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九江’98，一個抗洪老兵的回憶

1998年的大抗洪給了我軍旅生涯一個十分美好的回憶。在此，我覺得有必要把當年所經(jīng)歷過的一切，寫出來，與大家分享一下。

1998年，那年我當兵第三年。還記得那是四五月份的時候，就知道，長江發(fā)洪水了。每天，部隊都組織看新聞，關注這一事態(tài)的發(fā)展。我部是駐福建沿海的一支部隊，通常情況下，這事按說也和我們扯不上關系。因為那幾年，臺海關系一直比較緊張。作為戰(zhàn)斗在第一線的部隊來說，工作的重點，是放在對臺斗爭上。而對于國內的突發(fā)事件一般有武警處理，應該足夠了……

可進入6月份的時候，從通報來看，形勢是越來越緊張。長江沿岸各處都進入緊急狀態(tài)。國家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效果從這次百年一遇的大洪水上來看，似乎越來越難以控制了。

這時候，我們部隊也進入了高度戒備狀態(tài)。因為，國內發(fā)生了如此重大事件，此時，正是要提高警惕，以防外患的緊張時刻……

可沒想到的是，這次洪水越來越大，我們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就卷入了這場百年一遇的壯觀畫卷中。

還記得，六月中旬的那天上午，部隊正在訓練，突然接到緊急命令，限我部在晚上8點前，趕到江西九江，進行抗洪搶險。接下來，就是各部收攏建制，清點人數(shù)，安排留守人員，忙忙碌碌半天，到了下午，部隊已經(jīng)在停機坪整裝待發(fā)了，然后登機。當我們趕到九江的時候，天都已經(jīng)黑了。剛下飛機，還在整隊時，就聽大隊長說，快！全部被囊原地放下，馬上登車。在車上，我們才了解到情況，就在我們下飛機的那一刻九江決堤了。大概開了有一個500米左右的大口子。洪水已經(jīng)向九江市奔去，那時候又聽說某武警部隊的幾輛車在趕去的途中，被洪水卷走了。估計還在往下游搜尋被卷走的武警戰(zhàn)士。

那時，我們的心也是懸著沒有底，不知道到底是個啥情況。車子一會就開到了九江市區(qū)，到了市體育館，我們就下車了，因為洪水離我們不遠了，部隊命令跑步前進。我那時在想，看來洪水都淹到市里了，那得多大的洪水啊，差不多三分之一的九江市都被淹了。跑了沒幾分鐘，就看到洪水了。還好，大堤的后面，還有前期武警構筑的幾道防洪堤。暫時擋住了洪水的勢頭，抬起頭來看著一片渾濁的江水，倒吸了一口冷氣，因為我是個重慶人，我們那里的長江，因為是在上游，最寬的距離也不過幾百米，平時夏天都是要到長江去游幾個來回的?，F(xiàn)在擺在我眼前的長江，根本就看不到對岸，我估計至少幾公里，好寬的江。

這時，不停的有部隊從我們身邊跑過，各個軍種的都有，五花八門，完全是軍隊大閱兵。接著，我們分配到了任務。我們負責的區(qū)域，是從決堤的左邊往右邊堵，部隊登上沖鋒舟，很快就把士兵送到了堤壩上。我們一看缺口至少擴大到了一公里。洪水還在不斷涌入九江市區(qū)（后來了解到，長江整個江面，比九江市高了6．7米，也就是說，長江就懸掛在九江市的頭上，用不了多久，九江將會全部被淹沒）。站在堤壩上，回頭看看被淹沒的地方，很多地方，只剩下了個屋頂。每個屋頂上面還站著不少老百姓，有的哭，有的喊，有的在向我們揮手。解救他們，是武警的工作，武警一趟一趟用沖鋒舟運送著這些老百姓。而我們的工作就是要堵住這些肆虐的洪水，直升機一趟又一趟用鐵籠吊起巨大的石頭從兩邊往中間填，水泥船也直接開到?jīng)Q堤的中央，自爆沉江。而我們就扛著沙袋一包一包往江里扔。取沙包的地方離決堤口至少有200米，我們一趟一趟跑著過去，扛起沙包又跑回去。沙包也不重，60多斤吧。開始還沒什么感覺，很多人都是扛起兩包跑，左右肩各一個，可后來，體力消耗太大，只能一包一包扛了，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不知道被汗水打濕了幾遍。從取沙包的地方到?jīng)Q堤口，沿路都放著很多礦泉水，我們只能邊跑，邊順手抓一瓶。一瓶水，最多3秒鐘就喝光了，可用不了10秒鐘，水又變成汗流出來了。

跑到最后，差不多一趟就要喝一瓶，因為水分補充不上，流失得太快。其實扛沙包還算是比較輕點的活，最累的是抬石頭。一塊石頭，至少三百斤，四個人抬，兩根粗木棒十字交叉著抬。還有的石頭，百來斤兩個人抬，不一會兒，肩頭就被磨破了，只要木棒一放上去，就火辣辣的疼，抬一會兒就沒感覺了。后來，扛沙包，基本就成了機械運動，只知道過去，人家把沙包放你肩上，然后就是跑。到了地方，肩一斜就把沙包扔到水里。大腦已經(jīng)一片空白，也聽不清別人喊什么了，體力已經(jīng)嚴重透支，超過極限后，身體機能就成了機械的了，感覺不到什么東西了。

