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風景”
美國的阿瑞桑那、尼哇達和新墨西哥三州是以風景著名的。許多的畫報和雜志,如《阿瑞桑那公路》、《阿瑞桑那畫報》之類,專門從事風景宣傳,招引有錢有閑的人前去游覽。
出名的“大峽谷”,“卡爾斯伯石鐘乳洞”,“玫化木林”,等等國立公園都在這一帶。
這都是些窮荒不毛的沙漠地區(qū),除了風景,什么出產(chǎn)也沒有。因此,這幾州的財政收入,主要就靠風景賣錢。
那些風景究竟怎樣一個瑰奇法呢?我不妨從日記中摘幾句文縐縐的話,作為介紹:
好土不見,滿目沙堆,直路通天,了無屈曲。
高丘四望,一段沙地作金紅色,一段作深紫色;右首白沙似雪,聚積如山;左方怪石大如桌面,如矮屋,如寶塔,作米黃及死灰色。
平沙萬里中峰巒突起,如鼓,如球,如生姜,如芋頭,如馬鈴薯,如箬笠覆地,如英文簽名,如老翁三五坐談,如巨人牽手涉水,如一群禿頭和尚入定,如女子春朝晏起隨手將被窩胡亂推向一邊。漸入?yún)采街?,重重疊疊,盡是沙礫,如煤渣,如石灰,如騾糞馬屎。石皆風化酥解,有破折如碎瓷者,有傾斜零亂如將千層蛋糕翻落地上打個稀爛者。又有一段怪石焦黑,如方由熔爐中舁出捫之必灼手起泡者。所經(jīng)無鳥獸,無草木,無一點生意。觸目灰黃黯褚。真是死之谷,使人口渴心慌,疑在噩夢中。
沙漠中的植物只有仙人掌一類。有的作球狀,有的作鞭狀,有的像桑樹,有的高達十多丈。都是滿身刺,長得呆頭傻腦。
除了變幻的云霞而外,還有大風卷起的沙柱,從地面頂著天,緩緩地移動。氣候也奇怪。一次中午從波爾德鎮(zhèn)動身時,熱得滿頭大汗,足有九十度,下午到了“大峽谷”,卻遇著大雪,冷如嚴冬。
這樣地區(qū)有沒有居民呢?有的,就是哥侖布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時早就住在那兒的印第安紅人。原來這種風景區(qū),同時也就是白人給劃定的所謂印第安人“禁區(qū)”。經(jīng)過多少年來美國白人的屠殺與壓迫,印第安人各族現(xiàn)存的不過幾萬人,主要就都被圈住在這樣的窮荒地帶。
而現(xiàn)在的美國人就老實不客氣,把這些印第安人也一并當作風景來出賣,來欣賞。
在煤渣馬糞似的沙丘上,在奇形怪狀的斷崖上,游覽者常??梢钥吹侥切o精打采的紅人低頭坐著,像在沉思,像在作夢,像在打瞌睡。照片畫報,日落黃昏的“彩繪沙漠”之類背景里,常常攝一個孤零零坐著或蹲著的紅人,作為邊荒悲涼之美的點綴。此外還有紅人的各種照片,或是一個滿面打皺的漢子,瞪著白多黑少的眼睛,撕開牙關在咬一條蟒蛇;或是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婦人,抿著沒牙的皺癟嘴巴,作出哭悲悲的怪相,手里抱著一頭野兔或小毛驢;或是幾個男女蹲在簡陋土屋的門口在編織,在做陶器。公路不斷地出現(xiàn)廣告牌,上面寫著:“看看印第安人的家庭”,“看看印第安人在工作”。這些牌子就和展覽野狼和蟒蛇等小規(guī)模動物園的廣告牌并立著。
像“大峽谷公園”這樣地方,夜間經(jīng)常有娛樂游人的印第安人跳舞表演。都是由旅館老板主持的。白人老板把口哨一吹,像馬戲團的領班介紹他的狗熊舞刀耍槍似的大說一場,而后幾個插羽毛穿花衣的紅人走出來,彎腰跺腳地跳一陣。名目叫做“鷹之舞”或“野牛舞”。實則舞者個個疲軟得如同泄氣皮球,沒有一點兒鷹或野牛的活力。除了公園旅館,沿著公路,到處都是出售印第安人手工藝品的商店。古拙圖案的編織物,各樣美麗顏色的串珠等等。每種物品加上現(xiàn)代化裝潢的包扎,當作古玩,賣奇貴的價錢。這種商店沒一家是紅人作老板的。
