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過頭來,忘掉這一切的是是非非,我們可否暫且合上《紅樓夢》的書卷,不要被任何成見所誘導,不要被任何現(xiàn)存觀點所引導,不要帶有任何先入為主的主觀認識,也不要被任何權威和名家所影響,完全憑著自己對文字的感覺,憑著自己對這部文學巨著的喜愛,平心靜氣地掩卷思之,或許一個神游思髓的問題自會飄然而來,在眾口一詞的贊頌氣氛中,雖然微弱但仍期期然地會發(fā)出這樣的疑問之聲:“《紅樓夢》真的就是好到極致嗎?真的就是天下第一嗎?真的就是中國文學的首選之作嗎?真的就是代表了民族形象嗎?”
恐怕未必吧!我們不妨把這位《紅樓夢》美人從武林大會的神壇上請下來,以客觀公平的眼光來審驗一下我們面前這位被美譽和褒獎包圍已久的神秘美人,是不是真的是天下不二、世上無雙?
首先,就關于評價此書最為關鍵的思想性而言,雖然似乎現(xiàn)在已成定論,《紅樓夢》全書體現(xiàn)著濃厚的反封建意味。甚至用毛澤東同志的話講“賈寶玉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革命家”,直接把賈寶玉歸入了革命同志的行列,還說“《紅樓夢》寫四大家族,階級斗爭激烈,書中寫了幾百人,有三四百人,其中只有三十三人是統(tǒng)治階級,約占十分之一,其余都是被壓迫的,都是奴隸。犧牲的、死的很多,如鴛鴦、尤二姐、尤三姐、司棋、金釧、晴雯、秦可卿和她的一個丫環(huán)”“《金瓶梅》是《紅樓夢》的祖宗,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紅樓夢》《聊齋志異》是尊重女性的”“這部書寫了封建王朝的真正社會歷史,暴露了封建統(tǒng)治,揭露了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的矛盾”等等。
其實不單單毛澤東這樣認為,對于諸如關于此書反封建、提倡男女平等、反對科舉制度、消除等級觀念、追求戀愛婚姻自由等積極進步思想的反映,在學術上的概括和人們在閱讀此書時也都能感受到這些東西的存在。
但是,不可否認,作者不管是曹雪芹還是別的什么高人,加上疑似續(xù)書作者的高鶚,畢竟都是生活在二百多年前的雍正到乾隆年間的大清順民,在他們身上寄予太多的超出其時代精神局限的現(xiàn)代觀念恐怕是不大現(xiàn)實的,他們不可能領導一場反對帝制的新文化反抗運動,也不可能倡導新民主主義甚至社會主義思想,所以有那么一點兒對于自由、民主的向往是肯定的,但絕對沒有達到像康有為、梁啟超這些改良派一樣的高度,更不可能具備陳獨秀、李大釗甚至毛澤東等先輩的共產(chǎn)主義信念。不然的話,清朝的封建帝王統(tǒng)治就不會在那之后又持續(xù)了近二百年才宣告結束。
因此,如果我們也把作者從神壇之上請回凡間,按蔡義江先生的觀點,其實曹雪芹寫《紅樓夢》主要的著筆點也就是寫了一個大家庭從繁榮到衰敗的過程,是在作者親見親聞、親身經(jīng)歷和自己最熟悉的、感受最深的生活素材基礎上創(chuàng)作的。就是曹雪芹自己,由于沒有科學的歷史觀,也就不能從本質(zhì)上認識那些激動著他、盡管他也出色地描繪了它、并且從而使他產(chǎn)生強烈創(chuàng)作愿望的復雜社會現(xiàn)象。
所以,作者寫書的主要用意還是記錄那段曾經(jīng)存在而又已逝去的生活場景,追憶在他的生活中曾經(jīng)存在的幾個他所認為的奇特女子。因此,悲己抒懷的自我情緒宣泄需求顯然是他的首要訴求點,所以我們在書中更是可以感受到一股對過往繁華生活和物質(zhì)享受的眷念和留戀之情,也有一種諸如余英時教授指出的《紅樓夢》是描寫了對一個理想世界的向往和王國維先生曾經(jīng)點出的宿命式的悲劇意味。
事實上,不唯《紅樓夢》如此,因為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帶有極為個性化的色彩,愈是文學藝術成就高的作品,其作者的個性情感表達傾向亦愈強烈,任何一部小說在創(chuàng)作上都是從作者的個人思維立意出發(fā)來講述編織故事情節(jié),自然作品的主題意愿也就會更多地順乎作者個人的情感表達。
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說《紅樓夢》具有反封建意義的進步性的光輝閃耀,也是在其故事創(chuàng)作前提之下的顯現(xiàn),是順附在字里行間透射出思想意識的取舍和選擇,是在作者的個人傾向、主觀意愿和感情好惡之下,附帶產(chǎn)生的平等自由的朦朧民主思想的散播。
另外,就小說的本體功能而言,編小說、說故事最大的前提是有可讀性,可讀的第一要素是懸念迭起、沖突激烈,而《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手法是在細流慢潛、不著痕跡之處喻示情感的深遠大義。當然,這里暫且不說作者這樣的寫法另有其意圖,但是說實話,從故事情節(jié)的角度看來,遠不如《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那般情節(jié)緊湊得讓人不忍棄卷,一場接一場的打斗,一個接一個的計謀,一個個好漢的亮相,一個個戰(zhàn)將的登場,都讓讀書的人大呼過癮!
