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敬容先生
序一 拜見敬容先生
流沙河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之末,長夜終于破曉,中國又有了詩。此生有幸,在《詩刊》友人的召喚下,試著又寫白話新詩,托人帶去發(fā)表。眼見賤名又排成鉛字印行了,“乍見翻疑夢”,有再生之感。到1981年春,拙作《故園六詠》又和三十四位詩人之作同獲全國優(yōu)秀獎,赴京與會。頒獎會后,聞?wù)f四十年代女詩人陳敬容先生居住在長椿街,此去不遠(yuǎn),便說很想去拜見她。兩三天后,5月29日詩歌組最后一次討論會上,遇翻譯家江楓。他說:“陳敬容先生說你要去看她,她很高興?!碑?dāng)天下午我便逃會,獨自一人溜出京西賓館,乘地鐵到長椿街站,出來不遠(yuǎn)便是我要找的第十六幢101號(底樓一號)。住址是江楓寫在紙上的,我怕找錯人,再三摸出來細(xì)看。敲門,門開。老大姐陳敬容先生正在廚房撥火,頭頂著遮灰帕,腰系圍裙,搓雙手微笑著歡迎我。我說:“我是在看我們四川老鄉(xiāng)的?!毙闹械臍g喜口頭上說不出來,只是鞠躬致敬。進(jìn)門是爐灶鍋碗瓢盆,廚房逼窄。又進(jìn)是寢間,有大床一鋪,給兩個女兒擠著睡,旁有小床。再進(jìn)是書室,四圍皆書堆,唯室中一隙地安置書桌,老大姐書桌前坐下來,面向窗外,能看見車輛街中跑,行人街邊走。窗外就是鬧市,喧囂可知。我在書桌旁矮凳上坐下來,想起四十年代當(dāng)中學(xué)生時就讀過她的詩,而她現(xiàn)在正坐在我面前,歷盡風(fēng)霜,蒼顏華發(fā),每日還伏在這張書桌上操勞譯事,不得稍有閑暇,我就暗自難受。眼前居無余隙,廚無鼎饌,不就是《增廣賢文》里說的“貧居鬧市無人問”嗎?老大姐是四川樂山人,“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好在去年《星星詩刊》到樂山大佛上面的烏尤寺就日峰開過詩會,我便揀些山明水秀的話告訴她,或可解數(shù)十年的鄉(xiāng)愁吧。
龍門陣擺到深處,自然就說到蜀中的三年大饑和十年“文革”來。當(dāng)然又說到當(dāng)時的“改革開放”夜盡晨來,不覺濕睫,以至淚下。那是喜悅之淚,一邊流一邊笑。那天的拜見,四點半到六點整,僅一個半鐘頭。這是僅有的一次拜見。后來忙于工作,雖多次去北京,亦未再去看過敬容先生,就慢慢淡忘了。此事一晃過去二十七個年頭,先生墓木已拱,后生的我也白頭了,傷哉。
前不久四川樂山師范學(xué)院陳俐教授來成都,以其精心編纂的敬容先生詩文集示我,囑我作序。自忖于先生之詩作素?zé)o研究,無能承擔(dān),當(dāng)即敬謝。殊不料陳俐說:“敬容先生當(dāng)時還為你寫過一首詩!”說著便從書稿中翻揀出《鄉(xiāng)音》一首,遞到我的眼前來。我掃讀一遍后,居然真是為我寫的。四川話說:“弄來方起了?!辈桓以偻妻o,只好答允寫。人老了,記性差,查塵封的日記。原來拜見敬容先生那天是1981年5月29日下午,而《鄉(xiāng)音》這首詩的落款竟然也是那天。推想起來,我告辭出門后,老大姐便下廚房去炊煮晚飯,一邊圍著爐灶轉(zhuǎn),一邊打腹稿,當(dāng)晚就寫成了。瞬間即永恒,她活在我的記憶里。
敬容先生的詩,雖然少時讀過,卻談不上熱愛。動蕩不安的四十年代,一個幼稚的中學(xué)生,我熱愛著迷的是那時的七月派諸詩家,不是后來被稱為九葉派(敬容先生在內(nèi))的諸詩家。必須文化程度提高,人生閱歷漸多,處世態(tài)度沉穩(wěn)之后,方能欣賞感情收斂,語言精致,意蘊冷凝如敬容先生之作以及九葉詩派的詩風(fēng)。春蘭秋菊,各芬芳于人生的不同季節(jié),而皆屬香草。我認(rèn)為宜作如是觀。
敬容先生為我四川第一位現(xiàn)代白話女詩人。人雖去而余音不絕,與嘉州山水同在。有此一編,實為必要。讀者會感謝編者的。
二〇〇八年三月三十日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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