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婦女要沉靜學(xué)道

《新約》中有些篇章似乎不利于女性。經(jīng)常被人援引的有兩則勒令婦女“沉靜學(xué)道”的文字，它們都出自使徒保羅的書信。

其一是《哥林多前書》：“婦女在會中要閉口不言，像在圣徒的眾教會一樣，因為不準(zhǔn)她們說話，她們總要順從，正如律法所說的?！保?4：34）既然律法規(guī)定婦女不許說話，那么婦女在聚會上緊閉嘴巴，認(rèn)真來當(dāng)聽眾，就是理所當(dāng)然。保羅接著說，婦女假若想要學(xué)點什么，可以回家問她的丈夫，因為婦女在大庭廣眾之下嘮叨原是可恥的事情，神的道理豈是從你們嘴巴里出來的嗎？

也有正面文章，同是《哥林多前書》，保羅講到做禮拜時蒙頭的話題，說是男人不用蒙頭，女人則要蒙頭。女人若不蒙頭，就該剪發(fā)，但是假如以剃發(fā)為羞恥，那么就要蒙頭：“男人本不該蒙著頭，因為他是上帝的形象和榮耀，但女人是男人的榮耀。”（11：9）這里的尊貴階次由神、男人、女人三個等級排出，其中婦女如何與男人不在一個層面之上，不言而喻。但是保羅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轉(zhuǎn)到了女人和男人理應(yīng)平等的話頭：

然而照主的安排，女也不是無男，男也不是無女。因為女人原是由男人而出，男人也是由女人而出，但萬有都是出乎上帝。（11：11—12）

所以男人和女人互補(bǔ)互成，一樣都是神的子民。女人有長頭發(fā)，其實是神賜予她的榮耀，因為長發(fā)可以給她蒙頭。須知蒙頭原是正派端莊婦女的裝束，女人若不蒙頭，就像彼時以剃發(fā)來羞辱懲罰淫婦，則必牽及放蕩，頓時就讓人疑神疑鬼起來。

保羅真是個大男子主義者！本書作者在梵蒂岡金碧輝煌的圣彼得大教堂門前，看到過保羅的雕像，低眉垂目，沉靜而且謙卑，很難想象他對婦女疾言厲色吆喝起來，會是什么樣子。但是問題未必如此簡單。對于保羅以上言論的圓說，首先是指向保羅書信的時代背景。哥林多（Corinth）通行的翻譯是科林斯，位于希臘的伯羅奔尼撒半島東北，地處東西方貿(mào)易要沖，為一繁華商港?！陡缌侄嗲皶废当Ａ_第三次旅行傳道期間所撰，時間約在公元56年。是時的哥林多公認(rèn)是一個物欲橫流的城市，三教九流，蠅營狗茍，荒宴醉酒，縱欲淫亂，這似乎原本就是羅馬的作風(fēng)。圣保羅顯然是憂心忡忡，忍無可忍然后致書哥林多教會。哥林多人口既然來自四面八方，所操語言自然也是各不相同。希臘語作為普通話，整日營生社交在外的男人，肯定比居家的女人要流利得多。故此，保羅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婦女不要吭聲，應(yīng)是在說，婦女們，做禮拜的時候要沉靜認(rèn)真地聽講，不要提問打斷布道，不要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要是聽不懂，那就回家問丈夫吧，他們會給你們說個明白的啊。事實上教堂里的希臘語布道，大多數(shù)婦女恐怕未必能夠完全聽懂，是以開始提問，漸感乏味而聊起天來，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要之，對于這些文字的辯護(hù)便是，保羅這里是專門告誡婦女在教堂里不要同丈夫交頭接耳，要專心一點。同理婦女要順從的不是丈夫，而是她們正在侍奉的神圣秩序。所以這段話是有它的特定語境，由此得出結(jié)論《哥林多前書》鼓吹男尊女卑，是不適宜的。

另一則文字語出《提摩太前書》，是為保羅給他的年輕助手提摩太寫的一封信：“女人要沉靜學(xué)道，一味地順服。我不許女人講道，也不許她管轄男人，只要沉靜?！保?：11—12）保羅這里的理由是當(dāng)初上帝先造的是亞當(dāng)，后造的是夏娃，而且不是男人亞當(dāng)被引誘，而是女人夏娃受了引誘，由此拖累男人一同犯下原罪。不過保羅也說，如果女人常存信心和愛心，再加上圣潔自守，那么她還是可以通過生兒育女，來獲得拯救的。

