還拆除不了；二是像這樣的古民居房在雙江這樣一個國家級貧困縣也只有三四幢了，許多文化工作者建議要保護下來，否則以后照一張照片也找不到參照物。

過去，布朗族的“雞罩籠”房只會在修繕的時候更換茅草屋頂，推倒重建還是開天辟地的事。這個民族自古就生活在中國云南瀾滄江和怒江流域，是一個總?cè)丝诓坏?0萬的人口較少民族。布朗族生活的地區(qū)生存環(huán)境惡劣，經(jīng)濟文化落后，這一區(qū)域被許多人類學(xué)家稱為“人類最后的秘境”。其實，“人類最后的秘境”說白了是最原始、最落后、外界很少介入的地區(qū)。

我的老家雙江自治縣大文鄉(xiāng)大南矮村就坐落在瀾滄江邊的峽谷深山中。這些地方，什么都不長，就會瘋長建蓋“雞罩籠”房用的麻栗樹和山茅草。

歷史上，布朗族村寨大都建在瀾滄江邊的中山地帶，村寨四周多為險峻的陡坡。古老的村寨有寨墻，寨墻由帶刺的樹叢或者石塊圍成，這可能是用于防御外敵的需要吧。新中國成立后，老家已經(jīng)沒有了這種寨墻，取而代之的是密密匝匝的一排排龍舌蘭。其實用龍舌蘭作為村寨的圍墻也只是起到防范牲畜的作用，哪有什么盜賊來光顧這些不毛之地呢。在布朗族村寨里，沒有一道上鎖的門，這除了說明當(dāng)?shù)孛耧L(fēng)良好，沒有盜賊之外，主要還是因為窮，窮得家無分文，連盜賊也看不起。按當(dāng)?shù)氐恼f法就是丟進去一個石頭也打不著一個瓦罐。

老家的名字“南矮”與水有關(guān)。那個地方坡陡谷深，氣候炎熱，飲水困難，被人們稱為“用土罐背水的地方”?！昂人本褪恰捌D難”的故事一時間也在這里流傳過。過去有一個下鄉(xiāng)工作隊員到這個地方，一路疲乏，饑渴難耐，便唉聲嘆氣道：這個地方喝一口水如此的艱難。有一個老奶奶聽后隨即從屋里舀來了一瓢涼水給這位工作人員喝。工作人員納悶：不是說這個地方的老人都聽不懂漢語嗎，怎么會知道我想喝水？后來問村干部才知道：這里的布朗語，喝水叫“艱難”，“艱難”就是喝水。

有人戲稱：江邊山坡陡谷深路難行，猴子過山淌眼淚，巖羊下地滾撇坡。如此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為遮風(fēng)擋雨，御寒避暑，布朗人的先輩們發(fā)明了“雞罩籠”房。這種房子以椿樹、麻栗樹作柱，架三道梁，椽子長5米左右，出水較陡，中柱高3米以上，屋檐與地面的距離不超過1米。兩邊山墻再接架屋檐，整個建筑成為四面出水的“孔明帽子”式樣，屋檐以下的部分用竹片圍起，敷上用稻草攪拌的泥土作墻壁。一幢房子當(dāng)天豎柱，當(dāng)天掛墻和蓋頂，早上動工，下午完工，太陽不落山就蓋好了。這種房屋近看像用斗笠罩著的雞窩簍，遠看像地里長出的一朵朵雞樅，所以人們稱之為 “雞罩籠”房。房子像雞籠一樣，其空間之狹小，其造型之簡陋可想而知。

“雞罩籠房”設(shè)計粗糙簡陋，一般只有兩室一廳，左右兩室，一室給老人居住，一室給年輕人居住。所謂的正廳也是多功能的，正中有煮飯烤火的火塘，一側(cè)有置放著大鐵鍋用來煮豬食的大灶，正中后側(cè)還要擺放一張床，用于來客住宿接待。過去，老家大南矮村全部是這種“雞罩籠”房，盡管這房子有冬暖夏涼的特點，但其弊病還是很多。這種房子，屋面低矮、室內(nèi)狹窄，光線黑暗，在原始古樸中總擺脫不了滄桑凄涼的一面?？吹竭@種房子，總讓人禁不住低吟起杜甫的那首“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

以下，我要講講在那個艱難的歲月里，“雞罩籠”房下的人們是在怎樣一種狀態(tài)下生存的？

我的祖父、祖母在雞罩籠房里生活了一輩子不知道什么叫生活。白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干活，晚上還要在昏暗的松明火光下舂碓磨面、紡紗織布，這就是他們的生存方式。雞罩籠房里陪伴他們一生的是土鍋、土碗和土盆，挑水的桶是用松樹鑿成的木桶，洗臉用的盆也是用一節(jié)苦竹砍鑿而成的竹盆。除了鋤頭、砍刀和犁鏵，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工業(yè)產(chǎn)品。

看到過往的商人穿著漢族服裝途經(jīng)布朗族村寨他們就會躲跑。這是因為長期與外界隔絕，使他們對外來民族充滿畏懼的緣故。當(dāng)時，他們覺得十分稀奇的是“洋火”，這是他們賴以生存必不可少的東西，后來我才知道這東西就是現(xiàn)在用的火柴。為了見見世面，哪怕只是看到一幢瓦房，祖父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勐勐壩打工。后來，錢沒賺到卻讓瘧疾奪去了生命，聽說當(dāng)時勐勐壩瘧疾流行，有“要到勐勐壩先把老婆嫁”的說法。祖父死后，祖母沒有改嫁，一輩子就守著那一幢雞罩籠房，后來一場大火把整個村子的雞罩籠房燒光了，本來就貧窮的村寨就只剩下了一堆廢墟，沒有了糧食，人們就上山挖山茅野菜，祖母在一次上山時又摔成了植物人。在當(dāng)時的社會里，雞罩籠房下生存的人們的生命就是如此的脆弱。

