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出　節(jié)鎮(zhèn)登壇[1]

【點絳唇】（眾將官上）塞草煙寒，旗門天半紅云綻[2]。疊鼓凝幡[3]，大將人歡看。

塞上經春氣色新，關西才換護羌軍[4]。堂堂上將登壇日，笳鼓驚飛一片云。列位請了，咱們都系玉門關內將官，今日新節(jié)鎮(zhèn)劉爺升帳，伺候則個[5]。（眾擁劉上）

【西地錦】意氣鳳凰霄漢，身當虎豹雄關，坐擁貔貅三十萬[6]，錦袍玉帶朱顏。

［鷓鴣天］曉風蕭瑟獵旌竿，畫戟油幢劍氣攢[7]。九姓羌渾隨漢節(jié)，六州蕃落拜戎鞍[8]。穿塞尾，出云端，二月天西玉帳寒[9]。何事連營歌吹發(fā)，漢家飛將舊登壇[10]。自家扶風劉公濟是也[11]，叨承將種，慣握兵機。初當塞北擒胡，今拜關西節(jié)制。日吉魁罡[12]，走馬升帳，分付眾將官放參。（眾將官參見介）恭賀老爺，封侯萬里。（劉）起來。關西事近日如何？（眾）圣日長輝，邊塵不起，十分平安。漢家開四郡，斷匈奴右臂[13]。大唐分界西羌，為大河西小河西二國，近被吐番鈐哄生心[14]，兩面之羌[15]，誠恐將來有妨邊計。（劉）如此，須當演兵征討。（眾）領鈞旨[16]。（演兵介）

【山花子】（劉）大唐朝素號天可汗[17]，河西臂斷呼韓[18]。問何如參差吐番[19]？怒沖冠帶挺獅蠻[20]。（合）點旌旗風傳玉關，倚空同長劍天山[21]，外望河源臨風把星宿彈[22]。萬里封侯，圖畫凌煙。

眾將官，俺關西鎮(zhèn)少個參軍[23]，如今吐番爭戰(zhàn)，河西軍書冗急，咱已寫下榜文[24]，請一位新科翰林來作軍咨[25]，兼為記室，河西一軍，旌旗生色矣。（眾）領鈞旨。

【前腔】（劉）長槍隊里也要毛錐站[26]，軍咨記室優(yōu)閑。羽書飛奏檄凱還[27]，須詞鋒筆陣瀾翻[28]。（合前）

【尾聲】眾將官，你豎牙旗打點刀環(huán)[29]，轅門外鼓角鳴霄漢。還看取投筆新參他做個定遠班[30]。

大將從天陣卷云，虎符初出塞西門[31]。

參謀到日飛書去，定報生擒吐谷渾[32]。

注釋：

[1]節(jié)鎮(zhèn)登壇：節(jié)鎮(zhèn)，即節(jié)度使?！端问贰ね鯊┏瑐鳌罚骸耙钊?，皆罷行德等節(jié)鎮(zhèn)?！泵骷尉冈O巡撫總督為地方長官，也叫節(jié)鎮(zhèn)。登壇，升登壇場。古代帝王即位、祭祀、會盟、拜將，多設壇場，舉行隆重儀式?！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匪抉R貞《索隱》：“相國深薦，策拜登壇。”指拜將。這里是指節(jié)度使演練兵將。

[2]旗門天半紅云綻：牙門外的紅旗像是懸在半天的紅云。旗門，旗幟所樹之門稱旗門。古代帝王出行或將帥出征，在所住的帷帳前設旗門。

[3]疊鼓凝幡：輕輕擊鼓，旗幡凝然不動。是說軍容整肅。疊鼓，輕而急促地擊鼓。南朝齊謝朓《鼓吹曲》：“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辀。”唐岑參《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之三：“鳴笳疊鼓擁回軍，破國平蕃昔未聞?！?/span>

[4]關西才換護羌軍：關西剛剛換了護羌軍。關西，函谷關以西之地。護羌軍，當指都護與羌族鄰近邊疆事務的官員。漢代在西域設西域都護，督護諸國，同時護衛(wèi)南北道。唐代在邊疆地區(qū)設六大都護，權任與漢代相同。羌，西部一少數(shù)民族名。