自然,不可否認《紅樓夢》這種生活流的敘述方法在當時的明清小說中算得上是比較立意新奇的,但說不得的是,也早有《金瓶梅》這樣的“老師”搶在了它的前面。固然,這樣的寫法在描寫男女情狀和生活情態(tài)上自有它不可多得的韻味,但是,充其量也只是寫作手法之中的一種選擇而已,而且還受到內(nèi)容表達的局限。就像流行于江浙一帶的越劇、黃梅戲的曲調(diào),唱起才子佳人的纏綿戲文來淺斟低吟、委婉動人,甚是惹人陶醉一樣,但若涉及到王侯將相、金戈鐵馬這般的宏大場面就顯得氣力不足,必得京腔昆曲或是秦腔梆子一類的劇種才能激昂出慷慨雄渾的氣度來!正像“學士詞,須關東大漢,抱銅琶鐵板,高唱大江東去! 柳郎中詞,宜十七八女郎,手執(zhí)紅牙板,淺吟低唱楊柳岸,曉風殘月”的風格意蘊之間的區(qū)別。
因此,從寫作手法和品質(zhì)取向上,雖然應該承認《紅樓夢》確實寫美了亭臺樓閣的勾回低轉,寫神了小兒女之間青梅竹馬般的蒙眬愛意,寫活了大家庭里的紛繁復雜中暗藏的階級斗爭,寫盡了至死不渝的愛情悲劇,但是也只能算是多種文學題材領域的一種而已,風格的好壞優(yōu)劣,自不好分出一二三等,唯見仁見智罷了,所以讓《紅樓夢》在眾多優(yōu)秀的戰(zhàn)爭、事變、民生、世相小說中獨艷其芳,難道不覺有點兒過高之譽么?
再者,在人物品類選擇上,《紅樓夢》說“然閨閣中本歷歷有人……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所有書中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但是細究這書中出現(xiàn)的被作者極力推崇的金陵十二釵,無論正冊副冊,抑或又副冊,概論林林總總幾十位女孩子,不過是在“確實”的“閨閣之內(nèi)”呈現(xiàn)智慧機鋒而已,一座大觀園,寄托了作者理想的伊甸園情調(diào),也自然禁錮和限定了這些作者本欲表現(xiàn)的女孩子的奇特之處,多見的不過是些吟風詠月、爭斗心機的小家之計。
如果說這樣的例子太過血腥,也許《紅樓夢》中的眾釵們只是指在情感世界的人中翹楚,那么即使是在女性的情感世界里,像那位不與宋王同流合污,死也要變作大樹,同丈夫“屈體相就,根交于下,枝錯于上”的宋人韓屏之妻,還有早在《詩經(jīng)》中就發(fā)出“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河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般為愛義無反顧之誓言的那位無名女子,對情對愛的執(zhí)著濃烈又差得何止半分呢?