到了父母這一代算是好多了，沒有階級壓迫，布朗山寨的雞罩籠房掛上了小喇叭，可以隨時聽到來自中央、省、市、縣和人民公社的聲音，洋鍋、洋盆和洋碗也開始進入布朗村寨。那時所說的“洋貨”不外乎就是這些生活用品，反正，只要是工業(yè)產(chǎn)品，大家都覺得很“洋氣”。聽父母講，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主菜雖然只是南瓜湯，但是他們第一次穿上了洋布衣服，下鄉(xiāng)的上海知青還送給父親一頂軍帽，送給母親一枚毛主席像章，這是他們一輩子最難忘最幸福的時光。

也許是昏暗的雞罩籠房下沒有電的緣故吧，人們吃了飯就只得睡覺。布朗族村寨里，人們肚子都吃不飽，人口卻增長得很快。一段時間里，在山上可以看到人們挖出的野薯坑比電影《上崗嶺》里的炮彈坑還要密。我們家一共6姊妹，加上父母一共8口人，在一室兩廳的雞罩籠房里共同生活可謂其“樂”無窮。

當(dāng)我們姊妹幾個都長大了的時候，有許多朋友都會來找我們玩?？删褪且驗榉课莳M小，沒有單獨的房間，我們姊妹幾個與朋友的交流都是在客廳的火塘邊上進行。那個時候正是哥哥姐姐們談戀愛的時候，因為住這樣狹小的房子，讓他們失去了許多浪漫的時光。

1978年，溫暖的春風(fēng)吹進了布朗村寨，次年春天，布朗村寨的第一幢瓦房拔地而起。記得建蓋這幢瓦房的時候，寨子里的那位召色（主持祭祀活動的人），又是磕頭又是念經(jīng)的，叫魂用的紅線拴遍了村寨旁的每一棵神樹。在以后的十幾年里，瓦房、磚房和樓房雨后春筍般地在布朗村寨相繼建蓋起來。再往以后20多年的時間里，布朗村寨徹底改變了舊時的模樣：先是“三通四有一消除”，后是“整村推進”，再是“三村建設(shè)”，而后是“廣播電視村村通”，最后又是交通建設(shè)上的“通達工程”、“通暢工程”。如今的布朗山寨成了瀾滄江邊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小香港”，進村鋪起了硬板路，農(nóng)戶蓋起了小洋房，汽車摩托路上跑，高檔電器進農(nóng)家。

被遺留到21世紀的那幢雞罩籠房是一位孤寡老人的房子，政府動員了幾次她都沒有拆除。最后，等“三村”工作隊進村說是要消除茅草房的時候，老人家才以服從黨和政府安排的態(tài)度，不得不忍痛割愛了。當(dāng)幾個工作隊員和村民們一起動手推倒那幢雞罩籠房的時候，老人家面對緩緩傾斜的老房子激動得老淚橫秋，然后舉起枯枝般的右臂作揮手道別的模樣。

我是黨和人民教育培養(yǎng)下成長起來的少數(shù)民族干部。青少年時代，我就生活在瀾滄江畔這個偏僻遙遠的布朗族山寨里。作為一個經(jīng)濟文化比較落后的民族，我的祖先和父輩們吃的是黑色的雜糧，穿的是黑色的衣服，住的是黑暗的草屋，每天面對的是膚色黝黑的同胞。面對“黑色”，讀書識字的我產(chǎn)生了一種叛逆心理，青少年時代我就萌生出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長大以后，要“吃漢人吃的大白米飯，穿漢人穿的漂白衣衫，住漢人住的大白瓦房，娶漢族姑娘做老婆”。這樣的一系列夢想，我相信我的祖先和父輩們也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但在那樣一個地方、那樣一個時代和那樣的一個民族，這樣的理想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我的祖上是當(dāng)?shù)厥酪u的布朗族頭人的家族，可是那時的頭人也是貧窮民族的頭人，正因如此，我的爺爺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大白瓦房，我的奶奶一輩子也沒有吃過大白米飯，我的父親一輩子也沒有穿過漢族衣衫，我的母親更沒想到她的兒媳會是一位膚色白凈的漢族姑娘。因為貧窮和疾病，在我七歲那年，我的母親就離開了人世，她沒能看到我們成長以后的幸福日子，更沒看到我理想中所描述的美滿生活。

當(dāng)我把青少年時代的這些夢想都變成了現(xiàn)實的時候，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母親過世得太早，沒能和我一起分享新中國給我的民族帶來的福祉以及黨和政府給我的家庭帶來的幸福生活。我從一位布朗少年成長為一位處級干部，從一位不會講漢語的布朗男孩成長為一位少數(shù)民族作家，從遙遠的瀾滄江畔走到北京城。這是我的父輩做夢也不會想到的。2012年，我獲得全國第十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我的獲獎感言讓在場的許多著名作家感動得熱淚盈眶。我發(fā)自肺腑地說： 駿馬獎的掌聲不該屬于我，應(yīng)該屬于黨，屬于祖國，屬于人民，屬于我們這一偉大的時代。是我們偉大的黨、偉大的祖國、偉大的人民創(chuàng)造了這個偉大的時代，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下的人民政府讓我的民族從貧窮走向富裕，從落后走向文明，我的筆墨將永遠為人民的夢想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