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jié) 建筑與革命
可以說,索亞就洛杉磯和阿姆斯特丹所作的比較,很大程度上也見出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城市觀念的比較。這個比較已經超出了日常生活審美化的范圍,但是有鑒于城市建筑不失為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具有恒久性的審美時尚的標記,所以我們放到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標題下面來討論建筑與革命這個話題,思想起來應該也是有它的理由。建筑與革命是當年法國建筑學家勒·柯布西耶提出的命題。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命題即便在今天,也還沒有過時。我們先來看一條新華網消息(2005年11月2日):
據(jù)法新社報道,法國官員2日稱,巴黎北郊克利希蘇布瓦市兩名男孩因躲避警察而觸電身亡引發(fā)的緊張情緒仍在繼續(xù),并呈現(xiàn)蔓延之勢。1日夜,巴黎周邊數(shù)個郊區(qū)發(fā)生騷亂,許多車輛被焚毀。
警方稱,1日夜間在塞納-圣德尼地區(qū)大約有六十輛汽車被焚燒。更令警方擔憂的是,巴黎周邊幾個城鎮(zhèn)首次出現(xiàn)了類似的小規(guī)模騷亂。在巴黎北部、東南部和東北部的幾個郊區(qū),成群的青少年到處“流動”制造事端。
10月27日,巴黎北郊克利希蘇布瓦市三名男孩為逃避警察追捕跑入一所變電站,不料遭到電擊,導致十五歲的巴努和十七歲的齊亞德當場喪命,另一名男孩身受重傷。該市數(shù)百名青少年因此走上街頭抗議,并與警方發(fā)生沖突,引發(fā)社會騷亂。直至29日凌晨,克利希蘇布瓦市的騷亂才得以平息。
我們一目了然這是2005年10月至11月間法國那場騷亂大火起燃階段的報道。我們可能注意到,騷亂是發(fā)生在巴黎的郊區(qū),先是北郊,繼之蔓延到東南部和東北部的郊區(qū),再進而蔓延到全國其他城市的城郊。為什么沒有巴黎的西郊?巴黎的西部是布勞涅森林,以及巴黎現(xiàn)代主義新建筑的大本營拉底芳斯,那里沒有移民的家園。動亂的主體是阿拉伯的移民青年,這是當代法國的一個低層階級,良好的教育和工作同他們沒有緣分,而他們大都就居住在巴黎這樣的大城市的城郊。由此相應的建筑理念受到普遍關切,這關切將我們引回勒·柯布西耶這位20世紀建筑史上最顯赫人物的一句名言:我們是要新建筑呢,還是要革命?
現(xiàn)代性作為工業(yè)革命象征的節(jié)奏和速度特征,可以說最集中反映在建筑之中。建筑對于無論是現(xiàn)代還是后現(xiàn)代文化,某種程度上都可視為一個策源地。就現(xiàn)代建筑的美學主張而言,法國的城市規(guī)劃和建筑大師勒·柯布西耶無疑是此一領域最有代表性的人物。1923年他在巴黎出版的《走向新建筑》,被公認為建筑領域中現(xiàn)代美學的宣言。我們不妨看看在這部宣言中他說了一些什么。
勒·柯布西耶
勒·柯布西耶認為現(xiàn)代建筑的要義就是改變價值取向,以適應時代之需。這個時代是工業(yè)革命的時代,或者毋寧說是緊銜而至的后工業(yè)革命的時代。所以建筑的首要任務,即是重新估計價值,確立煥然一新的精神面貌。用勒·柯布西耶本人的話說,那就是必須建立大批量生產的精神面貌、建造大批量生產住宅的精神面貌、住進大批量生產住宅的精神面貌,以及喜愛大批量生產住宅的精神面貌。簡言之,建筑就是“供人居住的機器”。這樣一種精神面貌沒有疑問就是現(xiàn)代性的精神面貌。它的核心是工業(yè)、科學技術和民主精神。由此來看,建筑家依照工業(yè)時代的需要大批量建造住宅,按照人們的實際要求而不是華而不實建造大批量住宅,都還成為次要的目標。勒·柯布西耶的真正目標莫若說在于創(chuàng)造新的人類,只有這些新的人類,才適宜于住進體現(xiàn)現(xiàn)代性精神的新的住宅。觀念層面的革新尤要勝于技術層面的革新。勒·柯布西耶甚至設想毀掉原封不動保留下18、19世紀建筑的巴黎城區(qū),代之以一個新巴黎。這個設想如果付諸實施,對于巴黎這個歐洲最有韻味,同時也被一些人譏為博物館城市的古都,真不知是福音還是災禍。