可見作者試圖把她們放到歷史的長河中去爭領風騷,無論德能才技還是風情心愫都沒有多少的出奇之處,顯然只能是米粒之珠般的微暗光華罷了。實際上,這些釵黛們的事跡和作為,按作者所云的奇特過人之處,也只不過讓人感到無非是合乎了賈寶玉這樣的公子哥獨在花叢中的奇妙心理生理感受罷了。
其實人家作者自己也老老實實地說了,“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校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也就是說,作者大力稱頌的這些奇女子,只是以作者自己作參照系,只是比作者自己的能耐強點兒罷了,對她們的定性和贊揚,只不過代表了作者自己對青春女性的情感表現(xiàn)的評價傾向罷了。所以,《紅樓夢》并沒有實現(xiàn)作者希望的為幾個奇女子樹碑立傳的目的,把釵黛們作為半邊天的學習楷模其實是根本排不上隊的!
所以,《紅樓夢》中的十二釵們更像是在和平年代、和諧社會里享受安定悠閑的生活,搬弄閑情別恨、故作離情愁緒的一群富貴女兒們的情趣狀態(tài)。也許正是這樣的情態(tài)意趣契合了那些文人雅士的心理境界,大家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么?喜歡《紅樓夢》的都是知識分子居多,白領人士居多。而在流傳的普遍性和民眾的傳閱程度、經(jīng)典人物場面的口頭流露頻率上,絕對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更能為眾人所接受。
再有就是令很多人崇拜并迷醉的《紅樓夢》中詩詞曲賦的藝術功力,關于這點,雖然像黃遵憲、王國維和近代的俞平伯、當今的蔡義江、周汝昌等前輩大師已經(jīng)著有多本專著加以評注解析,使得我們獲得了很好的藝術享受。但是,如果我們依然回歸平常心態(tài),純從一個《紅樓夢》閱讀者的角度來看這些詩詞曲賦的話,有一點足以說明這些文字描繪的出發(fā)點大多是為了服務于人物的點題、喻示,功能性是解釋人物的命運或結局,不是以文采華美為第一要務的。
近期傳出書,中的詩詞等都是抄錄的明清三流文人的作品,如果這個說法不是出于“惡搞”的話,倒是真有那么幾分靠譜。因為細細數(shù)來,除了那幾首因為被電視劇采用配作片中歌曲的判詞演曲之外,真正能夠流傳于市面的,好像還沒有一首完整的。
在文學史上有“自古詩文出唐宋”的說法,至今觀來,仍覺此言不虛,李白的太白風骨,杜甫的史實苦情,王維的意境高遠,辛棄疾的蒼冷峻拔,蘇東坡的豁達氣度等等,幾乎已經(jīng)是人間峰巔。而在明清小說中出現(xiàn)的或章回前、或章回后、或人物贊、或景物賦情,客觀講,似乎沒有一首能與唐宋古人一爭先鋒之作,惜乎中國詩詞到唐宋已絕矣!
這樣的評價想必不是我一家之言,甚至就連俞平伯先生對于書中釵黛教香菱做詩這樣表達作者詩詞理論的經(jīng)典段落,在論及詩詞的寫作時,也是頗有一些貶斥之義,不惜用“林黛玉講詩講錯了”這樣不加委婉的言辭,批評作者在用字的平仄對仗和詩詞立意之間的矛盾說辭。
當然,作為書中對各類詞工體裁的容量之大,收容之全,倒是自古以來無出其右者,但評價藝術的高低自然不能以量取勝,只能說作者學問不淺、廣采博通而已,然還未見太有過人之處。而且,現(xiàn)在被認為作者的曹雪芹先生,也沒有幾首自寫的詩作留世,其中不免有人為阻撓的因素,但多少也說明了其詞工文采少有力作的事實。
另外,關于《紅樓夢》是一部集封建社會各種生活圖畫之大全的百科全書的定論,以及由此推及的曹雪芹乃一代雜學大家的稱號,用一位網(wǎng)上紅學愛好者“江湖夜雨”的話說,“曹雪芹自然是集‘大思想家、大詩人、大詞曲家、大文豪、大美學家、大社會學家、大心理學家、大民俗學家、大典章制度學家、大園林建筑學家、大服裝陳設專家、大音樂家、大醫(yī)藥學家……’于一身,近乎超凡入圣的人物?!贝_實,對于如此過度拔高的美譽之辭,也許同樣大有可辨析之處。
我們不能否認,在《紅樓夢》中對于庭院建筑、房間陳設、家具用物、服飾打扮甚至食物烹調(diào)、醫(yī)藥治療、戲曲唱作等生活中間從日常必需到娛樂消遣,都有極為詳細的描述刻畫,應該講在缺乏視覺媒體的時代,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大家庭的奢華生活場景,這一點是值得肯定的。