[5]則個：句末語氣助詞，同“著”、“者”。宋元明時話本、戲曲等通俗文學作品中經常出現(xiàn)。

[6]坐擁貔貅三十萬：意思是擁有眾多勇猛的軍士。貔貅，猛獸名，常用來比喻勇猛之士?！妒酚洝の宓郾炯o》：“（軒轅）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彼抉R貞《索隱》：“此六者猛獸，可以教戰(zhàn)?！薄稌x書·熊遠傳》上疏：“今順天下之心，命貔貅之士，鳴檄前驅，大軍后至，威風赫然?！碧苿⒂礤a《送唐舍人出鎮(zhèn)閩中》詩：“暫辭鴛鴦出蓬瀛，忽擁貔貅鎮(zhèn)粵城?！?/span>

[7]畫戟油幢劍氣攢：將軍的儀仗畫戟和軍帳上凝聚著英雄豪氣。畫戟，古代的兵器，因加彩飾，所以又稱畫戟。后來常作為儀仗之用。油幢（chuáng），即碧油幢，青綠色的軍帳。唐張仲素《塞下曲》：“獵馬千行雁幾雙，燕然山下碧油幢?！币嗍∽鳌氨逃汀被颉坝痛薄?。宋曾鞏《送叔延判官》詩：“君子從戎碧油下，綠發(fā)清瞳笏袍整?！?/span>

[8]“九姓羌渾”二句：意思是邊疆少數(shù)民族政權有的臣服于唐王朝，有的臣服某一少數(shù)民族政權。九姓，唐代鐵勒族分為回紇等九個部族，稱為九姓鐵勒；回紇亦分為九個部族，稱九姓回紇。羌渾，指羌族和吐谷渾，古代西北兩個重要的少數(shù)民族。九姓羌渾，是說他們聚合不定，部族眾多。蕃落，相當于蕃國、外國。六州，泛指其多。節(jié)，符節(jié)，古代使臣所持，以示信用。漢節(jié)，漢朝的符節(jié)，代指漢朝的政權，這里系指唐代政權，唐人往往借漢言唐。戎，古代泛指我國西部的少數(shù)民族。

[9]玉帳：主帥所居的帳幕，取如玉之堅的意思。宋張淏《云谷雜記》：“蓋玉帳乃兵家厭勝之方位，主將于其方置軍帳，則堅不可犯，如玉帳然。其法出《黃帝遁甲》，以月建前三位取之。如正月建寅，則巳兵為玉帳，主將宜居之?！北饼R顏之推《觀我生賦》：“守金城之湯池，轉絳宮之玉帳?！碧评畎住端抉R將軍歌》：“身居玉帳臨河魁，紫髯若戟冠崔嵬?！?/span>

[10]漢家飛將：指漢朝將軍李廣。《史記·李將軍列傳》：“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數(shù)歲，不敢入右北平?！碧仆醪g《出塞》之一：“但使盧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span>

[11]自家扶風劉公濟：唐代歷史上由李益任其參軍的是劉濟，幽州人，盧龍（即幽州）節(jié)度使，轄區(qū)約相當于今北京、河北地區(qū)。而非關西。另一人劉公濟，曾任鄜坊丹延節(jié)度使。見本書第二出注[27]。

[12]日吉魁罡：魁罡，又稱魁岡，指北斗星的河魁、天岡二星。舊書以辰為天罡，戌為河魁，所以稱庚戌、壬戌、庚辰、壬辰這四日為魁岡。魁岡格具有攻擊性且格局雄壯，因此“日吉魁岡”是掌大權之象。見明張楠《神峰通考》。

[13]“漢家開四郡”二句：《漢書·西域傳贊》：“孝武之世，表河西，列四郡，開玉門，通西域，以斷匈奴右臂?！彼目?，西漢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在匈奴昆邪王、休屠王故地置酒泉、武威二郡；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又分置敦煌、張掖二郡。匈奴右臂，就匈奴地勢而言，北面以東為左，南面以西為右，河西、玉門在匈奴南面以西，已屬唐朝管轄，故稱斷匈奴右臂。

[14]近被吐番鈐哄生心：最近被吐蕃誘哄管束，對唐朝生有二心。吐番，即吐蕃（bō），我國古代藏族所建立的政權，在今西藏自治區(qū)。鈐（qián），鎮(zhèn)，管束。鈐哄，管束誘哄。

[15]兩面之羌：羌族生活在我國西部，漢代稱為西羌。西羌到唐代分為吐蕃和黨項羌。后來吐蕃強盛，黨項搖擺在吐蕃和唐朝之間。這里所說的兩面之羌即指黨項羌這種搖擺不定的狀態(tài)。