勒·柯布西耶明確提出假如不實施新建筑計劃,就會引發(fā)革命。原委是他所處的工業(yè)時代,和傳統(tǒng)社會已經完全就是兩個世界。在過去的十個世紀里,人們按照“自然的”制度安排生活秩序,單獨勞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在小小的鋪子里做工,一家人都守在身邊。但是現(xiàn)在的需求不一樣了。照勒·柯布西耶的描述,現(xiàn)在每個人的心態(tài)都和現(xiàn)代化事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需要陽光、溫暖、新鮮空氣和干凈的地板。另一方面,工業(yè)時代的輝煌繁榮,還創(chuàng)造了一個特殊的知識分子階層,這是當今社會一個非?;钴S的階層。他們設計橋梁、船舶、飛機,制造發(fā)動機和渦輪機。他們主管工地,分配資金,出任會計,所有的人類物質產品都從他們指縫之間流過。但是他們的付出和得到的報酬不成比例。假如他們只能眼巴巴盯著大商場里琳瑯滿目的貨架,瞧著商品在他們面前閃閃發(fā)光,回來重新鉆進骯臟的老蝸牛殼,那么對于整個社會來說,肯定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要么革新建筑,要么革命。答案當然是要建筑革新而不要社會革命。有意思的是,現(xiàn)代性在建筑中大行其道的時候,正是它在哲學和科學中備遭責難的時分。它仿佛在建筑中另外尋到了一塊如魚得水的新天地。標榜現(xiàn)代性的建筑學被認為是對世界的一種設計,在它的大旗上寫的是“國際風格”。在這面大旗之下,在世界范圍內幾乎是如出一轍的現(xiàn)代建筑蜂起。地方的、文化的美學特征,很大程度上是給掩蔽在這一普世流行的建筑現(xiàn)代性之中了。
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勒·柯布西耶的現(xiàn)代建筑理念首先在后現(xiàn)代文化那里受到了質疑。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刊于1984年夏季號《新左派評論》上的著名文章《后現(xiàn)代主義,或后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即認為,后現(xiàn)代的概念最早是清楚體現(xiàn)在建筑方面,即它是對高度現(xiàn)代主義和“國際風格派”的嚴厲批判,與城市規(guī)劃的審美考慮密不可分。后現(xiàn)代主義認為高度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破壞了傳統(tǒng)上的城市結構和先前的鄰里文化,因為它的烏托邦高度鶴立雞群,從根本上脫離周圍的環(huán)境,同時現(xiàn)代運動中預言的杰出人物統(tǒng)治論,也以其專橫跋扈的集權主義遺患為人所不齒。詹姆遜對建筑的重視被認為具有明顯的美國后現(xiàn)代語境,這個語境就是20世紀70年代北美與后現(xiàn)代主義關系密切的后現(xiàn)代建筑的崛起。它直接挑戰(zhàn)了源出勒·柯布西耶乃至20年代包豪斯主義的現(xiàn)代建筑運動。這一點詹姆遜在給利奧塔《后現(xiàn)代狀況》所寫的序言中也有所交代,他指出現(xiàn)代主義建筑大師勒·柯布西耶和賴特都算得上是絕對的革新者,他們支持形式革新和建筑空間的轉換,期待建筑空間能整個兒改變社會生活,如勒·柯布西耶所言,取代政治革命。但是勒·柯布西耶和賴特的新建筑并沒有改變這個世界,也沒有能夠美化后期資本主義制造出來的垃圾空間。所謂垃圾空間他指的是今天摩天大樓林立在全世界各主要城市中心,玻璃幕墻泛濫成災。反之,人可以發(fā)現(xiàn)后現(xiàn)代建筑則是大眾化的,它們尊重原來的城市建筑格局,并不強迫向周圍花里胡哨的商業(yè)化方言灌輸判然不同的清晰的、高雅的烏托邦語言。他舉例洛杉磯由約翰·波特曼營造的波拿文都拉大酒店,大加贊賞,認為它是融入周圍環(huán)境的后現(xiàn)代建筑典范,甚至戲擬海德格爾的話說,此一建筑是“讓墮落的城市結構繼續(xù)保持原樣”。但是也不乏批評家指出,波拿文都拉賓館并不是后現(xiàn)代建筑,它毋寧說是現(xiàn)代主義晚期的建筑。
但是建筑與革命的話題并不顯得遙遠。2005年11月29日美國《新共和國》雜志刊出克雷·萊森寫的文章《法國動亂莫怪勒·柯布西耶》,談了勒·柯布西耶“國際風格”的輝煌大纛下被隱藏起來的另一些社會問題。作者指出,以勒·柯布西耶的名訓,即建筑是供人居住的機器為圭臬,先是在法國城郊造出一批供低收入家庭居住的現(xiàn)代高樓住宅。很快這個理念被美國人移植過去,改裝成了聲名可疑的芝加哥加布里尼-格林(Cabrini-Green)一類平民高樓住宅。這個法文叫做banlieues的城郊高層住宅模式,由此假道美國風行世界,即就美國自身而言,它基本上就是移民社群的聚居地,差不多就是罪惡和骯臟的代名詞。因此不奇怪,日前法國騷亂過后,勒·柯布西耶和他的建筑傳統(tǒng)幾成替罪羊。其成本低廉的建筑成功地將無產階級擋在市中心外面,現(xiàn)在終于自食其果。
