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來了，總算，逃出來了。

一只鼻子上有疤的青蛙，越過湘江，來到了桔子洲頭。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景色與它無關(guān)，它還在喘著粗氣，它驚魂未定，它得找一點吃的，然后再睡上一覺，然后再慢慢地回憶。

回憶是要損失很多細(xì)節(jié)的。

那條街叫下什么街。那是一條腥風(fēng)血雨的街。它想起了那些一同被抓的同胞。一個一個的蛇皮袋捆得緊緊的。它們在黑暗中擠成一團(tuán)。那一條街就像黃婆婆的裹腳布一樣又長又臭。數(shù)不清的人在那條街上吵吵嚷嚷的，一句也聽不清。聽不清也知道，無非四個字：討價還價。

青蛙們已經(jīng)失去了自由。

青蛙們剩下的日子，不能叫日子，因為它們沒有日子了。劊子手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刀和砧板了。它透過蛇皮袋的小孔看見那人的嘴里叨著煙，拿刀的手上還戴著一枚金戒指。那人還帶著微笑。它們等待著從天而降的災(zāi)禍，等待著宰割。而它則在尋找著蛇皮袋的裂縫，幻想著一種奇跡的發(fā)生。

奇跡發(fā)生了。一輛單車停在了金戒指的旁邊。

“有多少？我都要！”就這樣，單車馱著蛇皮袋又到了一個叫老什么壁的地方。這條街干凈多了。沒有那么長和臭。青蛙們被關(guān)到了鐵籠子里。來來往往的都是西裝革履的男人和時尚的女人。他們眼睛放光地進(jìn)來，剔著牙出去，青蛙們明白，等待它們的仍然是手起刀落再剝皮，然后粉身碎骨受煎熬。然后再變成美味佳肴被文明的筷子夾著被接吻的嘴巴嚼著然后再進(jìn)入腸胃變成糞便然后再進(jìn)入衛(wèi)生間下水道。

下水道，對對，下水道。

一只鼻子上有疤的青蛙看到了希望。它在自己的身上拼命地抹著唾液。它看清了門前下水道的蓋子被人移開了一條縫。它想到了人們常說的一個詞語：絕處逢生。絕處，逢生，它是有經(jīng)驗的。曾經(jīng)在鄉(xiāng)村的田野上，它也霸道過，它甚至揚(yáng)言“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出聲”。一個偉人不是在一首詩中記錄過它的狂妄嗎？它因此也遭遇過追殺。但它巧妙地逃走了。這一次的被抓，是因為那手電的光太強(qiáng)烈了，在那種突如其來的光明面前，它怎么也睜不開眼睛，它坐以待斃，束手就擒。它就這樣到了這個城市。

關(guān)鍵的時刻到來了，生死存亡就在一瞬之間。

一樣的砧板一樣的刀，一只手像鉗子一樣向它伸了過來。要沉住氣，要讓他沒有防備，要在他舉起刀的一剎那猛地一掙扎。它的全身都是溜滑的唾液。它一使勁就從他的手中掙脫了。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它就一箭步，跳進(jìn)了下水道。

坐井觀天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是誰將下水道的井蓋移開了一條縫，那就等于是給它打開了一扇生命之門，它懷著感激的心情望了一眼那條縫，便迅速地閉上眼睛捂住鼻子順著下水道的臭水倉惶逃命了。

下水道是恐怖的，是萬臭無香的，世界上一切的污濁都在那里集中。作為一只青蛙，要不是為了逃命，它是不可能到那種惡心的污穢的環(huán)境中去的。從下水道出來，它就到了湘江。它想用整個湘江的水來洗凈身上的屈辱。它甚至想在湘江中泡個三天三晚。然而，一個浪把它推到了橘子洲頭。它吃了幾片菜葉和幾條蟲子充饑。它沒想過蟲子也是生命。更沒想過菜葉也是生命。它只是在回憶著自己驚險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