保羅在以弗所傳道

提摩太自幼跟隨保羅，后來留在以弗所（Ephesus）教會工作。保羅稱他為“我的兒子”，有六封書信與他一同具名。提摩太似乎身體不好，而且很顯然想離開以弗所，另謀高就。同卷書中保羅說，“我往馬其頓去的時候，曾勸你仍住在以弗所?！保?：3）可見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勸提摩太留下來。哥林多紅塵滾滾，以弗所又怎樣？誠如在哥林多的社會背景里滿可以來圓說《哥林多前書》中的男女平等，背靠以弗所的文化和社會語境，解讀《提摩太前書》里保羅之敦促婦女沉靜學(xué)道，便也未必是如此不可救藥了。

以弗所在今天的土耳其境內(nèi)，是時為亞細(xì)亞省的首府，很顯然它同哥林多一樣，也不是一個太平干凈的地方。首先這里諾斯替教流行。用保羅的話說，就是“必有人離棄真道，聽從那引誘人的邪靈和鬼魔的道理。這是因為說謊之人的假冒，這等人的良心如同被熱鐵烙慣了一般。他們禁止嫁娶，又禁戒食物”（4：1—3）。嫁娶和食物本是神的恩寵，人自當(dāng)感恩受之，何言抵制？即就這些異教崇拜的細(xì)節(jié)描述來看，在保羅已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以弗所更有希臘月亮和狩獵女神阿耳忒彌斯的神廟，神廟是為世界七大奇跡之一，屋頂為大致七層樓高的一百二十七根立柱撐起，建筑長度幾近一百五十米。誠如阿耳忒彌斯是女性的守護(hù)神，守護(hù)她的自然就是女性當(dāng)先。據(jù)史家記載，首先主掌神廟的就是一批處女和閹人，麾下自有女祭師和女奴數(shù)以千計，更有女性接待人、管理人、鼓手、笛手、清潔工等不計其數(shù)。整個城市一年當(dāng)中有整整一個月，專門用來祭祀這位羅馬神話中叫做狄安娜的月亮女神，而須知這位法力無邊的阿耳忒彌斯，光是乳房就大大小小長了好幾排！

這樣來看以弗所，很使人懷疑它是不是一個女性的城市？以弗所的女性地位肯定是不低。一個例子是《哥林多前書》里保羅的話：“凡女人禱告或是講道，若不蒙著頭，就羞辱自己的頭。”（11：5）這可見婦女出任牧師，在教堂里高談闊論，已經(jīng)不顯稀罕。故此，婦女的趣味和心理狀態(tài)，對于以弗所這樣一座城市的基督教生活，無論如何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大問題。女性天生好奇，她們的好奇心會草草掠過精彩絕倫的阿耳忒彌斯崇拜嗎？如是社會流行的價值觀念，會如何穿透到教會中間？由是而觀提摩太一心想逃之夭夭，離開以弗所，也就是在情理之中了?？蓱z的提摩太病懨懨一個年輕人，委實是孤掌難鳴，要抵御明顯是擁有相當(dāng)權(quán)力的婦女們的相當(dāng)頑強(qiáng)的異教作風(fēng)，除非保羅親自出山，真是談何容易。拒絕婚姻、拒絕生育，挑剔飲食，這在今天看起來也未始不能見出種后現(xiàn)代的時尚，難怪保羅憂心忡忡地，唯恐此種生活方式危及基督教會的社會和神學(xué)基礎(chǔ)。

婦女要沉靜學(xué)道，至此可以說破解完畢也圓說成功。謎底是保羅原是針對特定的教會說話，是有特定的言說對象，即便舉譬亞當(dāng)夏娃，那又怎樣？這個對象不是別的，乃是有錢階級的妻眷，蓋窮人不會“禁止嫁娶，又禁戒食物”也。這些婦女在后代闡釋家看來就像夏娃受了蛇的誘惑，亦是為旁門左道所惑。換言之，保羅不許女人講道，指的是邪門歪道，反之要女人一味順服的，則是正道，更具體說就是保羅和提摩太的布道，而不是一味順從家里的丈夫。這可見，即便在教會里，神對男女其實是一視同仁，無分高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神的光輝一路照將下來，豈能眷顧我們?nèi)祟惖囊话耄鴮⒛歉蓯鄣牧硪话肓粼诤诎抵心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