[16]領鈞旨：敬領您的命令。鈞，敬詞。舊時多用于書札及口語中。旨，意見，主張。宋以后專稱皇帝的意見、命令。元關漢卿《緋衣夢》第三折：“不曾領大人鈞旨，未敢擅便。”

[17]天可汗：西北少數(shù)民族政權對唐朝皇帝的尊稱?？珊梗╧èhán），古代西北少數(shù)民族對其君主的稱呼。《舊唐書·太宗紀》載：唐太宗貞觀四年，唐將大敗突厥，“自是，西北諸蕃咸請上尊號為‘天可汗’。于是降璽書冊命其君長，則兼稱之?！?/span>

[18]河西臂斷呼韓：是說河西地區(qū)各族已經內附。河西，泛指黃河上游以西地區(qū)。呼韓，指呼韓邪單于，是漢代南匈奴的名號，這里用作西部各少數(shù)民族的代稱。

[19]問何如參差吐番：意思是為什么吐番（跟邊疆其他少數(shù)民族政權）不一樣，即不歸順唐朝。參差，不齊的樣子。這里是不一樣的意思。

[20]怒沖冠帶挺獅蠻：是說怒氣沖天，腰帶上的圖像獅子蠻王似乎也憤怒了。怒沖冠，即怒發(fā)沖冠，形容盛怒的樣子?！妒酚洝ぬA相如列傳》：“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發(fā)上沖冠?！豹{蠻帶，金帶的一種，帶上雕有獅子蠻王的圖像。獅蠻，《東京夢華錄》：“九月重陽以粉作獅子蠻王之狀，置于糕上，謂之獅蠻?！?/span>

[21]倚空同長劍天山：出征塞外，手持長劍。這句主要是形容氣勢豪壯。空同，即崆峒山，在今甘肅平涼市西。唐李白《臨江王節(jié)士歌》：“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span>

[22]“外望”句：眺望黃河源頭，臨風彈指星宿。意思是氣勢沖天。河源，黃河的發(fā)源地。歷史上認為的黃河源頭在星宿海地區(qū)（在今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曲麻萊縣。清代經實地勘察，方知星宿海尚非河源）。此處地勢平緩，河水至此，河面驟然展寬，四處流淌，形成數(shù)以百計、形狀各異的湖泊，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閃光，“燦若列星”（元代學者蒲察篤實）。所以這里的“星宿”為雙關語，既可指天上的星宿，也可指星宿海，即塞外。

[23]參軍：官名。東漢末有參軍事之名，即參謀軍務，簡稱參軍，位任頗重。晉以后軍府和王國始置為官員，有單稱的，有冠以職名的，如咨議、記室、錄事及諸曹參軍等。沿至隋唐，兼為郡官。明清稱經歷為參軍。從下文看，劉濟需要的是參謀兼記室的參軍，既參謀軍務，同時亦掌管軍中的章表書記文檄等事。

[24]榜文：誤，應作“表文”。繼志齋本、柳浪館本均作“表文”。

[25]“請一位”句：請一位新登科的翰林來做軍咨官。新科，剛剛通過科舉考試的（士子）。翰林，官名，即翰林學士。唐玄宗開元初置翰林院，以張九齡、張說、陸堅等掌四方表疏批答、應和文章，號“翰林供奉”；二十六年改翰林供奉為翰林學士，別置學士院，專掌內制。軍咨，軍事咨詢官，即參謀軍務的官員。

[26]“長槍隊里”句：意思是軍隊中也要有文章之士。長槍隊，代指軍隊。毛錐，即毛錐子，毛筆。以束毛為筆，形如毛錐，故稱。《新五代史·史弘肇傳》：“弘曰：‘安朝廷，定禍亂，直須長槍大劍，若毛錐子安足用哉？’三司使王章曰：‘無毛錐子，軍賦何從集乎？’毛錐子蓋言筆也。”宋楊萬里《跋徐恭仲省干近詩》：“仰枕槽丘俯墨池，左提大劍右毛錐?！?/span>

[27]羽書飛奏檄凱還：意思是文書飛快地傳送，軍隊勝利歸來。羽書，軍事文書，插鳥羽以示緊急?！逗鬂h書·西羌傳》注引《魏武奏事》：“邊有警急，即插羽以示急。”檄，用作征召、聲討的文書，也用作動詞，用文書征召、聲討。這里應是動詞。

