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的回憶該追溯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

1931年9月25日(農(nóng)歷八月十四),母親在這一天終于踏進了孔岙這個陌生的窮困的山村。當時甚至在以后的若干年里,她的家境可以用富足來形容,她的祖母操持著一個家,她的父親在大上海的一艘外國輪船上供職——確切地說是一名海員,長年在大洋間“蕩漾”,薪水不薄,見過大世面,受西方理念和生活方式的影響,每次回家總是西裝革履,皮鞋锃亮,包裹裝得鼓鼓的,頗有一番洋氣派。家里的人也過著令鄰居們都眼紅的生活。

外祖母來自離余姚城北十幾里路的周巷鎮(zhèn),是一周姓大戶人家的千金。據(jù)傳,外祖母與外祖父喜結(jié)良緣時,嫁妝多得超乎村里人的想象。在新房里,外祖父僅備有一張婚床,全部家當都由外祖母娘家置備。舊時新娘發(fā)嫁妝一般都在成婚前2—3天,由男方遣人至女方處搬運,外祖母的嫁妝載滿了一條船,從周巷鎮(zhèn)揚帆起航,至陸家埠鎮(zhèn)的陸家埠頭上岸,然后在親友隊伍簇擁下搬至大山深處的孔岙家里。那天的鄉(xiāng)間小道,呈現(xiàn)的是一幅十里紅妝浩浩蕩蕩的壯觀場景,用“前不見首,后不著尾”也不為過。沿途村莊的人們一見這般嫁妝的隊伍,便知道這些天里會有一位山上的富人新郎迎娶山外的一位大家閨秀。

在多得出奇的嫁妝中,光綾羅綢緞的衣裳就裝滿了十來個大箱子。這些衣裳歷經(jīng)外祖母和母親兩代人的使用,又歷經(jīng)“文革”時期的風雨,至今仍有一部分由我妹妹悉心保管著,質(zhì)量依舊。半個多世紀后,外祖母當年的衣裳經(jīng)改制還穿在她的第四代子孫身上過。

類似的衣裳歷經(jīng)外祖母和母親兩代人的使用，又歷經(jīng)“文革”時期的風雨，至今仍有一部分由我妹妹悉心呵護著，質(zhì)量依舊。

母親四歲前一直在這個山鄉(xiāng)的世外桃源里過日子。四歲那年,這個家庭如愿以償又有了第二個孩子,這也是母親的祖母心中想要的,她的嘴都笑得合不攏了。為這位寶貝孫子起一個好名,母親的祖母當仁不讓。她給孫子取了一個“約拿”的名字,可這奇怪的名字一叫出口,眾人嘩然,不明其意,甚至是搖頭咋舌,因為這名字既沒啟用宗族的排行,也沒有用同輩族人連帶的字名,而且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怪怪的叫起來又十分拗口的名兒,后來大家才知道這是一個洋名兒。自此之后,“約拿”被人別別扭扭叫了一個甲子。

太祖母娘家本是在相隔十來里路的宋岙村,她生來就沒上過一天學,為何她能取出一個讓人聽不懂也理解不了的名字來呢?母親告訴我們,有一年太祖母在山村亂石路上不慎跌了一跤,一條腿不能動彈,其后請了四里八鄉(xiāng)的大小郎中都來看過,什么“爛泥膏藥”都貼過,這還不夠,什么香燭都燒過,什么菩薩都求過,還吞服過一大捧的香灰,太祖母那條腿就像死了似的,成了廢腿。后來,總算打聽到老遠的寧波城有一所能治傷筋動骨的醫(yī)院,太祖母請來了四個好漢把自己送去那里治療,其實那所醫(yī)院就是久負盛名的寧波華美醫(yī)院(現(xiàn)在的寧波第二醫(yī)院)。只不過村上的窮人誰都沒條件去那么遙遠的城里治病。

華美醫(yī)院是1843年由美國傳教士興辦的一家慈善醫(yī)院,里面的醫(yī)生大多是洋人,又清一色信奉基督教,在這里供職的一些國人受了洋人的影響,一個個也全信奉了基督教。在醫(yī)院里,太祖母被信奉基督教的醫(yī)生告知,她不能走路是因斷了骨頭。