但是,我們也必須客觀地看到,花在這些描繪景狀上面的筆墨,正如我剛才所說,是在缺乏像畫報、照片、電視視頻等可以直接看到的傳播手段時,必須的,甚至也可以說是不得已的寫作方法。不單單《紅樓夢》是這樣,如果有時間翻一翻同時代的小說像《金瓶梅》等,也都有關于衣食住行等方面的描寫,精美細致倒是有了,有時候卻不免有影響情節(jié)推進、稍顯啰嗦的感覺。
甚至都忍不住會有這樣的想法,到底是要寫小說、編故事呢,還是在賣弄自己的所謂“博學”,因為最基本的創(chuàng)作原則是一切都要為主題和情節(jié)服務,比如《水滸傳》在描寫“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那場戲時,對于漫天大雪和林沖的宿處就用了很細致的筆法,描寫大雪之大和林沖住宿的草棚被壓塌,是為了反襯接下來陸謙他們陰謀火燒草料場,正要趁著這場大雪的掩蓋好做事機密,林沖也幸而因為雪大才躲得一劫,并且還湊巧聽到了陸謙們的事后話語,才有了逼上梁山的一場好戲。故而,對于施耐庵在此處關于大雪的描寫,讀者普遍感覺大有必要,因為他不單單是為了逞自己的文筆技巧,實在是為了情節(jié)進行的必要鋪陳,所以連評注者金圣嘆都不禁嘆服!
因此,但凡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一個物件、一幅場景,應該都要有它的“戲份兒”才是,反觀《紅樓夢》中,雖然也有像秦可卿臥室鋪陳的描寫暗伏作者的意圖這些有意義的刻畫,但很多時候的描畫則顯得必要性差了很多,比如連一個小丫環(huán)的什么褲子的顏色、式樣,什么小襖的長短、剪裁,什么梳頭的辮子朝向等等都要一一不吝繁瑣地詳加羅列,不知道能對主題和情節(jié)有多少貢獻,不免讓人覺得有“炫技”的成分在里頭。
因為對于讀者來說,只需知道有一個丫環(huán)來了就行了,除非這個丫環(huán)的打扮有什么特別的含意,不然的話,穿什么花色的衣服似乎沒必要交代那么細致。
另外,有意見認為,《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很多東西都代表了那個時代的真實現(xiàn)狀,比如醫(yī)藥之類的。其實關于《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藥方之類的東西,87版《紅樓夢》編劇周嶺老師已經(jīng)作過很有趣的論述,大體的結論是那些藥方子基本上不可用,比如寶釵吃的“冷香丸”,制作工藝需要“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瓷壇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且不說連周瑞家的都感嘆這樣決難碰到的巧合在現(xiàn)實生活中能不能有,而就醫(yī)藥的機理分析,似乎也不大能夠成立。
而像張友士給秦可卿開的藥方和王太醫(yī)開出的幾個藥方,從中醫(yī)學角度看,也沒有太多的出奇之處,只要具備一定的藥理知識,懂得君臣配伍等配藥原則,掌握基本的冷熱內(nèi)外、陰陽補瀉的辨證施治規(guī)律的話,也不是什么難事。還包括寶玉、寶釵間或道出的一些醫(yī)藥常識,在那個以中醫(yī)治療為主的時代,就像咱們現(xiàn)在人人都懂一點兒預防防疫、打針服藥的知識一樣,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學問。
所以只能說是曹雪芹把這些普通的知識用在了書中而已,并不能說明在這些方面的造詣就有多么的驚人之處。我們只需從實際出發(fā),反證一下,就會明了這個理兒。為什么我們沒有見到根據(jù)《紅樓夢》中的家具樣式設計出來的桌椅在大賣場銷售?為什么沒有見到根據(jù)《紅樓夢》中的服飾樣式設計出來的時裝在大商場擺賣?因為這些東西的歷史傳承自有籍可查的蓋如《明清家具史冊》《清代服飾構思大全》之類的專業(yè)資料來擔當,沒有聽說過哪個家具設計師或是服裝設計師從小說中學習相關設計式樣的,最多依托其文化象征搞一搞像什么“紅樓夢主題服飾展”的策劃,而真正的設計剪裁工藝還得要靠專業(yè)的活計來完成。
