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范文來的那天，樹上的葉子正一把一把地往下飛落。

那天，我放學(xué)回家，看到客廳里坐著一個黑乎乎、胖乎乎的男孩子?？吹轿疫M來，他趕快站了起來，低低叫了聲：“綺，妹妹……”

男孩是姨媽家的老三，叫范文。我沒有答應(yīng)他，我不喜歡他。姨媽是媽媽唯一的姐姐，每次從鄉(xiāng)下回來，媽媽都不滿地對爸爸說：“姐不知咋想的，一個就夠了，生了仨，這不是要人命嗎！”

聽媽說，姨媽的二胎是意外懷孕，因是計劃外，只能去流產(chǎn)。但到了手術(shù)室，姨媽又哭著逃了出來，說：“還是生下吧，好歹是條命……”但沒想到生下來的不是一條命，而是兩條。媽替姨家愁，每個月都要給他們家寄錢，寄衣服。

媽給我們盛好飯，讓范文坐下吃，對我說，從此范文就是我的親哥了，姨媽把三表哥送給我媽當養(yǎng)子了。姨夫三個月前出了車禍，從此只能躺在床上。姨媽一個人咋著也養(yǎng)不活三個小子，只好把范文送給我們家當養(yǎng)子。

爸媽為范文改名叫周文。范文比我大一歲，但他和我上一個班，那一年，是二年級。我從不叫他哥，我叫他的名字：范文！每聽到我的叫聲，范文就趕快跑過來，傻呵呵地笑著：“妹妹，叫哥什么事，請吩咐！”

我皺皺眉，對他吩咐：“離我遠點，我不喜歡你！也別對同學(xué)們說你是我哥！你不是我哥！”

范文在進到教室的第一天里，就對所有的同學(xué)宣布：“周綺是我妹妹，你們以后誰欺負她，小心我的拳頭！”同學(xué)們哈哈大笑起來，學(xué)著范文的話，然后瘋狂地拍著手，大聲唱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我恨死范文了，這個鄉(xiāng)巴佬，只會帶給我羞辱！

我不喜歡范文，更不叫他哥哥，但老天卻故意為難我，從小學(xué)到初中，竟然都把我和他安排在同一個班。

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我都不和范文一起走，再說，我有了我自己的秘密。

我的秘密就是梁佳。

我厚厚的日記上，記滿了梁佳的點點滴滴，在情人節(jié)的時候，他悄悄送我一支玫瑰，我們秘密地相愛著。

期中考試的時候，我的成績一下從第二名，落到第十五名，老師在課堂上重復(fù)著千篇一律的話：“同學(xué)們要注意學(xué)習(xí)，別搞早戀，影響自己的前程……”

我根本沒聽老師在說什么，后天就是我生日了，我和梁佳相約一起去吃燭光晚餐。

生日那天，我早早來到學(xué)校，卻沒看到梁佳的身影，整整一天，梁佳都沒來上課。下午的時候，同學(xué)們紛紛議論，說梁佳昨晚和一個女孩子一起去溜冰，被人打傷了。

和一個女孩子一起去溜冰？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但同學(xué)們說得有眉有眼，我這才知道，梁佳竟然在和好幾個女生談戀愛。

那天放學(xué)，我躲在角落里哭得雙眼紅腫，很晚了才回到家。爸媽竟然在客廳等我，桌子上，放著我的秘密日記。我一陣發(fā)懵，轉(zhuǎn)眼看范文，這家伙果然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游移著目光，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媽媽開始對我大罵，說我不爭氣，浪費自己的好年華。爸爸也氣得猛地站起來，揪住我甩開巴掌就打。爸爸的第二掌沒落我身上，范文從一旁一下飛了過來，替我接下了第二掌，對爸爸哀求：“爸打我吧！是我沒看好妹妹……”

