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籍山東蓬萊。父親叫楊萬春。他十幾歲只身“闖關(guān)東”，來到吉林最北部的舒蘭拓荒。我的父母都是自幼失去雙親的苦命人，他們在孤苦中相識，并結(jié)為連理，一生莫逆。

在我之前，我們楊氏家族沒有出現(xiàn)過念書的人。父親是文盲，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曾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對聯(lián)貼在豬圈上。出了這個笑話后，他決心讓自己唯一的兒子“上幾天學(xué)識幾個字”。但是，在那災(zāi)難深重、國破家亡的年代，他累斷了腰也供不起兒子上學(xué)念書。他有這個想法，純屬奢望。母親身世更苦，她從小乞討，壓根沒有自己的名字，在鄉(xiāng)里熟人稱其為“丫頭”，陌生人稱她為“叫花子”。結(jié)婚時戶籍注冊為“楊曹氏”。從生到死她始終沒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正式名字。

父親從青年到壯年，一直給舒蘭縣黑瞎崗李姓地主當(dāng)長工。所謂“長工”，不但出賣勞動力，而且簽訂了“牛皮文書”，把自己的身子也賣給了人家，當(dāng)?shù)氖墙K身奴仆，沒有自己支配自己的自由。每年只有春節(jié)時，全家才能團(tuán)聚一次。親人們一年離多聚少，孩子們對父親的印象不深。父親是苦水中泡大的，吃苦耐勞成為他正常的生活方式，在外邊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從不向家人吐一個字。他不愿意讓家人為他分憂。

“光復(fù)”前，父親被日本侵略軍強征當(dāng)勞工，在我國最北方的黑河開鑿山洞，一去四年多杳無音訊，生死未卜。在饑寒交迫中掙扎的母親，朝也盼，暮也盼，哭干了眼淚，熬瞎了雙眼。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后，父親才逃出魔窟。那是一個嚴(yán)寒的除夕夜晚，父親奇跡般地回到家里。他好像從來沒有機(jī)會理發(fā)似的，不到50歲的人，半尺長的胡須上凝結(jié)著堅硬透明的冰溜子。更讓人心碎的是，他在出逃時，右腿肚子被日本鬼子的狼狗撕下長長一塊肉。他腳上穿的破烏拉鞋，同雙腳牢牢地凍在一起。母親憑她的生活經(jīng)驗，用帶冰碴兒的涼水泡腳，將父親的鞋慢慢脫下。父親的雙腳幾乎全部脫皮，白骨外露。全家人有如萬箭穿心，失聲痛哭，在極度悲憤中度過了那個難忘的除夕。

父親是個鐵打的硬漢，性格堅強，求生欲望超人也驚人。千里迢迢，他爬行了半年。也就是說，從1945年的8月到年底，他一直爬行在希望的歸途上。當(dāng)然，一路之上，他得到了許多善良的中國人的體恤和關(guān)愛，有的給他包扎傷口、敷藥，有的送他食物，有的給他棉衣和烏拉鞋。他護(hù)膝的膠皮墊兒就是一位好心人把自家手推車車胎截斷給他特制的護(hù)具。沒有這些人的幫助，他的尸骨早就丟在歸途中了。同村一起去當(dāng)勞工的幾位鄉(xiāng)鄰，有的因病被日本鬼子活埋，有的在出逃時被亂槍打死。他們再也回不來了。父親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一炷高香，祭奠亡靈。

由于父親腿、腳、臂等多處受傷，局部傷口嚴(yán)重潰爛，加上特別嚴(yán)重的腰椎間盤突出和胃潰瘍，五十初度就辭別人世了。在自知不久于人世時，他拖著病體艱難地來長春看我。那時，我正在省工農(nóng)速成中學(xué)讀書，又恰逢期末考試之時，他小住一宿便返回家中?；氐郊抑?，他千叮萬囑不讓家人把他的病情告訴我。他興奮地對母親說：“老楊家總算有了一個念書的了，我死也可以閉上眼睛了?！辈坏?天，他真的閉上眼睛沉沉地睡著了，再也沒醒來。我們父子幾天前的匆匆一見，竟是永別。我為沒能為他老人家送終腸子都悔青了，一生自譴。哀，莫大于不孝！

我父親一米八十以上的大高個，長相英俊，頭腦聰穎，為人厚道，性格剛強，特別能吃苦，特別會干活。莊稼院里的十八般武藝，他樣樣精通，多才多藝。除了務(wù)農(nóng)之外，他還會木工活、鐵匠活，還會小磨榨油、小燒釀酒、小作坊制糖，以及石匠、瓦匠等無一不能，無一不專，是一位全才型的“苦大力”。他的死，使我家失去了“頂梁柱”，使全村鄰里失去一位樂于助人的好人。他的死，使我失去一位慈父和最好的老師。他雖然沒文化，但絕不粗暴教子。他嫡傳的“家訓(xùn)”只有兩句話：“不要撒謊，不要做虧心事?！弊鋈俗プ×搜孕袃啥?，就是抓住了根本。他這兩句最普通的話，富于深邃的哲理，我恪守一生！這也是對父親永恒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