所以,我們要清楚,曹雪芹書中所用的所謂“雜家”知識,只是根據(jù)一些事物的基本機理,加以發(fā)揮想象,僅僅是點綴小說氛圍而已,大多是當不得真的,而且我還說了,仿佛還有賣弄之嫌。
就說曹雪芹自己創(chuàng)造的很多“玩意兒”,也是不能拿到現(xiàn)實中來的,比如在食物上,書中在劉姥姥二進大觀園時,提到了一種叫做“茄鲞”的食品,按書中鳳姐所說,這個“茄鲞”的做法是“把才摘下來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
試想一下,誰家做菜這個做法?!照這么做的話,又是雞油,又是香油、糟油的過上幾遍,還能有茄子味兒嗎?而且吃起來不膩得慌才怪呢?據(jù)周嶺老師說,他吃過南北大小所有的所謂“紅樓宴”,這個“茄鲞”實在是沒法吃,你想那樣又在罐子里密封一陣子,加上原有的多種油浸的怪味,當真是很難吃的耶!作者那樣寫,無非是顯示賈家的奢侈氣派罷了。而且事實上,至今盛行于酒桌之上的依舊是魯粵湖湘幾大菜系,沒聽說過“紅樓宴”成過什么氣候。
至于有人非要從書中的器件上找出真實的對應,恐怕也是緣木求魚。比如在“妙玉請釵黛喝茶”這個情節(jié)當中,出現(xiàn)過兩個名字聽起來有點怪怪的茶具“頒匏斝”和“點犀喬”,其實這都是兩種酒器,拿來喝茶只是說明妙玉的高潔雅性。據(jù)周嶺老師考證,書中所寫的“頒匏斝”上面有一行小字記載“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的字樣,似乎曾經(jīng)被蘇軾把玩過,但是經(jīng)過從年代上推理,基本可以肯定是不可能的。因此,“頒匏斝”和“點犀喬”無非是兩個曹雪芹編造出來的玩意兒,在現(xiàn)實中是找不到實物的。如果就此把曹雪芹列入茶道專家的行列,顯然也太膚淺了。
好了,這些零碎的玩意兒不過點綴而已,于書本來說也不那么太重要。我們還是回到書中的人情世故里來,但凡寫小說,書中的第一男主角都是最要緊的,而作為在世界文壇的民族形象代表,更是要考量一下賈寶玉這個角色身上的特質(zhì)和氣度。
雖然作者用了一首《西江月》“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時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詞面上看似把賈寶玉貶得夠嗆,實際上在書中字里行間卻表達了對這個“愚頑公子”的贊頌,甚至還寄托了曹雪芹對這個依畫于自己形象的品行舉止上的褒獎。
客觀講,賈寶玉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為人很善良,對下人也不擺什么主子的威風,雖然不愛讀書,但是也很有才,在花錢上也不計較,也懂得對長輩恭敬孝順,在這些優(yōu)點中更是集中體現(xiàn)了在女孩子面前溫存細膩之至,大討女孩子喜歡的這么一個不大驕縱的富家公子哥兒形象,總體看來,算是個好男孩兒。
但是,充其量也就是個好男孩兒而已,說到這里就不能不提到曹雪芹在書中一直力圖樹立和頌揚的一種不切實際的價值取向,好像只有像寶玉這樣終日和姐姐妹妹們吃喝玩樂、酒樂詩篇才是“好男孩兒”的標準作為,還通過虛幻的警語極力推崇這種為所謂的“世俗”所不容的怪癖行為,似乎是含著莫大的委屈在玩“反潮流”一樣。
我們承認,陷于“八股文”的書袋里面,像賈雨村那樣精于鉆營,成為一個像曹雪芹通過賈寶玉之口說出來的所謂“祿”式的貪官污吏固然不大可取,但是也不能就說,一個大老爺們兒整天嘛事兒沒有,老在姑娘圈子里追著吃人家嘴上的口紅就算是有多大的出息。
賈珍和賈璉的道德形象再差,也總是在承擔著一定的家庭責任,如賈珍作為族長,負責府里的地租收成,直接忙活著供大家吃喝玩樂的銀錢進項;賈璉也是掌管著榮國府的外場,場面上的大事小情,官司俗務,都是人家賈璉在跑,甚至還送林妹妹回了一趟老家奔喪,寶玉倒好,口口聲聲說對妹妹好,該出力的時候還得讓人家璉二爺出馬。
再說,就算不想走科舉求功名的迂腐路子,但總得要有個正常的過日子的設計吧,不說對家庭,再說的小一點兒,就算對自己心愛的林黛玉,也要有一點兒能盡責任的能力和基本的安身立命之本吧?連唱戲的蔣玉函都知道拉個戲班子,靠搞搞演出走走穴什么的,還掙起了面積不小的房產(chǎn)樓盤,最后娶了襲人也是仗著人家自己打下的經(jīng)濟基礎。
