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21班 吳康迪
楊燁是我們二系6122班的學長。他中等個,消瘦的臉,高鼻子,一眼就看出他與大家不同,是個外國人的模樣。楊燁的父親楊憲益和英國籍的母親戴乃迭是我國著名的翻譯家,因翻譯了世界最好的英文《紅樓夢》全本而享譽文化界。
作為混血兒,楊燁有著驚人的體力,是學校里的長跑健將,保有著學校從1500米至10000米冠軍的稱號。他不僅耐力強,而且學業(yè)優(yōu)秀,還當過團支部宣傳委員。我與他的親切接觸,就源于學校田徑代表隊的長跑隊。因為上中學時,有時晚上休息不好,我從初二開始堅持每天起碼3000米的長跑。入大學不久,早晨在操場跑圈,被田徑隊李書志教練看上,讓我加入長跑隊。
長跑隊每周一、三、五下午有兩小時的訓練,每次訓練量都包括力量練習和一萬米以上的變速跑。開始時,我咬牙跑在隊伍后面,訓練下來累得連上五樓都難受。不到一個月,我跟上隊伍。期間同系學友楊燁對我鼓勵有加,使我比較快地適應了長跑隊的訓練。
每次校內比賽,楊燁總要超出第二名十幾米甚至二十多米,越長距離超出越多。有人評論,如果有高等級的教練,他在北京高校運動會上會得到比第九名更好的名次。由于我們兩人腳差不多大,有次學校定制的跑鞋他穿著不合適,換上我的跑鞋后,他比較適應。以保證學校的名次為重,我的跑鞋就換給楊燁了。在楊燁和隊友的帶動下,我1500米的成績提高至4分30多秒,在校運會上,曾取得第三名的成績。
記得1964年作為長跑隊的耐力訓練,我們從動物園跑到頤和園,再跑到香山并登上香山頂峰。我和楊燁中途在頤和園短暫休息了一會,接著跑向香山。在赴香山的途中,楊燁放開步伐,很快就把我甩在后面。楊燁的家庭條件是比較優(yōu)越的,他母親享受外國專家待遇。每次訓練后的臟衣服他通常都是攢在一起,周末帶回家?!拔母铩焙?,楊燁從洗襪子開始,學習自己洗衣服。
楊燁的父親畢業(yè)于牛津大學,母親的母語是英語,在這種家庭環(huán)境下,他的英語和漢語一樣,掌握得都非常好。在學校里,他學的外語是俄語,成績優(yōu)異。留學比利時的朱兆雪校長非常重視同學們第二外語的學習,1964年學校開辦了英、德、法語的課程。楊燁選學了德語。因德國西門子公司在全球電機電器界稱雄,我也隨同楊燁選修了德語課。
1965年至1966年,楊燁參加了真刀真槍的畢業(yè)設計,他的題目是D.D.C(直接數(shù)控計算機)。由于他良好的學業(yè)成績和出色的外語能力,他成為課題組的主力隊員。
1966年“文革”后,全校停課,在大串連停止后,我開始自學日語。1967學校復課后,開辦了英語講座,我因為有楊燁學長精通英語、法語和掌握德語的榜樣,我也開始學習英語。在楊燁245宿舍的書架上,擺放有近百本英語讀物。開始學習英語后,我有時會去翻看,應該說,之所以把日語、英語作為我的第二、第三外語,是因為有學長楊燁做我的榜樣。
在“文革”中,他憑優(yōu)秀的文筆參與大字報的寫作,還自費購買了油印機,雖然其中不乏派性的大字報和廣播稿,然而可以看得出,他還是愿意與其他同學一道,響應號召,參加到運動中。
1968年4月楊燁父母以“特嫌”名義被送進監(jiān)獄,楊燁也隨之背上“五一六分子”等罪名。在這樣嚴酷的形勢下,他還要照顧兩個妹妹,表面上看不出他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但內心一定很痛苦。
1968年夏天,楊燁畢業(yè)分配到湖北長江邊的一個小農機廠。他的外國人長相,在湖北鄂州這樣的小地方立即引起轟動,我們聽說他平時一個人下班后,憑優(yōu)異的體力,常在長江中,長距離游泳,以打發(fā)孤獨的苦境。
后來,他被人誣陷偷聽敵臺而受審查?!鞍阉溺姳矶疾鹆?,把他的被子都拆了,防止有特務活動”。妹妹楊熾給他寄了一箱子書,其中有一本名為《摩爾密碼》的小冊子,被單位發(fā)現(xiàn),就認為這是特務活動的一個證據(jù)。另有某次寄信,他把一張印有領袖頭像的郵票貼倒了;又因工作關系撕墻上標語時,恰恰撕掉了某個偉人的名字。這都是現(xiàn)行反革命的“罪證”。楊燁開始多疑,旋又自閉,行為越來越怪異:回家后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洗臉,不換衣服,不見人,甚而不吃飯,從而精神分裂。
1972年,尼克松訪華后,楊燁的父母被釋放,他也從湖北回到北京。1975年,楊燁被母親送到英國的姨媽家里。開始我們?yōu)樗木秤龈淖兏械礁吲d,但是后來傳來了他在倫敦被火燒死的消息,具體的細節(jié)當時不明,但我非常為他惋惜。以他扎實的學業(yè)功底、流暢的英語能力,還有畢業(yè)設計時接觸到的較先進的專業(yè)知識,他很可能成為掌握先進科學技術的專業(yè)人才。憑他在國內受到的教育和他父親的影響,我以為他不會滯留英國不回國的。
1998年夏我有幸代表中國科學院參加了在漢城舉行的“亞洲翻譯家論壇”。在漢城(現(xiàn)稱首爾),接觸到中國代表團團長——外文局局長林戊蓀。我向他打聽楊憲益的情況,他告訴我,楊憲益住在什剎海,而戴乃迭因痛失愛子楊燁嚴重影響了身體。1999年久病后的戴乃迭不幸去世。后來我?guī)状蜗肴ヌ酵曳浅>囱龅臈钕壬?,但因怕引發(fā)他失子之痛而止步。
2009年傳來楊憲益病逝的消息,我趕到八寶山參加了楊先生的追悼會。在追悼會上見到了楊燁的妹妹,我向她表達了自己和長跑隊同學的慰問之情。在會上還結識了楊燁的發(fā)小陳先生,我追問他關于楊燁去世的詳情。他告訴我,網上流傳的楊燁的情況都是真實的,他是由于受到了巨大精神刺激而多年精神失常,在倫敦自焚而死于非命的,故去時僅僅三十六歲。
回想起這么有才華的學長,因為“文革”迫害而精神失常,在盛年去世,真是非常令人痛惜,年輕楊燁的形象一直深深印在我心中。他對我的影響,成就了后來我自己的一點成績。愿楊燁的悲劇絕不再重演,也愿楊燁學長在天堂安息。
吳康迪,中國科學院國際合作局研究員、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曾任中國電子信息產業(yè)研究院研究部客座研究員,曾出席在韓國漢城舉辦的“亞洲翻譯家論壇”,在會上代表中國翻譯界用英文宣讀論文。
勤于筆耕,先后出版《工廠節(jié)電》《半導體物理》《微型計算機在工業(yè)上的應用》《靜電感應器件》等專著,在《中國計算機報》《科技日報》《計算機世界》等媒體發(fā)表二百篇論文和綜述、一千余篇譯文和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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