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安分女子，往往年紀(jì)很輕就愛上織絨線了。

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各色毛絨線，滿滿一袋子，一雙玉手架起兩根長長的絨線針，一針一針編出彩色的溫暖來。正面看過去，鋼針撐出的那尚未完成的織物，仿佛是一只迷你的鳳凰，翅翼張開，尾羽長長地拖著。

喜歡織絨線的女孩子，哪怕尚未嫁娶，也早早就擁有了一點(diǎn)母性，至少善于關(guān)心人，那絨線衫、絨線圍巾，畢竟是替人御寒的。擅長織絨線的女人，生性也該是持重、耐心的，坐在冬天的煤球爐子邊一天接一天織出一件衣物，直到完成的那一刻，都不聲不響，很靜態(tài)。從來沒見過哪個女人織完一件東西收針的時候大喊：“喔——我織好嘍！”

姨媽就是個愛織絨線的上海女人。她身體不好，三十多歲就請長期病假在家，于是一年四季里，她總是在織絨線衫，除了姨夫、表哥的衣物以外，她也給家里其他人織。什么絨線衫、保暖褲、圍巾、手套……她都能織。我爸從友誼商店買了件羊毛背心，姨媽拿去看了看，樣子就統(tǒng)統(tǒng)記下了，不久以后，家里所有男性，無論大人小孩，都有了一件“山寨”版羊毛背心。

姨媽織毛衣的時候?qū)Τ善芬蠛芨撸路鹗窃谟眯膭?chuàng)作一件“作品”。經(jīng)常見她手里一件“作品”的領(lǐng)子和兩個袖管都織好了，忽然不曉得她哪里不滿意，統(tǒng)統(tǒng)拆了重頭來過。有時候，姨媽一邊讓家里其他女人舉開雙手，供她繞絨線，一邊繞一邊聊家常。假如沒有人幫她，她也有好辦法。古代的紡織娘有織布機(jī)，城市里的女人織絨衫，也有她們擺開的陣勢，比較常見的就是將一只紅木方凳倒置過來，四條木腿繞上絨線。

織絨線衫的女人，心里仿佛只有那絨線團(tuán)與長針，發(fā)起脾氣來，那些道具也牢牢地捏在手里。表哥小時候在學(xué)校搗蛋被老師上門告狀，姨媽體罰他，竟然不拿尺來打，而是將他褲子拉下?lián)逶谏嘲l(fā)上，舉起絨線針扎他屁股。其實也就是嚇唬嚇唬他，不見得真的扎下去，但是那種威懾對小家伙很管用，表哥的屁股在長針下拼命掙扎，他一邊哭一邊喊：“以后不敢了呀——”

因為從小到大一直穿姨媽織的毛衣，表哥再搗蛋，也是奶油的。以前普通人家的上海男孩子都這樣，在學(xué)校里嘴巴老三老四，脖子這里卻套著媽媽織的嫩藍(lán)色的假領(lǐng)頭。

在這些穿著織物長大的乖寶寶里，穿羊毛衫的男孩子，絕對是有品的。

那種全羊毛的高領(lǐng)毛衣，絨面豐滿，亮光下有柔和的光澤，女孩子的臉靠過去，十分細(xì)軟，一點(diǎn)不會扎面孔，還帶著一股羊毛特有的香氣。80年代的風(fēng)流小生不見得穿西裝，但是會在冬天穿羊毛衫，再系一條寬大的羊毛圍巾，那就是各大高校白馬王子的標(biāo)準(zhǔn)打扮。他們會瀟灑地將羊毛衫的袖子微微朝手臂上攏起，露出一截干凈又有力的手腕，雙手插在褲子口袋里，若無其事地站在你面前。大冷天，當(dāng)他們的距離與女孩的距離近到不能再近的時候，羊毛衫上有靜電，微微刺到女孩子的手。這也是他們之間來電的火花。

以前有一種說法，假如有個女人肯給男人織一件絨線衫，那么這個女人才算是被男人搞定，正所謂，她的心已經(jīng)被征服。這種衡量“搞定”的標(biāo)準(zhǔn)，其實頗古典，不像今天的男人哪怕為一個女人買100件衣服，也不見得彼此搞定對方。

有時蠻懷念那個穿蝙蝠袖羊毛衫的年代，那時候年輕人的偶像是沈小岑、龔雪，男男女女用四喇叭播放著Modern Talking的的士高音樂，大家一起扭動胯部，每一場舞會的終場，是全體齊唱《明天會更好》。

從去年開始，蝙蝠袖毛衣似乎又流行起來，但是人們不見得因此懷舊，亦害怕明天。

陳懿小朋友在家里做功課，她剛剛進(jìn)茂名南路第二小學(xué)念書。身上的羊毛衫是表阿姨結(jié)的，黑色毛線上，用白色毛線勾勒出一幢尖頂小屋，還有用各種顏色毛線織出的滿天星星。攝于1978年，南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