別說蔣玉函了,就連呆霸王薛蟠那么個渾人,也都在努力做買賣掙錢養(yǎng)家,出趟遠門還知道給媽媽和妹妹寶釵買點旅游紀念品之類的玩意兒,倒沒見寶玉給過跟在他周圍的這些姊妹丫頭們什么直接的實惠,最多是弄碗粥啊、茶啊這樣不用他出錢的順水人情。而且災難來臨時,也是個扛不住事兒的家伙,眼看著晴雯被攆出去窩囊地死去,也沒有能力去護佑。
所以用老話講,你就是對這個社會風氣什么都看不慣,不強求你非得同流合污,也總不能“任嘛不作”,一輩子就住在大觀園里,一群的黃花閨女陪著你玩什么“意淫”吧。賈寶玉的理想生活就是,不管遠近親疏的姐姐妹妹,大家就這么永遠在這種衣食無憂的狀態(tài)中恣意調(diào)情,誰也不要長大變老,更不要嫁人出門,這不是典型的“虛妄癥”嗎?
而且就說在對女孩兒的情感方面,我也實在看不出賈寶玉怎么就體恤這些他認為“水做的”女孩兒們了,踢過襲人,罵過小丫頭,飲食起居稍不如意就不能安生,嬌慣得實在是不成樣子了。
那首《西江月》說他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實在是恰如其分!我怎么也不能同意,一個沒有責任意識,不能承擔家庭和社會義務,只是嘴上和脾性討女孩子喜歡的心眼兒不壞的大男孩兒,因為曹雪芹的筆力導引,讀者就必須要對他好!就必須要認可他的所作所為和價值取向!
另外,把《紅樓夢》作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粹,而同時使得賈寶玉這樣的男人形象作為一個中國男人的國際形象代言人,顯然也是大大的不妥,難道我們要樹立的民族形象是這樣一個脂粉氣包裹著的粉嫩大男孩兒么?在國人的心目中,武松武二郎的節(jié)義剛勇,關羽關云長的豪氣干云,岳飛岳武穆的忠烈千秋,乃至諸葛孔明的智慧過人,才更符合中國人的審美,更能代表中國男人頂天立地、氣貫九州的錚錚男兒之身!
還有,雖然對于《紅樓夢》的寫作手法,也都是大加贊揚褒獎,甚至拜服至尊,反復掛在嘴邊的什么“千里伏線”等等曼妙手法。但是從小說的故事編造來講,也有許多可商榷的地方,先說 “千里伏線”,這應該是寫小說創(chuàng)作故事的一種基本手段,說白了,不就是我們上中學時老師都講過的“伏筆”嗎?所謂“千里伏線”,無非是小說篇幅長,埋設的距離遠了一點兒罷了,只要作者神經(jīng)不錯亂,別忘了先前留下的“伏筆”這回事,湊成一兩個精妙的“橋段”,不算什么太難的事情。
不說那些大名鼎鼎的鴻篇巨著,隨便拿一本以故事取勝的小說來,里面要是沒有幾處伏筆,根本就不能稱其為小說了,我想大家閉眼睛想想,就無須非要找個例證說明了吧。
還有即使從書中本身設計的一些“橋段”來看,也不是說就做到了那么的完美無缺,依然存在自我矛盾的地方。
就拿人們口中津津樂道的“金陵十二釵”正冊來說吧,在作者的心目中,這十二釵自然是女人中最應該歌頌贊揚的人物,讀者也是被引導著這樣認為的,用警幻仙子的話說“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但是我們按警幻仙子所言的這個“入選標準”來評測這十二釵,好像并不都是什么“冠首女子”和“緊要者”,入選的標準讓人費解。
十二釵中包括賈府的四個姑娘元、迎、探、惜,釵黛二姐妹,鳳姐、巧姐母女,李紈李宮裁,史湘云和秦可卿,妙玉。
在這十二個人當中,釵黛的人品才情自不必說,當然應該占得兩個席位,賈元春、鳳姐、秦可卿、賈探春也都是才智品貌不錯的人物,算上惜春因為繪畫的才能,也都有入選的資本和依憑,史大丫頭由于豪爽的個性和嬌憨的品貌,也有一個席位可入,妙玉的靈慧仙質(zhì)也大有資格入得圈來。
那么剩下的人中,有什么品質(zhì)能當?shù)闷稹肮谑着印?,似乎就顯得不是那么充分了,珠大嫂子李紈人倒是挺善良,但是如果拿“冠首女子”的標準來衡量的話,可能不只是善良老實這么簡單吧,要論容貌,恐怕連“尤二姐、尤三姐”都比不上,甚至那個一直沒露面的“傅秋芳”的人才品貌也會在李紈之上。
而巧姐到書終了時也未見顯露出什么過人之處,按第五回的喻示,還是靠劉姥姥仗義出手,才被救出苦海,自己本身僅見的一點小見識,也只不過是和她寶玉叔叔論了論古今《烈女傳》的幾個人物,難道就因為李紈是賈家的媳婦兒、巧姐是鳳姐的女兒,屬于“賈家正根兒”體系?