母親的祖母天天看到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們在上崗前都要閉上眼睛做一番奇怪功課,她雖不知道這叫什么,倒也覺得很奇妙?；浇提t(yī)生給自己實施手術(shù)后,醫(yī)治好了跌斷了的老骨頭,使斷了的腿又活了過來,淳樸的她非常崇敬和感激那里的洋人醫(yī)生。不知不覺中她開始懷疑起了自己原先根深蒂固的佛教信仰,為什么自己信佛那般虔誠,菩薩卻不管自己的腿,沒想到信奉基督教的醫(yī)生以上帝的名義令死了的腿獲得重生,這對沒有文化的她來說沒有什么更有說服力的了,最后她干脆徹底拋棄了從小信奉的佛教,成了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太祖母對洋醫(yī)生的技藝崇拜得五體投地。她不僅將靈魂都奉獻給了上帝,而且還把善良的想法付諸行動,她連自己孫子的名字都用了個基督教里的人名——“約拿”,以示紀念。

洋醫(yī)生們得悉一位目不識丁的鄉(xiāng)下老婦,不但拋棄了自己原先根深蒂固的佛教信仰,還在村上不遺余力地傳播著上帝與耶穌、天堂與地獄等思想,更令人敬佩的是,她還在發(fā)展教徒。洋人們?yōu)樘婺傅男袨樗痼@,在母親五歲那年的一天,幾位洋人特地摸到了離寧波城有80多里遠的破爛的山村——慈溪縣的孔岙村,仿佛受上帝之命,不畏山高路遠,一路艱辛尋來。

洋人進村了!這轟動了這座從未見過世面的靜靜山岙,一時間山岙甚至有點被攪炒的感覺。洋人進村來,給窮鄉(xiāng)僻壤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洋人進山岙究竟是為誰而來?要去哪家?洋人背后已跟隨了好多好多異樣的眼光,他們甚至疑惑這些洋人會不會是天外來客……

這時的太祖母有多少的感激之情要表達啊!

洋人帶來了一個山村里的人誰都叫不出名,誰也沒有看到過的洋家伙:照相機。他們謙和地要太祖母叫上這村上的一批新教徒來家相會,說要送他們一個見面禮。不要說在20世紀的30年代,村里的人從未見過高鼻梁白皮膚藍眼睛的洋人,即便是新中國成立后,中國老百姓見到洋人的機會仍然比見到縣里省里的領(lǐng)導機會還少。曾記得1972年我與弟弟去大上海外婆家(母親的嬸嬸家)過年,偶爾在城隍廟碰見一兩個老外,好奇的中國人總會把老外圍得水泄不通,把洋人當猩猩一般從頭至尾看個究竟。而在這20世紀30年代的山村里倏然冒出來幾個外國佬,轟動效應就可想而知了。

淳樸善良的教徒們不知道洋人要送他們什么樣的洋禮,都無比期待,誰也沒有放棄這個好機會,母親的老屋里的人越聚越多,最后聚得連針也難以插進。更多的村民雖然還不是基督教徒,但誰都想興許可以在這個時候成為基督教徒,所以人越站越多。

還能講幾句中文的洋人,親和地指著一個方方正正像盒子一樣的家伙,告訴大家,這叫照相機,今天來這里是專門為新教徒照相的,也算作成立教徒分會的紀念。接著他又問大伙以前有誰照過相的,一屋子的人大惑不解,沒有一個發(fā)出聲音的。洋人見一大堆人回答不上來,說明全沒照過相,講話的嗓門比剛才更響了,拍照就是把人全都放進里面,然后印在一張紙上……

從沒照過相的所謂新教徒們,連相機都是第一次見著。聽著這話都想:這有多玄啊!誰都等待著,誰都想弄個一清二楚。其中有個洋人選中了母親家對面的一塊道地,他指揮大伙兒搬竹椅過去。擺好的竹椅只能坐一排人,按洋人的要求,座位前還要讓一排人席地而坐,后面再站立一排,共有三十幾人。

照片尚未開拍,而四周已聚合起比廟里看戲文還多的鄰里鄉(xiāng)親,這么一個村莊突然面對幾位洋人,還傳說要拍照片,這下好了,一傳十,十傳百,最后傳遍了全村的老老少少,大家都爭相要來看上一眼,還有人過來是?？囱笕说?究竟洋人與國人不同在什么地方,照相是怎么照的,反正不收觀摩費,都想一睹為快。

