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協(xié)昌樓有懷
登協(xié)昌樓有懷——在七二屆師生聚會上的講話
教師 嚴 炤(遺作)
新春日子里,在余忠家歡聚,見到各位,很高興。我、你們及你們的孩子,是三代人,是三代不同時代的同齡人。何以這樣講?若你們把我看作是當年你們在徐匯中學讀書時的“我”,那時,我才40多歲,現(xiàn)在你們也40多歲,豈不是不同時代的同齡人嗎?又若你們把自己看作是當年在徐匯中學讀書時的“我”,你們豈不和自己的孩子是同齡人嗎?三個不同時代的同齡人,相聚在一起,很有意思。經(jīng)歷了時代的變遷,幾十年悠悠歲月,能不感懷?長江之水滾滾流,我們一代人,浪潮已息,垂垂老矣;你們一代人,浪潮洶涌,正是時候;再一代人,你們的孩子輩,已在孕育波濤,正在茁壯成長。
這里的住區(qū)叫協(xié)昌小區(qū),此樓叫協(xié)昌大樓,我們?nèi)嗽谶@里相聚,我不由想起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的一首詞《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詞曰:“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若將詞中的“北固樓”改為“協(xié)昌樓”,將“千古興亡”改為“三代變遷”,則此詞成為“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協(xié)昌樓,三代變遷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眮辛⒃趨f(xié)昌樓,推窗遠望,這里原是市郊農(nóng)田,民居簡屋;而今是萬人體育館、上海游泳館、八萬人體育場、內(nèi)環(huán)線高架,滿眼的高樓大廈,真是滄桑巨變,當驚世界殊。再看看室內(nèi),人才濟濟,有大學教授、報社記者、政府官員、企業(yè)經(jīng)理,也是滿眼風光。
三代變遷多少事,悠悠。國家大事,暫且不談,我們師生間、同學間可談的事情多著哩。我們相識在那個瘋狂的年代,劫亂的年代,我有緣做了你們的老師,是老師又不像老師。論老師應教授你們應學的文化知識,但沒有,然又不能不稱老師,是特殊年代里的老師。和你們生活在一起,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除去那些“離奇”的事兒外,可追憶、值得回憶的人和事還不少。其中好些是難忘又珍貴的記憶,深深烙在我教育生涯的篇章里。我記得你們好些同學,你們也記住我。年初五喬蘊琪等同學在我家打電話與同學們互致新春問候,要求對方同學猜是誰的聲音,幾位同學都聽出是我的聲音。我和張建晨已26年未見面了,電話中,他竟能猜出我的聲音。我動情了,同學們沒有忘記我,我還在你們心中。我眼睛濕潤了。一時間,腦際浮現(xiàn)的盡是那個時代的人和事。那時,我教英文,教好幾個班級,班上想讀書的人很少,愛讀書的人更少,讀書無用論泛濫啊。(12)班陳秀愛愛讀書,她寫的英文字秀麗端正,對師長恭敬有禮,是個讀書人,顯得突出,又講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校會課廣播里常傳出她銀鈴般的嗓音,印象深,不會忘記。(5)班的陳萬里也是個讀書人,對外語有興趣。他還有個特點,見人總是笑嘻嘻的,一副謙和好學的樣子,現(xiàn)在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的教授,見面時,他說“嚴先生你是我外語的引路人”,此話不實。當時我是濫竽充數(shù)教英文,但我又似看到了中學時代他的謙和儀態(tài),我也不會忘記。(4)班沈玉彪,你不容易??!那時,你班上“梁山好漢”有好幾個,還有女將,班級常起風波。出了“事”,你就急著去找班主任,你操的那個心,你那副焦急的樣子,還留在我的記憶里。我呢?由于劉俊老師遭難,不當(9)班的班主任,由我接替,我有幸與(9)班同學共同生活了三年。這段日子,是我教育工作篇章中珍貴的一頁。我從自己教育對象身上獲得精神養(yǎng)料,又得到家長們的全力支持和鼓勵,許多人和事難忘。
學工,到中國鐘廠。一個同學的右手食指被銑床割傷,他父親既不怪學校、工廠,也不責怪老師,完全信賴我去處理。工廠給這個學生生活補助費,又讓他住到工廠的招待所,但穿衣束褲、吃飯、大小便等生活上的事,還要到醫(yī)院去做理療,誰照料、誰陪伴?我有困難,愛人患病,余忠主動提出承擔此任務,也住到工廠。冷天,這同學的雙手不能放進被窩里,又不能戴手套,露在被子外怎么辦?余忠與我商量,我回家將愛人的一件舊棉襖的袖子剪下,一端縫了幾針,做成一只袖筒,解決了傷手受凍的問題。我囑咐余忠的事,他都一一完成,有些還想得比我周到,讓我能把精力放在多數(shù)同學身上。他不僅承擔了班主任做的工作,實際上,他在做家長所要做的事情,然而他也是一個學生??!我怎會忘記此事?!
