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于晉，且貳于楚也。晉軍函陵，秦軍氾南。

佚之狐言于鄭伯曰：“國危矣，若使?fàn)T之武見秦君，師必退?！惫珡闹＾o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力也已?！惫唬骸拔岵荒茉缬米樱窦倍笞?，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痹S之。

夜，縋而出。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其亡矣。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越國以鄙遠(yuǎn)，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jì)而夕設(shè)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鼻夭f，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乃還。

子犯請擊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敞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亦去之。

［賞析］

“春秋無義戰(zhàn)”。春秋初期，諸侯為了擴(kuò)張自己的勢力，爭奪霸主的地位，開始了大國侵略小國的戰(zhàn)爭，而小國自知力寡難抗，常常通過外交的方式，派遣使者以言辭來折服大國的侵略。

魯僖公三十年（前630年），諸侯霸主晉國聯(lián)合西部鄰邦秦國，攻打東部鄰國鄭國，兩軍分別駐扎在函陵和氾南，對鄭國形成合圍之勢。晉楚兩國攻打鄭國的理由是鄭國“無禮于晉，且貳于楚”?！盁o禮于晉”，指的是當(dāng)年晉國公子重耳流亡到鄭國時，國君鄭文公蔑視他流亡者的身份，缺乏長遠(yuǎn)的外交眼光，沒有以禮相待；“貳于楚”，是指鄭國在晉、楚兩個爭霸的諸侯國之間虛與委蛇，在城濮之戰(zhàn)中準(zhǔn)備幫助楚國對晉國作戰(zhàn)，后來雖未派兵，但已經(jīng)構(gòu)成晉國討伐鄭國的“罪名”。兩國大軍壓境，鄭國上下驚恐萬分，倉皇之際，未知計(jì)之所出，大夫佚之狐在關(guān)鍵時刻向鄭伯舉薦燭之武，迫于國難，鄭伯謙恭下士，親自去請燭之武。不被重用的燭之武懷著一腔怨氣，辭令委婉地拒絕了鄭伯的請求，鄭伯情急之下，誠懇地承認(rèn)自己不能選賢舉能的過失，對之曉以國家大義，燭之武方才允諾出城游說。

文中第二段正面描寫了燭之武面見秦穆公，勸退秦軍的場面。在秦穆公面前，燭之武以一種異常從容的態(tài)度展開了游說，明知鄭國危亡懸于一線，卻故作輕松地對秦穆公說，如果滅鄭對秦國有好處，那么就麻煩貴國來好了。接著，燭之武就秦、晉、鄭三國的關(guān)系，層層分析，對秦穆公曉以利害：

首先，“越國以鄙遠(yuǎn)，君知其難也?！鼻貒谖鳎崌跂|，中間是晉國，從地緣環(huán)境上來講，秦國要越過晉國，把鄭國作為自己東部的邊邑，這是難于辦到的。更為可能的情況是，鄭國滅亡之后，根本不會為秦國所有，因?yàn)闀x國會因地利之便將之納入自己的版圖，這樣從側(cè)面壯大了晉國的勢力，秦國則相形見絀，所謂“鄰之厚，君之薄也”。

其次，“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边@是從建設(shè)性角度對秦鄭兩國的國家關(guān)系作出的建議。鄭國在秦國的東方，因而可以為“東道主”，如果秦國不滅亡鄭國，那么秦國使者往來，如若物資有所匱乏，則鄭國因利乘便，可以予以補(bǔ)給，這又有什么不好呢？

再次，燭之武揭開了秦晉兩國溫情脈脈的面紗，指出晉國國君唯利是圖的本質(zhì)。20年前，晉國公子夷吾流亡時期，秦穆公接他入秦，并幫助他返回晉國做了國君。投桃報(bào)李，夷吾承諾把晉國的焦、瑕二邑轉(zhuǎn)贈給秦國作為酬謝。但他早晨從秦國渡過黃河回到晉國，晚上就命令工匠設(shè)版筑城，開始與秦國對抗。燭之武用發(fā)生在秦穆公本人身上的前塵往事，暗示出晉國國君的背信棄義，昨日之事未必不會在今日重演，與之共事，誠若與虎謀皮，不會得到絲毫的便宜。

最后，燭之武一針見血地言明：晉國的貪欲沒有滿足的時候，他能夠在東邊滅掉鄭國開疆拓土，也一定有向西滅掉秦國的愿望。鄭國的滅亡不會讓晉國熄滅貪婪的火焰，只會更加刺激他侵略的野心。從這樣的邏輯鏈條出發(fā)，鄭國的滅亡其實(shí)只是秦國滅亡的序曲。損害秦國來讓晉國獲得利益，請國君您自己考慮吧！

經(jīng)過上述四個層面的論述，燭之武從地緣戰(zhàn)略、歷史事實(shí)和邏輯推理諸方面，把秦晉之間的矛盾全盤揭示出來，鞭辟入里，富有強(qiáng)大的邏輯力量和情感力量。事實(shí)上，秦穆公也的確被說服了，他最終與鄭國訂立了盟約，留下三位大夫駐軍為鄭國防守，自己則帶領(lǐng)大軍返回秦國。晉文公也不愧為一代梟雄，當(dāng)手下將帥意欲攻擊撤退的秦軍時，他予以了理智的阻攔，面對孤掌難鳴的局勢，最終也只好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