拍照開始前,先是進行一番準備,洋人根據(jù)場地大小、距離遠近而不停地調(diào)試著鏡頭。拍片的主角當然是太祖母,她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乇谎笕苏埖搅撕诵奈蛔由?只五歲的母親理所當然地沽了一回光,站立在祖母的腳丫前,眼視正前方。剩下的人,都按照洋人要求,從高至矮排隊平均分成三隊:委屈了個子矮的,在最前面席地而坐;中間的一隊全沽光了,坐在太祖母兩旁的竹椅上;高個子頂天立地,全站在后排。眼前的這批人顯然全沒拍照的體驗,在洋人面前,表情僵硬得像根木頭,很不自在,一顆顆的心都似乎要往外跳。到底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樣的危險,大家的心除了七上八下還有一個待解的謎團。

只見洋人對著人群揮了揮手。剛才還有說有笑的一大堆看熱鬧的村民,這下也有危機感了,也全屏住了氣,看著洋人究竟怎么來變戲法。洋人用生硬的中文數(shù)“一、二、三”時,左手舉著的那個東西突然爆炸了,發(fā)出“轟”的一聲響,同時又閃出一束耀眼的銀光,引得拍照的教徒和圍觀的群眾一陣緊張和驚慌,有很多人竟然不約而動地發(fā)出了一陣“唷——”聲,有人認為上當受騙,大難臨頭了。

母親說,洋人微笑著,一個勁兒示意大伙不要驚惶。為保險起見,請照相的人們別動,再來一次。有人心有余悸,怕上洋人的鬼當,已偷偷溜了出去,也有人覺得今天這個機會難得,你洋人不說拍照結(jié)束我是不起身的,況且那么多的圍觀的群眾都沒資格享有這等待遇呢。第二次拍得很順利,整個過程不足10分鐘。

人們懷著一種好奇心理在期盼,也有人懷著一種驚恐心理在受罪,懷疑著最后的結(jié)果是什么。幾個月過后,洋人醫(yī)生真的又摸進山岙來了,這一次人們自然沒有幾個月前那般好奇了。

洋人帶來了一張大家從未見過的硬紙片——相片,里面清晰地記錄著當時拍照片的一刻。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模樣竟然真的到了一張小小的紙上,覺得有點兒奇妙,一個一個數(shù)著參與拍照的村人。很快有明眼人發(fā)現(xiàn),這張相片中有一個空檔,一經(jīng)證實,竟是那個害怕照相機閃光而偷偷地溜出現(xiàn)場的家伙。這一次進村,洋人醫(yī)生再也沒給村人拍照,而是為村上的人看病、涂藥膏、量血壓……這些也是很多村民聞所未聞的新鮮事兒。

就是那張相片,讓母親為自己的懵懂歲月留下了美麗的瞬間,她一直保存著。這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張相片,也是這個山村第一次由幾十個人聚集在一起拍的合照,這又是洋人給山岙里的中國人照的第一張相片……時光就像刻刀,這個故事就被雕刻在了這張相片中了。

當時間又過了二十多年,今天,我猛然想到:我親愛的母親為何要將那張老相片似保護自己的生命一般愛護著,保存著?是因為母親在還未懂事的時候就失去了親生母親,從此再也沒有人以涓涓母愛滋養(yǎng)她、培育她,所以她始終珍愛著那張照片,珍愛著那份遙遠的記憶啊。

此外,母親,兒子還能讀懂您,您一定認為,自己的童年與別的孩子有著不一樣的經(jīng)歷,偌大一個山鄉(xiāng),在這一張相片中,您是唯一的一名兒童,您覺得也很榮耀。誰在那個年代能享有這樣的照相機會呢?對嗎,我的母親?

可是,母親呀,您的那張相片已被時間的滾滾洪流沖刷得無影無蹤了。為了重新找回這張珍貴的相片,我曾數(shù)次來到寧波二院(華美醫(yī)院是其前身)檔案室,滿懷著希望去那兒查找,結(jié)果還是白白折騰了幾次。失去的照片,已不能失而復得了,可它卻已深深地烙在了兒女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