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說：“一位朋友對我說，人老了之后，最重要的有3點：一是要有自己的專業(yè)；二是要有朋友；三是要有自己的愛好。我認為她講得很對?！薄拔矣鷣碛杏X到老年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候，成熟、滄桑、見識、自由（至少表現(xiàn)在時間支配上）、超脫。可以更客觀地審視一切，特別是自己，已經(jīng)有權(quán)利談?wù)撊松约罢務(wù)撉嗄耆?、中年人和自己這一代人了?？梢圆迳匣貞浥c遐想的翅膀，讓思想自由地飛翔了?？梢粤λ芗暗刈霾簧偈?，也可以少做一點，多一點思考，多一點回味，多一點分析，多一點真理的尋覓了。也多了一點享受、休息、靜觀、養(yǎng)生、回溯、讀書、個人愛好，無論是音樂書畫、是棋牌撲克，還是飲酒賦詩、是登山游海……”

王蒙說：“人生最缺少的是什么？是時間，是經(jīng)驗，是學(xué)問，更是一種比較純凈的心情。老了以后，這方面的‘本錢’便多起來?！薄叭松疃嘤嗟氖鞘裁?？是惡性競爭，是私利計較，是鼠目寸光，是浪費寶貴光陰，是強人所難，是蠻不講理。老了，惹不起也躲得起?！薄袄夏晔窍硎艿募竟?jié)，享受生活，也享受思想；享受經(jīng)驗，也享受觀察；享受溫暖愛戀，也享受清冷直至適度的孤獨；享受回憶，也享受希望；享受友誼趣味，也享受自在自由；更重要的是享受哲學(xué)。人老了，應(yīng)該成為一個哲學(xué)家，不僅習(xí)慣哲學(xué)的思辨，也還可以具備哲學(xué)的情懷，哲學(xué)的意趣，哲學(xué)光輝籠罩下的微笑、皺眉、眼淚，至少有可能獲得一種哲學(xué)的沉靜?！?/p>

王蒙還說：“老年又是和解的年紀，不是與邪惡的和解，而是與命運，與生命、死亡的大限，與歷史的規(guī)律，與天道、宇宙、自然、人類文明的和解。達不到和解，也還有所知會；達不到知會，也還有所感悟；達不到感悟，也還有所釋然，無端的非經(jīng)過選擇的然而又是由衷的釋然?！薄昂徒獠⒉慌懦u、抗議、責(zé)難，直到憤怒與悲哀。但老年人的種種不平畢竟與‘憤青兒’們的不同，它不再僅僅是情緒化的咒罵，它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必然即無法不然，知其如若不然，也仍然會有另一種遺憾、另一種不平、另一種缺陷。它不幻想一步進入天堂，也就不動輒以為自己已墜入地獄。它的遺憾與憤懣應(yīng)該是清醒的，而不是盲目的，是公平有據(jù)的，從而是有限制、有條件的，而不是狂怒抽搐、一筆抹殺。它可能仍然無法理解生老病死、天災(zāi)人禍、歷史局限、強梁不義、命運打擊、冤屈痛惜、陰差陽錯……然而它畢竟多了一些自省、一些悔悟、一些自責(zé)。懂得了除了怨天尤人，也還可以嗟嘆自身；懂得了除了歷史的無情急流以外，畢竟還有自身的選擇；懂得了自己有可能不幸成為靶子、成為鐵鉆，也未必沒有可能成為刀劍、成為鐵錘；懂得了有人負我處，也有我負人處；懂得了自己有偉大也有渺小、有善良也有惡劣、有正確也有失誤、有輝煌也有狗屎；懂得了美麗的幻想由于其不切實際是必然碰壁的；懂得了青春的激情雖然寶貴卻不足為恃……懂得了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舞臺，有自己的機遇，有自己的限制，有自己的悲哀，有自己的激烈。你火過我也火過，你尷尬過我也未必沒有尷尬過。所有這些都會使一位老人變得更可愛、更清純、更智慧、更光明、更哲學(xué)一些。”

王蒙又說：“當(dāng)然也有老年人做不到，老而彌偏，老而彌癡，老而仇恨一切，不能接受一切與時俱進的發(fā)展的人也是有的，愿各方面對他們更關(guān)懷、更寬容一點，愿他們終于能回到常識、常規(guī)、常情上來。而如果他們有特殊的境遇、有特殊的選擇，只要不強迫他人臣服聽從，也祝愿他們最終自得其晚年的平安?！薄拔覀兂３Ｖv不服老，該不服的就不服，例如，人老了一樣能夠或更有條件學(xué)習(xí)，不能因一個自命的‘老’字就滿足于不學(xué)無術(shù)。該服的就一定服，我年輕時扛過二百多斤的麻袋，現(xiàn)在扛不動了，我沒有什么不安，這是上蒼給了我這樣的豁免，我可以不扛二百斤以上的麻袋了，我感謝上蒼，我無需硬較勁。我年輕時能夠一頓酒喝半斤，現(xiàn)在根本不想喝了，那就不喝，這也是上蒼給我的恩惠，我可以也樂于過不夸張也更健康的生活?！?/p>

【注釋】

[1]節(jié)選自王蒙，《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學(xu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