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梯田的女主人
王安周
1986年秋,奶奶辭別人世,享年99歲。
我記住這一年,僅僅是因為我的奶奶離我而去,而對于方圓幾十里的哈尼山寨,就像那些偉人的訃告里所說的那樣,是不可估量的損失。
時至今日,每當我回到梯田環(huán)抱的村莊。都會情不自禁的站在家門口,面對祖辟父耕的梯田發(fā)呆,遐思,甚至調(diào)動幻覺,強迫自己重返和奶奶相依為命的那段歲月。
我對奶奶最初的記憶,是她每天帶我到梯田的情景。說起哈尼梯田,冬天和春天栽秧之前的梯田是最為壯觀的景致,站在任何一個角度觀賞梯田,瞬間就能讓人感觸到一種博大精深、志存高遠乃至心曠神怡的胸懷。因為這兩個季節(jié),為了一年的生產(chǎn)備耕,梯田被哈尼人雕刻到了最佳的景致。田埂清晰的輪廓與明鏡般田水,組合成一幅優(yōu)美的田園風(fēng)光。登高鳥瞰,無數(shù)銀色的亮光鱗次櫛比地布滿眼底;身居幽谷仰望,從梯田的水口溢出的水流組成無數(shù)細小的瀑布,滿山滿谷地流淌。偶爾,視野中田埂上會出現(xiàn)三三兩兩的身影,有的是捉泥鰍、撮魚的調(diào)皮小子,或是掐魚腥草的乖巧女孩;也有像我一樣的老者領(lǐng)著孩子在梯田邊閑游。
在我的印象里,奶奶是一本厚重的梯田文化百科全書,梯田便是她一生的全部。有人說她是神仙,活了幾代人的光景,肚子里裝滿了挖梯田的故事;有人說她是老了糊涂的“瘋子”。反正,對奶奶的評價在方圓幾十里的哈尼山寨版本各異,然而,絕大部分都一致認為奶奶的所作所為不可思議。
記得有一年,村頭的寨神林里經(jīng)常有人砍柴,奶奶一把老骨頭,百般勸說,得罪了不少人。對此我也深感疑惑,問她:“為什么不讓村里人在寨神林里砍柴?”奶奶詫異地瞪大蒼癟的雙眼說:“村頭的寨神樹砍光了,寨神就沒有水給我們喝了;寨腳的梯田就沒有水來栽谷子了;寨人就沒有飯吃了……”奶奶一連串的“沒有”,讓我感到一種忐忑不安的危機,仿佛即將失去整個世界。之后的日子里,看見有人背柴回家我就會心驚膽戰(zhàn)。
奶奶老了,時常在夜深人靜的黑夜里莫名的哀嘆。就在那一年的某一天,奶奶叫我的母親也到寨神林里砍柴,母親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在奶奶的慫恿下,硬著頭皮從寨神林里砍回了一垛柴火。隨后,奶奶拉著母親把柴火背到村邊的磨秋場上,召集了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說自己的兒子媳婦違背了寨神的意愿到寨神林里砍柴。并聲稱殺倒自家的過年豬向寨神贖罪,向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賠罪。從此,再也沒人到村頭的寨神林里砍柴。不過,母親卻為此受了莫大的委屈,還心甘情愿的犧牲了自己含辛茹苦喂養(yǎng)了兩年的過年豬。
田棚,是奶奶每天都要巡視的地方,我經(jīng)常爬到稻草妝點的草床上玩耍或酣然入睡。鴨群在不遠處的梯田里游來游去,我在奶奶的呵護下無憂無慮地做夢。更多的時候沒有人唱歌,沒有鳥兒飛過,沒有牲畜出現(xiàn),只有風(fēng)微微地微微地吹過,只有水柔柔地漾動,只有陽光暖暖地暖暖地照耀,只有心靜靜地靜靜地快樂。然而,奶奶卻像一臺即將報廢而又舍不得放下工作的老機器。放水,趕水溝,這里挖一鋤,那里動一下,這里搬一塊石頭,那里拔一棵草,或者坐在田棚的陽臺上放眼與梯田默默地對峙。奶奶從來不管村莊和梯田以外發(fā)生的事,她的眼里只有梯田,仿佛每天能看上一眼梯田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奶奶對我一向?qū)檺塾屑樱瑥膩聿粫鍪纸逃?xùn)我??赡芤驗槲沂且粋€男孩子,心想著長大以后能夠接過父親的農(nóng)具修理梯田。但是那一次,奶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采用武力教訓(xùn)我。
田間的晌午,一片寂靜。我和奶奶像往常一樣到梯田間閑游,奶奶在田棚里篩選谷種,我和幾個伙伴在田里玩耍,發(fā)現(xiàn)一條正在田埂邊打洞的黃鱔。最后,我們硬是把田埂撬開活捉了那條黃鱔,幾個伙伴樂不可支地跑回田棚向奶奶報喜。奶奶發(fā)現(xiàn)田埂被我們撬得不堪目睹。不但沒有夸我,而且,隨手拎起她的手杖狠狠地教訓(xùn)了我。事后,母親心疼地在我的屁股上敷草藥,奶奶卻在一旁訓(xùn)話:“挖好一坵梯田不知累死了多少人?就是要讓他從小長點記性?!?/p>