當時，我們從晚上8點多鐘，一直干到第二天早上10點，這時候才有部隊上來接換。下午出門的時候，飯也沒吃，到了堤壩上，什么都沒有，只有礦泉水。后來，部隊領導不知道從那里搞來了幾箱面包，分到手上，一人一個，最多三口就吃完了，因為極度疲勞，也沒更多的精力去想餓與不餓了，部隊一帶到反斜面，就橫七豎八睡著了……（后來，看了很多畫報，上面我們的戰(zhàn)友嘴邊還叼著個面包就睡了，呵呵，我們自己都不知道。哈哈。）

倒地就睡，一點不夸張?？蛇€沒睡多久，我們就被叫醒了，說是又要換班了。這時候，一人又發(fā)了兩個面包，這次多了一根火腿腸。因為，事發(fā)突然，很多東西送不上堤，在這頭三天中，我們一共吃了十個面包，五根火腿腸，換防的部隊也只有三支部隊輪流倒班……醒來的時候，大概是下午6點了。然后，又繼續(xù)上堤，堵洪水，缺口在我們的努力下正在一點點變小……可中途還是有很多問題，因為堵得過急，很多地方要重新返工。有些地方又開始松動了……沒辦法，只有人身上綁根繩子，跳到水里去打樁，在松動的地方前方打一排木樁，再填石頭、沙包。那水勢，隨時都有可能把我們卷走，不過還好有繩子綁著，卷出去了就給拉回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家光著膀子，唱著軍歌，把一處處危險的地方都加固了一遍……

不知不覺到晚上12點了，又到換下來休息的時間了，還是一樣，倒地就睡。就這樣，最艱苦的前三天，熬過去了……大部隊到了……一下?lián)Q防的人多了，我們輪休的時間也就多了……那時候第一次吃到熱騰騰的飯菜，那個香啊，實在是人間美味……其實就是些蔬菜。后來幾天，我們陸陸續(xù)續(xù)又上了幾次堤，已經(jīng)基本把缺口堵住了，只是還要加固，而且，要在堤壩的后方再筑兩道七八米寬的預備堤。因為堤壩內的水還沒完全排干，重型車輛也進不來。一切還是要靠人力……不過，因為缺口已經(jīng)堵上，再接下來的工作，倒沒那么緊張了……我們被安排在九江市體育館的草場上，安營扎寨……一座座帳篷整整齊齊豎立起來……為了給九江人民展現(xiàn)子弟兵的作風，每天一身汗一身泥回來后，馬上就得整理干凈，后來還搞起了隊列訓練……

剛開始，我們一直沒洗澡，因為沒水，自來水廠也被淹了……動起來的時候還沒覺得怎么樣，一休息的時候，身上難受得要死……一個星期后，情況好轉了，每天一二十輛加長集裝箱車，運來成堆的礦泉水，一人每天都能分到6箱，一箱用來喝，其他的用來洗澡……

江總書記專門到了我們的炊事班去視察，人特別多，擠得很。江總書記臨時決定，要見我們大隊所有人，當時挺緊張的……當江總書記把手伸向我的時候，我差點忘了敬禮了……

最后說說，我們離開九江的時候吧。我們撤離的時候，要經(jīng)過一道用樹枝搭好的凱旋門，部隊的車一開到凱旋門，向外望去，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一片……這時候，你會想起以前語文課本里的一篇文章“十里長街送總理”。那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課本里講的那種宏大場面帶給人心靈的震撼。

當汽車緩緩開出凱旋門的時候，老百姓從兩邊一下就圍住了汽車，好多老百姓在車面前，一片一片跪下……前面的跪著，抱著車頭，大聲痛哭……兩邊的也跪在地上磕頭。街道上掛滿了，“請子弟兵留下”“感謝人民的子弟兵”“是你們給了我們第二次生命”等橫幅……他們哭著，喊著，要求我們再留幾天……我們的眼淚也是不停地往下流。當時，也真想給他們跪下。車子兩邊的人，哭著把手伸向我們。開始我們也還哭著去拉他們的手，可后來，差點幾個兵被拖翻下去了。接著部隊就下令，不準和老百姓接觸，一律在車上行軍禮，這時候，能體現(xiàn)軍人最崇高敬意的，莫過于敬軍禮了。汽車在大街上一直停著，無法移動，后來警察出來維持秩序了。高音喇叭勸大伙給解放軍讓開一條道。道是讓出來了，車還是只能緩緩移動，接著，無數(shù)的老百姓哭著，從車的兩邊和后面，往每一輛軍車上，扔一箱一箱的水果。我們在車上是站成四排，一直敬禮，一動不動，只能讓眼淚順著臉頰流下。到火車站的車程只有大概不到十幾分鐘，結果開了三個小時。

現(xiàn)在這一切都成了我記憶中的一部分了……九江的歷史博物館里還保存著我們的一面軍旗，那上面還有我的名字，真想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