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到益陽縣城的路上

離開安化之后，我們沿著大路走下去，很快就走到一個路碑之前，路碑上刻著“向右到益陽縣城”幾個字。益陽縣城是我們下一站目的地。從起程時我們就已決定只沿最寬的大路走，道路通到什么地方，我們就到什么地方。

到益陽縣城的路程究竟有多遠，我們?nèi)恢?；我們對道路的遠近距離也毫不在意，因此，我們也不向別人打聽，是遠是近對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們的雙足單調(diào)地向前走著，一步一步，有如用尺量路一般；不過，這樣的走動完全是機械性的，我們的興趣完全集中在談話方面，對其他事物便不甚留意了。

離開安化之后，我們便開始談論我和那家茶葉店老板的談話，關于如何安排他三個兒子的事業(yè)的問題，他讓一個兒子做學問，但學問并非可靠的謀生之術，因此讓另外兩個兒子學做生意。他們計劃將來每人經(jīng)營一項不同的買賣，假定其中一個失敗了，另外一個仍可支撐。我批評那個做父親的決定，是自私自利的方法，因為他只照顧他的家庭利益，對他兒子個人的愿望，以及對社會全體的利益，卻全然不加考慮。我這個批評，使我與毛澤東之間引起了關于家庭制度的大辯論。我說那個店鋪老板是典型的中國父親，不過，他這種觀念卻是太古老太落伍了。

毛澤東道：“你知道養(yǎng)兒防老的古訓！這已是中國無數(shù)代的制度了；父母衰老之時，兒子的主要責任是照顧父母。父母完全依靠兒子?！?/p>

“很奇怪，這種自私的家庭觀念，我一直不以為然?！蔽疑晔龅?，“假定我有一個兒子，我很自然地會喜歡他；然而我卻永遠不會按照我自己的需要，把他當作財產(chǎn)一樣看待。他應該是社會的一分子，把他養(yǎng)大，讓他接受良好的教育，自然是我的責任，但以后的生活，他對我的態(tài)度，則應該決定于他個人的情操。我永遠不會想到，我老了之后還需要他的照顧！我父親雖然屬于前一代的人，但也和我抱有類似的觀念；他反對父親對兒子有自私的打算?！?/p>

“我以為因為中國人家庭觀念太重，所以缺少民族情感?！泵珴蓶|道。

“兒子并不完全屬于家庭，”我補充說，“但也并不完全屬于國家！夸大了國家觀念，其害處絕不遜于夸大家庭觀念?！?/p>

“你對子女有這樣的觀念，連我都覺得奇怪?！泵珴蓶|驚訝地說。

我解釋道：“認真地說來，一個人生而為家庭的成員，同時在國家之中，他亦是不可分離的一分子；在另外一方面，他又是全世界的一個公民。他對他的家庭、他的國家，以及對整個世界都有責任。總之一句話：他對社會負有責任?！?/p>

毛澤東卻表示不同意：“我認為國家應該占最優(yōu)先的地位?！彼f。

我進一步加以解釋：“我想的是一個人的抉擇問題，假定一個人面臨有利于己而有損于家庭的行為，他便不應該去做；假定面臨有利于家庭而有損于國家的行為，他亦不應該去做。尤其重要的是，假定一種行為有利于國家而有損于世界及社會時，他就更加不應該去做。檢定行為的最后標準，是社會的終極之善?！?/p>

“但是國家是保護人民的，”毛澤東辯駁道，“因此，人民便有保衛(wèi)國家的義務。人民是國家的子民。在未來最理想的國家中，兒童應該脫離父母，而由國家教養(yǎng)?！?/p>

“那么，這就必須要有兩種制度?！蔽艺f，“其一是兒童的教養(yǎng)，其二是老人的收容。假定你把傳統(tǒng)的養(yǎng)老制度取消了，那么，老年人的生活就應該另外設法加以照頓?！?/p>

“最最重要的第一件事，”毛澤東強調(diào)著說，“是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政府！這樣的政府一旦建立起來，人民也就可以組織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