我哭著回到自己的房間，范文跟了過來，虛情假意地勸我說：“妹妹別傷心了，你要明白，爸是為你好！”“滾！”他不知道我有多恨他？我想都沒想，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向他，茶杯從他的額頭又落到地板上，他的額頭頓時鮮血直流。我嚇壞了，范文大把大把地撕著衛(wèi)生紙，擦著不停地流下來的鮮血，對手足無措的我說：“沒事，沒事，哥結(jié)實著呢，小意思！”

第二天早上，吃飯的時候，爸媽看到范文額上的傷，范文說，是上衛(wèi)生間時，不小心摔倒了，磕的。

二

那場戀愛傷了我的心，我再也不跟誰戀愛了，一門心思學(xué)習(xí)，成績很快跳躍到從前的第一、第二名。但周文，卻真的很笨，他的成績從來都是中下流。每一次我們考過試回到家，周文總是磨磨蹭蹭的，不肯說成績。直到被爸媽催得急，他才說：“我這次又考得不好?！?/p>

“你就是沒出息，從來沒考過前十名！”我嘿嘿笑著朝他擠眉弄眼，他尷尬地笑著，說：“是，我不如妹妹，我沒有妹妹聰明?！?/p>

我仍然不叫他哥哥，我仍是叫他的名字，只是把范姓改成了周姓。

中考過后，我得意地拿著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向爸媽炫耀，并宣布我的理想：“我要一路飛上名牌大學(xué)，將來去大城市，做一個女強人……”

周文的分數(shù)只能去一般的中學(xué)，他嘿嘿笑著站在一邊，把頭點得像雞啄食，不停地說：“妹妹只管讀書吧，你飛得越遠咱爸咱媽越高興，我學(xué)習(xí)不好，我留守家里，伺候爸媽！”

哼，自己學(xué)習(xí)不好，還為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呀！

很快到了高三，我的功課愈發(fā)緊張，我搬到學(xué)校，每到星期天才回家一次。

那天，我一走進家門，就感覺氣氛不對。爸悶著頭坐在沙發(fā)上，不停地抽煙，媽的臉色也不好，周文正在忙碌地往餐桌上端菜、端飯，但也是一言不發(fā)?？吹轿?，只打了個招呼說：“妹妹回來了?！边B個笑臉也沒有。

原來，姨媽打來電話，說姨夫病重，想讓三兒回家看看。爸的意思是讓周文回家看一眼就回來，馬上要高考了，雖然他的成績不太好，但能考上一般的大學(xué)也行呀。但周文說，他父親的時候不多了，他不想考大學(xué)了，他想回家伺候他父親，因為他的兩個哥哥，都在外面打工……

雖然爸媽都不同意周文的決定，但第二天一早，周文還是離開了家，走之前，給爸媽留了一封信，說他父親的時間不多了，他不忍心……

如此不聽話，媽氣得直搖頭嘆氣。但更讓我們難堪的還在后面。半個月后，高考剛結(jié)束，周文就哭著打來電話，說姨夫已經(jīng)去世了。出殯那天，爸媽帶我去給姨夫奔喪。周文披麻戴孝跪在靈前，號啕大哭：“爹呀！你的命好苦呀！你為什么不再等等，等我掙了錢就給你看病，兒子不能讓你享福，兒子不孝呀……”

我的眼淚霎時就流下來了。我是難過??！爸媽養(yǎng)了周文這么多年，但在他心中，竟然一直想著他的親生爹爹呀！真是一只白眼狼！

離家的那天，爸和媽，還有周文，一起去車站送我。周文替我背著行李，一路上不住地交代著我，放心家里，家里有他呢，讓我只管學(xué)習(xí)……

我裝作沒聽到他的話，拽著爸媽的手說：“爸、媽，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就把你們帶走，我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讓你們過上幸福的生活！”

周文在一邊嘿嘿笑著說：“妹妹真孝順，不過養(yǎng)爸媽是我的事，你呀，就放心讀書，然后在自己的天地里飛吧！”

哼！鬼才信他，我不客氣地說：“我的爸媽怎么能讓你養(yǎng)呢……”

