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耳朵

尤　今

小時候，討厭冬菇，嫌它丑。黑黑的一朵，像巫婆身上詭譎的袍子，每每在飯桌上見到它，筷子總繞道而逃。弟弟受我影響，也把冬菇當(dāng)敵人。

媽媽的拿手好菜是冬菇燜雞，我一見便皺眉，覺得大好雞肉被那可憎的冬菇白白糟蹋了，感覺上，就好似香噴噴的一鍋白粥，無端地掉入了黑漆漆的老鼠屎。

聰明的媽媽，察覺了我和弟弟的異狀，一回，刻意以筷子夾起一朵冬菇，微笑地問：“你們看，這像什么？”

我悶聲悶氣地應(yīng)：“黑色的鬼?！?/p>

弟弟鸚鵡學(xué)舌，也說：“像鬼，黑色的鬼?！?/p>

媽媽好脾氣地應(yīng)：“冬菇不是鬼啦，它是大地的耳朵?！?/p>

嘿，大地的耳朵？這個新鮮的比喻霎時把我和弟弟的好奇心全撩起了，我倆齊齊豎起耳朵來聽。

媽媽饒有興味地說道：“人間每天都有許多有趣的事情發(fā)生，大地好奇，便把長長的耳朵伸出地面來聽?！苯?jīng)媽媽這么一形容，那朵圓圓的冬菇落在眼里，果然像一只鉚足全勁來偷聽的耳朵。媽媽繼續(xù)說道：“大地的耳朵，聽覺敏銳，你們吃了它，同樣可以擁有耳聽千里的能力！”

耳聽千里？嗚哇，太棒了呀！我和弟弟的筷子，都不約而同地伸向了盤子里那一只只“大地的耳朵”……

萬萬沒有料到，這一吃，便上癮了。

品質(zhì)上好的冬菇，碩大肥厚，一觸及嘴唇，便有一種綿密溫厚的感覺。在與雞肉長時間燜煮的過程中，它吸盡了肉的精華，吃起來像是一塊嫩滑的黑色油膏，但又絕對沒有脂肪那種油膩感，這種絢爛的豐采是獨(dú)樹一幟的。

盲目地相信冬菇有助聽覺，吃著吃著，果然便養(yǎng)成了“耳聽八面”的能力。然而，有時，不小心聽到了一些飛短流長的謠言，聽到了一些令人義憤填膺的負(fù)面消息、聽到了一些叫人惡心的言談，我便衷心希望，我不曾吃過那么、那么多的冬菇。

小小一道冬菇燜雞，盛滿了童年的快樂回憶，還有，溫馨的倫常親情。每回聞到那一股熟悉的味道，母親慧黠的笑容，便清晰浮現(xiàn)。我們在無數(shù)無數(shù)半真半假的故事中成長，我們在一則一則白色的謊言里接受了許許多多原本為我們所抗拒的東西，那樣的一個成長過程，幸福而美好。而全心全意地相信冬菇是“大地的耳朵”的那些年月，是人生的無塵歲月，澄凈明潔。

一日，我刻意以筷子夾起了一朵冬菇，微笑地問：“看，這像什么？”

孩子缺乏我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老老實(shí)實(shí)地應(yīng)：“像冬菇?！?/p>

我說：“不是啦，它們是大地的耳朵……”

這時，三雙墨黑的眸子專注地盯著我看，晶晶的亮光，為飯桌上那盤冬菇鍍上了一層美麗的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