但是平心而論,勒·柯布西耶這個罪名擔當?shù)闷鋵嵲┩?。為適合現(xiàn)代生活的節(jié)奏,勒·柯布西耶提倡以技術手段改善城市環(huán)境,把大片的陽光、空氣及綠地留給城市,其本意是想用人性化手段來解決城市人口擁擠的新問題,誰又料到他的方案實施下來,反過來會把人們的起居生活禁錮在鋼筋混凝土的巨大堡壘里面?因此罪魁禍首與其說是建筑本身,莫若說是在于經營建筑的制度。勒·柯布西耶相信現(xiàn)代社會的劇烈變革是在呼喚建筑領域的劇烈變革?,F(xiàn)代建筑必須就此作出反應。城市的急速發(fā)展導致人口膨脹,故此建造高層公寓來加以容納,是勢在必然。此一垂直空間的發(fā)展,也直接醞釀出了勒·柯布西耶的“內部街道”概念,讓層層樓面布滿商鋪和服務設施。新建筑蜂起勢必蠶食城市里本來就顯得珍稀的綠化空間,由此又導出勒·柯布西耶的“花園高樓”設計理念,以稠密的垂直空間換取開朗的橫向空間,讓每一棟高樓可以四周擁有一塊開闊地。勒·柯布西耶本人意識到了龐大的體積很容易成為非人性化的代名詞,對策是柔化設計,采用高質量的建材,輔以個性化的公共藝術。這一切都可謂是“供人居住的機器”這個理念上的人性化思考。
banlieues
如此我們可以來看勒·柯布西耶的此類建筑中的杰作,1947年至1952年間完成的馬賽公寓。這是建于馬賽市郊的一座設計容納1600人的大型公寓住宅。建筑長165米、寬24米、高56米、18層,底層架空,屋頂為公共活動平臺,有游泳池、幼兒園和健身房。七八層為公共服務設施,商店、餐館、洗衣房、旅店及俱樂部無所不有。其余層為居住層,戶型多為躍層布置,起居室通高,最大限度接納陽光。居民的衣食住行,基本上足不出樓,一切可以解決其中。四周是給它“解放”出來的慷慨的綠地。也許馬賽公寓的名氣是太響亮了,設計之初是為接納當時如潮涌入城市的工人階級,但是如今居住其中的大都是中產階級,所謂的成功人士,公寓里許多店鋪的雇員,還無緣來當它的房客。
馬賽公寓是經典,而經典假如能夠普及就不成其為經典。雖然,這座兀立在馬賽城郊的龐然大物的參拜者會感慨它的工藝和細節(jié)設計,居住其中的房客也未見得會有太多的幸福感,但是對于馬賽公寓的摹本來說,仿佛是在細微之間的差別,差距可就大了。美國和歐洲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照搬勒·柯布西耶作品的公共住宅規(guī)劃當局,首先看中的是低造價和高密度的住房模式,由此在郊區(qū)開出大片土地,一窩蜂似的蓋起大批量設計平庸、粗制濫造的居住區(qū)。勒·柯布西耶的綜合配套設施給拋諸腦后,致使居民的工作和社交頓時陷入困境。特別是60年代末期福利國家模式開始瓦解以來,問題愈益凸現(xiàn)出來。事實上今天芝加哥已經在全面拆遷當年加布里尼—格林這樣的龐然大物。法國動亂甫定,不少城市規(guī)劃家開始贊成整個兒夷平那些叫做banlieues的城郊高層住宅區(qū)。一些官員也發(fā)表了類似觀點。但是取而代之的又能是什么?這僅僅是建筑的問題嗎?
馬賽公寓
【注釋】
(1)沃爾夫岡·韋爾施:《重構美學》,陸揚、張巖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第11頁。
(2)Mike Featherstone,Consumer Culture and Postmodernism,London:Sage Publications,1991,p.68.
(3)波德萊爾:《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485頁。
(4)尼采:《瓦格納在拜洛伊特》,見《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文選》,周國平譯,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第136頁。
(5)西美爾:《時尚的哲學》,費勇等譯,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第77—78頁。
(6)陶東風:《日常生活審美化與文化研究的興起》,《浙江社會科學》,2002年,第1期。
(7)童慶炳:《“日常生活審美化”與文藝學》,《中華讀書報》,2005年1月26日。
(8)愛德華·索亞:《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陸揚等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8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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