那這樣的話,豈不是曹雪芹一直極其討厭的等級觀念反而在自己筆下陷入了“血統(tǒng)論”的陳腐論調(diào)之中?難以讓人信服!難道那個人才相貌都不輸林黛玉的晴雯姑娘,就因為不是賈家的“正根兒”,只是個丫頭的身份,就要被趕入“金陵十二釵”的副冊又副冊嗎?那曹雪芹口口聲聲揚言的體恤女孩兒的憐香惜玉之情,莫非也是“假道學”?還是“葉公好龍”,到了關鍵時刻還要另眼看待呢?不解!
我們按下晴雯的又副冊不提,還按所謂的“冠首女子”這個標準來考量,那像賈迎春這個有些木訥的“二木頭”,在家都能被下人欺負,出嫁之后被虐待致死,可以說是一個如王熙鳳說尤氏的“既無口齒,又無才干”的窩囊之極的人,哪里就配得上這“冠首女子”四個字呢?難道還是因為她是賈家的“純正血統(tǒng)”?
那如果都按照賈家血統(tǒng)這樣的思路來排列“金陵十二釵”,姑且先不論符不符合“冠首女子”這樣的才貌標準,最起碼能做到標準統(tǒng)一也算,就當作為賈家的女兒們做了個榜單吧,先不提這樣僅限于賈家子輩有沒有公平與否的爭議,但是這么一來,發(fā)現(xiàn)妙玉道姑的位置又沒有理由了。如果說寶釵、黛玉算賈家的外孫女輩兒的,史湘云也還能和賈家扯上親戚關系,妙玉可是和賈家八桿子都打不著的絕對外人,怎么也能添列其中呢?
所以,這“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入選標準實在是讓人大傷腦筋,那剩下唯一可算一致的標準只能是這些入選的人都是所謂的“主子”輩兒的了,那這樣一來,就和所謂“冠首女子”的自詡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你干脆直說必是“主子”才能登入好了,就不要故作清雅地說什么“冠首女子”“緊要者”之類的漂亮話了,我們已經(jīng)為晴雯的又副冊抱過委屈了,蓋如襲人、香菱、平兒等也只能被冤死了,只好嘆一聲,原來曹雪芹也是個“勢利眼”啊!
這還沒有探討諸如按年輕貌美還是和賈寶玉的關系或是娘家的背景等等,說不定按照賈母史老太君的出身和年輕時的風姿,也要在“十二釵”中爭一爭席位呢!
也許會有人說,你這人太矯情了,有點死鉆牛角尖兒,何必非弄得那么明細呢?哦,許你們“微言大義”地索隱附會加考證的,我只是在書本上提出一點兒正常的字面邏輯就行不得么?要不大家就都放一放手,我也一再強調(diào),不要死往下研究下去了,可以止夢了,是有人非要處處偵測,才有了我的吹毛求疵。
其實,對于“金陵十二釵”,不管什么正冊、副冊、又副冊,只要明白曹雪芹是在圍繞一些漂亮的女孩子們展開小說就可以了,只要情節(jié)夠纏綿、細膩,大概不會有人太注意入選標準什么的,吸引我們?nèi)ラ喿x并且迷戀的,還是它的情節(jié)設置和男女情態(tài)的傳神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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