[28]詞鋒筆陣瀾翻：喻文章犀利、有氣勢，像刀鋒、軍陣，又如水勢翻騰，滔滔不絕。詞鋒，犀利的文筆或口才。南朝陳徐陵《與楊仆射書》：“足下素挺詞鋒，兼長理窟，匡丞相解頤之說，樂令君清耳之談，向所咨疑，誰能曉喻?！惫P陣，比喻文章的謀篇布局，擘畫如軍陣。南朝梁蕭統(tǒng)《正月啟》：“談叢發(fā)流水之源，筆陣引崩云之勢?！彼尾探{《鐵圍山叢談》卷二：“以是學士大夫，自非性天明洽，筆陣豪異，則不能為之也?！睘懛畡莘v，比喻文辭滔滔不絕。宋陸游《秋興》詩：“功名蹭蹬身常棄，籌策瀾翻幸舌存?！?/span>

[29]牙旗：大將所建以象牙為飾的大旗。東漢張衡《東京賦》：“戈若矛林，牙旗繽紛。”又，唐封演《封氏聞見錄·公牙》：“詩曰：‘祈父，予王之爪牙?！砀福抉R，掌武備，象猛獸，以爪牙為衛(wèi)，故軍前大旗，謂之牙旗……軍中聽號令必至牙旗之下?！?/span>

[30]“還看取”句：還看那投筆從戎的新任參軍做個像班超一樣的人。投筆，即投筆從戎，漢代班超之事。后來用以比喻棄文從武?！逗鬂h書·班超傳》：“超與母隨至洛陽，家貧，常為官傭書以供養(yǎng)，久勞苦，嘗輟業(yè)投筆嘆曰：‘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研（硯）間乎！’”后來出使西域三十一年，為西域都護，封定遠侯。

[31]虎符初出塞西門：虎符剛出了西部邊塞?；⒎?，即兵符，古代調兵遣將的信物。用銅鑄成，虎形，背有銘文，分兩半，右半留中，左半授予統(tǒng)兵的將帥或地方長官。調兵時由使臣持符驗合，方能生效?！妒酚洝ば帕昃齻鳌罚骸肮诱\一開口請如姬，如姬必許諾，則得虎符奪晉鄙軍。”

[32]定報生擒吐谷渾：取自唐王昌齡《從軍行》之五，原句是“已報生擒吐谷渾”。吐谷（yù）渾，古代鮮卑族建立的政權。本居遼東，魏晉時西遷至今青海、新疆一帶。東晉咸和年間，葉延繼父位，定國號為吐谷渾。唐太宗時被唐朝攻破，國勢漸衰，高宗時被吐蕃吞并。

評析：

本出講關西鎮(zhèn)新任節(jié)度使劉濟上任后，點將準備出征西羌。劉濟在與將士的對話之中，不僅交代了目前邊關的基本形勢，也表示軍中缺少參軍，已經上表請朝廷選派新科翰林前來任職，為下文李益被派到關西埋下了伏筆。

同時，從曲白風格上看，這一出與全劇整體的才子佳人格調完全不同，而是充滿昂揚雄壯的氣勢，透發(fā)出剛健勇武的陽剛之氣。在湯顯祖的劇作中，多會出現(xiàn)這樣的格局，如《紫簫記》有吐蕃入侵，李益及其友人先后赴邊關任職之事；《牡丹亭》中穿插有杜寶征討降金叛將李全的情節(jié)；《南柯記》則寫了檀蘿國騷擾大槐安國重郡南柯，淳于棼奉命前去鎮(zhèn)守；《邯鄲記》中吐蕃進犯，盧生奉命征討，亦是全劇一個重要情節(jié)；等等。

湯顯祖生活的明代晚期，北部和西北邊境的俺答部落、火落赤部落等少數(shù)民族政權經常進犯，明朝當局往往是束手無策，或者一味求和，主戰(zhàn)的大臣反倒遭受迫害。湯顯祖上《論輔臣科臣疏》，自有動因，但疏中所論亦涉及此事。從現(xiàn)有的資料看，湯顯祖除了是一位偉大的戲劇家，還是一位關心國家命運、富有責任感的士大夫。我們雖然不能機械地用社會學的方法解讀藝術作品，但湯顯祖現(xiàn)存的劇作無一例外地有征戰(zhàn)邊地、保家衛(wèi)國的情節(jié)，或者借劇中人物和情節(jié)影射當朝執(zhí)政者，說明這一現(xiàn)象不是偶一為之，而是作者的有意構造，借此表達他對國家邊患的擔憂和對當局政策及執(zhí)政者某些做法的不滿。當然，這樣的段落通常亦與全劇的主要情節(jié)和主要人物緊相關聯(lián)。本出即是如此。因此，本出絕非可有可無的閑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