蹲靠在墻角拉煙筒的父親沉默。雙眼噙滿淚水抽泣的母親無言。年幼讀不懂奶奶心思的我更無語。
想起這件事,我就想起1997年3月,美國福特基金會中國項目官員麥斯文,看到了元陽哈尼梯田并了解了一些有關(guān)文化后說的一句話:“多么美妙的哈尼族梯田文化,真是了不起,千萬不要破壞它一點點!”我不知道,奶奶是否在40年前就預(yù)言到了麥斯文的思維。
如今,我離開了生我養(yǎng)我的哈尼山寨出外謀生。多年來,聽說了成千上萬的人贊嘆哈尼梯田,也看到了不少關(guān)于哈尼梯田的影視佳作。人們用不同的方式贊譽哈尼梯田恩賜于視覺上的享受和文化背景的深邃力量,而我的奶奶,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哈尼女人,一個用生命的全部守護梯田的哈尼女人,永遠也無法得知自己一輩子早出晚歸面對的梯田,會受到世人不顧一切的青睞。
除了和奶奶形影不離的在梯田深處生活,依戀著梯田。參加各種祭祀活動是經(jīng)常的事情,因為奶奶在方圓幾十里的哈尼山寨,不但名聲遠播、德高望重,而且,是個能夠主持各種祭祀活動的能手,被人們尊稱為哈尼“禮俗之母”。當然,哈尼人一出生就與梯田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梯田里生長著稻谷;生長著祭詞;生長著歌聲;生長著愛情;生長著哈尼人的信仰。而這些,都在我的生命中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又有一次,奶奶領(lǐng)我參加村里的開秧門,當奶奶吟誦出第一句祭詞的時候,我被嚇得驚慌失措。也許奶奶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然而,歌已經(jīng)脫口而出,情已經(jīng)自然流溢。奶奶的吟誦聲剛剛落下,所有栽秧女人的歌聲一呼齊應(yīng)。那聲音委婉起伏,清幽遼遠,醉人心肺。如此扣人心弦的歌聲就發(fā)生在這神秘的梯田深處,美麗絕倫。我猝然不知,這神的音樂,還是守護梯田的民族獻給神的音樂。我只能作簡單的界定,那是我至今聽到過的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
誠然,梯田不僅僅是一道靜止的風(fēng)景,它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而發(fā)生變化,它是一道道靈動的風(fēng)景,冬季和春天能看到梯田的氣勢,一種龐大的大地雕塑之美;夏天滿山滿谷的綠意,其色彩的濃烈,讓人感受一種無法呼吸的沉重,特別是蟬聲惱人的合唱和色彩斑斕的蜻蜓歡快的飛舞中,難免心觸寂靜,或在內(nèi)心升騰起一點點孤獨感;而秋天是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那滿山遍野沉甸甸的金黃色讓人深感富有和振奮人心。谷床歌此起彼伏;田埂上背谷子回家的背影蠢蠢欲動;村莊上空裊裊拔節(jié)的炊煙輕盈舞動,編織成秋天隆重而甜蜜的豐收景象。它還跟哈尼族的每一項農(nóng)耕祭祀活動息息相關(guān),不同的季節(jié)能看到不同的祭祀,不同的祭祀能聽到到不同的歌聲,不同的歌聲表達著哈尼人身處不同的意境,這不得不承認是熱愛梯田的民族創(chuàng)造的一道風(fēng)景。
歲月,像一艘載滿傳奇的船只漸行漸遠。時至今日,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懷想奶奶,懷想她對梯田鐘愛的一生執(zhí)著,甚至莫名其妙地聯(lián)想到舉世矚目的哈尼梯田。只是莫名,至今也無法想象奶奶的一生與其有過怎么樣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哈尼梯田在世人眼里鑄就農(nóng)耕豐碑的精神。
關(guān)于奶奶,世間的一切與她失去了任何聯(lián)系,但梯田不會。天堂里是否還在繼續(xù)她一生的勞碌,我不得而知。但我堅信,奶奶肯定居住在村莊上方的寨神林里,守護著她一生未曾離開過的哈尼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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