周文一下愣住了，上車的時候，我看到周文的眼角里亮晶晶的，我知道，我剛才傷了他了。

三

大學(xué)畢業(yè)，我和男友張超去了南方發(fā)展。

母親按時給我打電話，說家里都好，爸的身體每況愈下，她的身體也不如從前，幸好有哥哥。媽媽說，哥哥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和他一樣勤快，每到星期天，會去探望她和爸……

經(jīng)常收到哥哥寄來的禮物，有我愛吃的零食，還有女孩子們愛穿的花花綠綠的衣服。有一次，是一個紅色的錦繡絲盒。打開，里面放著一枚翡翠雕刻的佛像。周文在附言里說，是他和嫂子上山玩時，在廟里為我求的，保佑我在外面平安如意……

我的眼前跳出那個黑不溜秋的小男孩，想起我們從小的點滴，他從來都是愛我的，但我從小就不接受他，從沒拿他當親哥。我總覺得，只不過他家窮，養(yǎng)不起他，所以他才來到我們家。我挑著他的毛病，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寵愛著我。我的眼角開始濕潤，因為離家，我總想起母親的溫暖，這時才能體味到做子女的胸懷。在哥哥心里，生父母和養(yǎng)父母，地位一樣重，所以姨夫病重的時候，他決意要回家盡孝，但我卻記恨了他好多年。

我和男友開始積攢下每一分錢，我們想盡快買房子，結(jié)婚，然后把爸媽接來。我不想讓自己也有哥哥那樣的遺憾，我是爸媽唯一的女兒，我要讓他們過上幸福的生活。

但我們看中的房子，首付卻要20萬。

20萬！我一下就懵了。不買，房價會像滾雪球一樣不停地往上漲，買，我們根本就湊不起這20萬！

哥哥打來電話，我第一次對著哥哥哭了，沒有房子，我們也就沒有婚姻，自然，也不可能把爸媽接來。哥哥在那邊笑著安慰我說：“傻妹妹，別哭，房子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

沒過一星期，媽寄來了20萬，說是她和爸這些年積攢下的，拿著錢，我又想流淚，難為爸媽了，這么多年來，又要養(yǎng)哥和我，還為我攢下這筆買房的錢。一拿到房子的鑰匙，我就開始馬不停蹄地裝修，我想給爸媽一個驚喜：裝修好了房子，先把爸媽接來住幾天再說！

拎著行李站在我的家門前，激動的心都想跳出來。但開門的卻是一個我不認得的女人，她對我說，這房子是她買的，原來的房東搬到鄉(xiāng)下了……

身后響起摩托車的聲音，回過身，哥哥在路燈下對我揚手笑著：“你這個孩子，來了不提前打招呼，要不是張超讓接你，一家人都不知道你悄悄回來了……”

媽呢？爸呢？我?guī)缀跏呛鹌饋怼?/p>

哥哥帶我轉(zhuǎn)幾個彎，才在一個偏僻的院子停下。哥告訴我，這是他們單位的房。走進房間，爸和媽，還有嫂子正在看電視?？吹轿?，媽一下就流下了眼淚。坐下來，媽才告訴我，為了給我湊買房的錢，哥讓他們把房子賣了，然后先搬到這里。哥說，反正以后爸媽就歸他養(yǎng)活了，那房子也用不著。怕我不同意，所以就沒告訴我賣房子的事。哥哥對我說，他的房子首付也交過了，房子快到手了，一裝修好，就帶著爸媽搬過去。

那一晚，我第一次坐著哥哥的自行車，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游逛，摟著哥寬厚的背，臉貼在哥的后背上，眼里有濕濕的淚。

哥哥拍著我的手，問我：“妹妹，告訴哥，有什么心愿，在結(jié)婚的時候，哥滿足你！”我擦了一把淚，說：“哥，我的心愿就是咱們都能長命百歲！”

總有那樣一個親人，他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會拋棄一切全心全意為你。即使平時你完全想不起問候，即使你因為一些小事正耿耿于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