(9)班是學校里唯一的住宿班級,晚上無專人照管,就靠他們自己照顧自己。一天晚上,一個小同學起來小便,睡眼惺忪,推門推在玻璃窗上。玻璃窗捅碎,手臂劃破,鮮血直流。余忠馱著他,另一同學托住他的傷手,三人從學校一路奔到中山醫(yī)院。此情景感動了一位深夜的行人,此行人陪同他們到醫(yī)院掛號付費,就匆匆走了,真是一位熱心的好人。第二天我到學校,同學們爭著告訴我此事,我又激動,又感激,這種出自青年學生純凈心靈的友情多珍貴,我會忘記嗎?
學農(nóng),到奉賢。下鄉(xiāng)有紀律,不準下河,干部要帶頭守紀。一天,生產(chǎn)隊“拷浜”(用抽水機抽干水捉魚),同學們圍著看。一條魚跳到河邊,落在余忠腳下。他去捉,魚又跳回河里。余忠想,“你逃得了嗎?”就一躍下河去捉那條魚。岸邊的同學見余忠下了河,大家一哄往河里跳。農(nóng)民在岸邊叫“學生偷魚啦!”我趕去一看,全明白了,任他們?nèi)プ?。好家伙,捉了許多,帶回住所,殺的殺,洗的洗,燒的燒,像過節(jié)一樣開心,那股歡樂勁兒,難以形容。吃不掉的魚,放在面盆里,藏在床底下。這時,我走開了,跑到女生所在的生產(chǎn)隊去吃晚飯。當同學們發(fā)現(xiàn)嚴老師走了,這時才感覺到事情有點兒不對勁。晚上,我從女生那邊回來,我床上的被子已被鋪開,里面放著一碗魚。他們將最大的鯽魚留給我吃。這群學生淘氣啊,魚還熱乎乎的,我心里也熱乎乎的。事后,我和余忠到生產(chǎn)隊長家里去認錯,付魚錢。由于同學學農(nóng)平時表現(xiàn)好,隊長說:“這事情我早知道了。算了,魚送給你們吃吧!”這些生動感人的故事,如寫成短劇挺精彩的。
到寶山烈士陵園掃墓,正是霜葉深紅的時候。楊駿在墓地上撿了兩片楓葉夾在日記本里,日記本上寫著紅葉是烈士鮮血染紅的,我要繼承烈士的遺志,踏著他們的足跡前進之類的話語。我發(fā)現(xiàn)后,也深受感染。以后她走出校門,踏上了她人生的征途。
學軍,野營拉練時,薛龍妹的母親對我說:“嚴先生你帶孩子們?nèi)ダ殻覀兗议L放心。但師母有病在家,無人照顧怎么辦?那我到你家去照料她吧”,這出自內(nèi)心的真情話使我感動。教師、學生、家長都是人,人都是在情感世界里生活,我怎會忘記這些好家長呢?
以上這些事都發(fā)生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發(fā)生在我和你們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也都留在我人生的畫卷中。
當年你們這些有理想、有抱負、有向往的熱血青年,在學校生活里,曾留下你們成長的足跡;你們走出校門,又到社會的大學校里磨煉成長或再到大學深造,而今已年過不惑,成為國家各條戰(zhàn)線上的有用人才、優(yōu)秀人才。今天在這里相聚,吟誦辛棄疾的詞句“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追溯往事,感慨何多!
“文革”是一場劫難,國家、家庭、人才都遭劫,如蒼茫草原,經(jīng)歷了風暴寒冬,樹木枯萎了,花草凋謝了,一片荒涼。但春回之后,原野上的樹木,又吐出新芽,抽出新枝,花草也萌發(fā)了,草綠了,花兒開放了。我想,你們就是點綴在祖國原野上的一朵朵五彩繽紛的花兒。作為老師見到這些花朵是最大的快慰,最為高興的事了。愿這些花朵開得更鮮艷。我又想,這時刻,我們?nèi)?,三個不同時代的同齡人相聚在一起,應同唱一首古老的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也許最能反映我們的情懷。對我來講,我還在想,一個人若能重復做一遍教師的話,那該多好啊,因為他領悟到怎樣做教師,也懂得什么是教育了。然而,這終是教師的遺憾。
寫于1995年前后
(作者是本校物理教師,教導副主任,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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