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住的病房里新轉(zhuǎn)進一個老太太，胳臂摔傷了。

骨科病房里，都是傷筋動骨的病人，一個個都是痛苦不堪的樣子，不時有人痛得哼哼唧唧。老太太倒是一聲不出。其他病友和她說話，她也是愛理不理。住進來半天了，基本沒聽她說過什么話。

傍晚，醫(yī)生交接班查房時，老太太忽然發(fā)了飆，對著守護她的兒子大喊大叫，嚷著要回家。護士拿過來的藥，也差點被她打翻了。老太太的兒子急得不知所措。岳母和同病房的另一個病友，隔著病床安慰她。鬧了半天，也不知道是眾人的安慰起了作用，還是老太太自己嚷累了，總算歇息了下來。

老太太睡著了。老太太的兒子連聲向病友們道歉，不好意思，吵著大家了。

和他閑聊，他告訴我，老太太的身體本來還不錯，從去年開始，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記憶力嚴重下降，表情也木訥多了，去醫(yī)院一檢查，患了老年癡呆癥。病情發(fā)展得很快，不到半年，連家人都認不得了，好在偶爾還能認出老父親。一直是老父親陪護她，前幾天太熱，老父親有點中暑，去小區(qū)的醫(yī)療室打點滴，老太太乘家人不備，一個人出了家門，認不得回家的路，還在路上摔了一跤，這不，把胳臂都摔壞了。老太太的兒子無奈地搖搖頭，這下慘了，老父親那頭還要照顧，母親這邊也要照顧。

傍晚的時候，老太太醒了。睜開眼一看，在醫(yī)院，又嚷著要回家。兒子附在耳邊勸慰她，可她根本就認不得兒子，把兒子推到一邊，就要下床。病友和聞聲趕來的護士，趕緊幫忙勸說。從老太太口齒不清的嚷嚷聲中，大家聽出來了，老太太好象是想回家，給老頭子做飯。兒子直嘆氣，以前都是老太太做飯的，自從病了這一年多，就都是兒女輪流去做飯了。看來，她的思維，還停在生病以前。老太太很執(zhí)拗，誰的話也聽不進。

這時，老太太的兒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電話通了。兒子將手機貼在老太太的耳邊。老太太聽著聽著，慢慢安靜了下來，重新回到病床上，躺了下來。

老太太的兒子告訴大家，剛才實在沒辦法，忽然想到了老父親，就撥打了家里的電話?，F(xiàn)在，只有老父親的聲音，老母親還能聽出來，也只有老父親的話，她才能聽進去。

晚上，護士來量體溫，老太太又不肯配合了。老太太的兒子，只好又撥通了家里的電話。有人建議他，把手機調(diào)到免提鍵，這樣，就免得老太太聽著吃力了。

“老妞，是我呢，我是老憨啊?！笔謾C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老太太有點詫異地瞪著兒子拿在手上的手機，又四周瞅了瞅，“老憨，你在哪呢？你咋不管我了？我要回家?！?/p>

老太太的兒子轉(zhuǎn)身，有點難為情地輕輕對我們說，老憨就是我老父親，老妞就是我媽，幾十年了，他們在家里，都是這樣稱呼對方。

“老妞，你放心，過兩天我就來看你。你要聽醫(yī)生的話嘛，醫(yī)生是幫我們的嘛?！?/p>

還真靈驗，老先生只是在電話里說了幾句，老太太就聽話地讓護士給她量了體溫。大家都長舒了一口氣。

以后的幾天，我到醫(yī)院探望岳母的時候，都能見到老太太的兒子。要打針了，兒子就拿出手機，給家里的老父親打電話；要吃藥了，再打個電話；要睡覺了，也得讓老父親在電話里講。只有老先生的聲音，才能讓老太太安靜地躺下。

老太太的骨傷不重，采取了保守療法，打了繃帶，將胳膊吊在脖子上。

老太太一如既往地很少跟病房里其他的人說話，看樣子，她也一直連兒子都認不出來，好幾次把他當成了醫(yī)院里的護工。其他科室的醫(yī)生來會診過幾次，老太太的骨傷其實并無大礙，倒是老年癡呆，病情越來越重了，記憶力嚴重衰退，不但眼前發(fā)生的事記不住，連很多過去的記憶，也都在快速喪失。因此，老太太每天打的針，吃的藥，很大一部分是這方面的治療。

有一天中午，病房的門，忽然打開了。走進來一位老先生，后面跟著老太太的兒子。我們都猜出來了，這一定就是大家聽到了很多次聲音，卻沒有見到過面的“老憨”。病床上的老太太瞇著眼睛，看樣子是睡著了。老先生慢慢走到病床邊，輕聲喊，“老妞，老妞?！?/p>

老太太醒了，看了老先生一眼，卻又將視線轉(zhuǎn)開。她竟然沒認出他。

老先生又喊了兩聲，“老妞，老妞，是我嘛?！?/p>

老太太循著聲音，將目光重新轉(zhuǎn)回到老先生身上?！澳阏媸抢虾┌?，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吧？”

老倆口，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老先生的雙手，一直拉著老太太那只沒有受傷的手。

病房里安靜極了。

幾天之后，老太太轉(zhuǎn)到了其他科室的病房。

岳母出院那天，恰巧碰到了老太太的兒子。他告訴我們，老太太的病情，逐漸穩(wěn)定下來了。老父親的身體，也好轉(zhuǎn)了不少。他還告訴我們，每天老太太要打針吃藥的時候，還是得通過手機，讓老父親跟老母親說。她還是只聽他的聲音。

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老太太吊著繃帶，跟手機里的老先生說話的樣子。因為疾病，她已經(jīng)差不多忘記了全世界，但是，她還清晰地記得他的聲音，那是陪伴了她大半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