我看見美國人對這些地區(qū),有無窮興趣。一位朋友說,在高度資本主義化了的美國,生活是非常單調(diào)干枯的,走到哪里都是同樣建筑,同樣馬路,同樣名字的幾家工廠商店和汽油站,同樣的服裝,用品和語言;唯獨這里卻有豐富濃厚的地方色彩。吃飽了穿暖了,而感覺生活苦悶的美國男女,具有酷好“獵奇”“探勝”的浪漫情趣,是很自然的事。從紐約、芝加哥、洛杉磯那樣的城市到這里來逃避一下現(xiàn)實,領略一下“異鄉(xiāng)情調(diào)”,也是很可陶醉的。因此一位伴我們同游帶著大小兩架照相機的美國太太竟在汽車里發(fā)出這樣的精彩議論:
“什么樣的人物,必須擺在什么樣的風景之中。你看印第安人和他們這樣方式的生活擺在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里,是多么相稱,多么調(diào)和??!”隨后她又贊嘆地說:
“多么奇怪美麗的風景??!這些印第安人住在這里該有多快樂多幸福??!”
這樣奇妙的議論最初使我吃驚。因為當時我相信她出于天真,我吃驚于她竟天真到如此地步。我好笑地說:“把你們白人圈到這里來住,讓你們快樂幸福一下好不好呢?”
太太沉吟半晌,掉開話頭說:
“這些印第安人真可憐。他們又落后,又骯臟。去年在洛杉磯,招待一家印第安人參加賽會,住在旅館里。他們竟在浴間里養(yǎng)雞養(yǎng)鴨,把房間弄得臭氣沖天?!?/p>
她的意思好像又是說像印第安人這樣劣種只配住在這些荒野里。
“你認為他們天性這樣么?他們的落后不能改變嗎?”
“哦,那當然。他們的種族在退化,一位遺傳學專家有論證的。他們很難繁殖,死亡率可怕的高。你研究過遺傳學么,吳?”
“我不懂你們的遺傳學,但我有點常識?!?/p>
“常識不能解決很多問題的。你看他們都懶得很,坐著就打瞌睡,做事也沒精神。哦,多可憐的人種!多可怕的自然法則!”
從這些前后矛盾的話里,我忽然聞到一股血腥氣味。我瞪起眼睛問她:
“太太,你們白人創(chuàng)造文明要不要生活和生產(chǎn)的資料呢?你們白人要不要吃東西呢?從你們的遺傳學上回答我吧,我請求你。”
“哦,當然的。但不是從遺傳學?!彼柭柤?。
“好,那么,你們白人用屠殺把他們驅(qū)逐到這里,你們的國家用強制把他們?nèi)ψ≡谶@里,叫他們吃什么呢?吃這些奇怪而美麗的風景嗎,你說?”
她愣著不回答。同車一位中國朋友摸了一下嘴巴,滑稽的說:
“呃,確實,風景是能吃的,豐富維他命,我好像看到一本美國遺傳學上論證過。”
太太生氣地看看我們,覺得我們對她不禮貌。
1950年
吳晗(1909—1969),
浙江義烏人。著名歷史學家、教授。1931年入清華大學歷史系學習,畢業(yè)后長期在高等學校任教。擅長明史研究。先后任清華、云南大學、西南聯(lián)大教授??箲?zhàn)后期與著名民主斗士聞一多一起為反對內(nèi)戰(zhàn)專制、爭取自由和平而戰(zhàn)斗。解放后任北京市副市長。主要著作有:《朱元璋傳》、《歷史的鏡子》、《史事與人物》、《讀史札記》、《燈下集》、《投槍集》、《學習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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