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子女
中國的“圣人之徒”,最恨人動搖他的兩樣東西。一樣不必說,也與我輩絕不相干;一樣便是他的倫常,我輩卻不免偶然發(fā)幾句議論,所以株連牽扯,很得了許多“鏟倫?!薄扒莴F行”之類的惡名。他們以為父對于子,有絕對的權(quán)力和威嚴;若是老子說話,當然無所不可,兒子有話,卻在未說之前早已錯了。但祖父子孫,本來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橋梁的一級,決不是固定不易的。現(xiàn)在的子,便是將來的父,也便是將來的祖。我知道我輩和讀者,若不是現(xiàn)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補之父,而且也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個時間。為想省卻許多麻煩起見,我們便該無須客氣,盡可先行占住了上風,擺出父親的尊嚴,談?wù)勎覀兒臀覀冏优氖?;不但將來著手實行,可以減少困難,在中國也順理成章,免得“圣人之徒”聽了害怕,總算是一舉兩得之至的事了。
…………
我現(xiàn)在心以為然的道理,極其簡單。便是依據(jù)生物界的現(xiàn)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續(xù)這生命;三,要發(fā)展這生命(就是進化)。生物都這樣做,父親也就是這樣做。
生命的價值和生命價值的高下,現(xiàn)在可以不論。單照常識判斷,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緊的自然是生命。因為生物之所以為生物,全在有這生命,否則失了生物的意義。生物為保存生命起見,具有種種本能,最顯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攝取食品,因有食品才發(fā)生溫熱,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個體,總免不了老衰和死亡,為繼續(xù)生命起見,又有一種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發(fā)生苗裔,繼續(xù)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現(xiàn)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飲食并非罪惡,并非不凈;性交也就并非罪惡,并非不凈。飲食的結(jié)果,養(yǎng)活了自己,對于自己沒有恩;性交的結(jié)果,生出子女,對于子女當然也算不了恩?!扒昂蠛?,都向生命的長途走去,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誰受誰的恩典。
……此后覺醒的人,應(yīng)該先洗凈了東方固有的不凈思想,再純潔明白一些,了解夫婦是伴侶,是共同勞動者,又是新生命創(chuàng)造者的意義。所生的子女,固然是受領(lǐng)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占領(lǐng),將來還要交付子女,像他們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個過付的經(jīng)手人罷了。
……后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yīng)該犧牲于他。
……此后覺醒的人,應(yīng)該先洗凈了東方古傳的謬誤思想,對于子女,義務(wù)思想須加多,而權(quán)利思想?yún)s大可切實核減,以準備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況且幼者受了權(quán)利,也并非永久占有,將來還要對于他們的幼者,仍盡義務(wù)。只是前前后后,都做一切過付的經(jīng)手人罷了。
“父子間沒有什么恩”這一個斷語,實是招致“圣人之徒”面紅耳赤的一大原因。他們的誤點,便在長者本位與利己思想,權(quán)利思想很重,義務(wù)思想和責任心卻很輕。以為父子關(guān)系,只須“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應(yīng)為長者所有。尤其墮落的,是因此責望報償,以為幼者的全部,理該做長者的犧牲。殊不知自然界的安排,卻件件與這要求反對,我們從古以來,逆天行事,于是人的能力,十分萎縮,社會的進步,也就跟著停頓。我們雖不能說停頓便要滅亡,但較之進步,總是停頓與滅亡的路相近。
自然界的安排,雖不免也有缺點,但結(jié)合長幼的方法,卻并無錯誤。他并不用“恩”,卻給與生物以一種天性,我們稱他為“愛”。動物界中除了生子數(shù)目太多一一愛不周到的如魚類之外,總是摯愛他的幼子,不但絕無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犧牲了自己,讓他的將來的生命,去上那發(fā)展的長途。
人類也不外此,歐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為本位,便是最合于這生物學的真理的辦法。便在中國,只要心思純白,未曾經(jīng)過“圣人之徒”作踐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發(fā)現(xiàn)這一種天性。例如一個村婦哺乳嬰兒的時候,決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nóng)夫娶妻的時候,也決不以為將要放債。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愛,愿他生存;更進一步的,便還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進化。這離絕了交換關(guān)系利害關(guān)系的愛,便是人倫的索子,便是所謂“綱”?!?/p>
所以我現(xiàn)在心以為然的,便只是“愛”。
…………
倘若現(xiàn)在父母并沒有將什么精神上體質(zhì)上的缺點交給子女,又不遇意外的事,子女便當然健康,總算已經(jīng)達到了繼續(xù)生命的目的。但父母的責任還沒有完,因為生命雖然繼續(xù)了,卻是停頓不得,所以還須教這新生命去發(fā)展。凡動物較高等的,對于幼雛,除了養(yǎng)育保護以外,往往還教他們生存上必需的本領(lǐng)。例如飛禽便教飛翔,鷙獸便教搏擊。人類更高幾等,便也有愿意子孫更進一層的天性。這也是愛,上文所說的是對于現(xiàn)在,這是對于將來。只要思想未遭錮蔽的人,誰也喜歡子女比自己更強,更健康,更聰明高尚,——更幸福;就是超越了自己,超越了過去。超越便須改變,所以子孫對于祖先的事,應(yīng)該改變,“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當然是曲說,是退嬰的病根。假使古代的單細胞動物,也遵著這教訓,那便永遠不敢分裂繁復(fù),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類了。
幸而這一類教訓,雖然害過許多人,卻還未能完全掃盡了一切人的天性。沒有讀過“圣賢書”的人,還能將這天性在名教的斧鉞底下,時時流露,時時萌蘗;這便是中國人雖然凋落萎縮,卻未滅絕的原因。
所以覺醒的人,此后應(yīng)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后起新人。開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歐人對于孩子的誤解,是以為成人的預(yù)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為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jīng)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于孩子的發(fā)達。所以一切設(shè)施,都應(yīng)該以孩子為本位,日本近來,覺悟的也很不少;對于兒童的設(shè)施,研究兒童的事業(yè),都非常興盛了。第二,便是指導(dǎo)。時勢既有改變,生活也必須進化;所以后起的人物,一定尤異于前,決不能用同一模型,無理嵌定。長者須是指導(dǎo)者協(xié)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責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yǎng)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沒的力量。第三,便是解放。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類中的人。因為即我,所以更應(yīng)該盡教育的義務(wù),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因為非我,所以也應(yīng)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
這樣,便是父母對于子女,應(yīng)該健全的產(chǎn)生,盡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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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醒的人,愈覺有改造社會的任務(wù)。中國相傳的成法,謬誤很多:一種是錮閉,以為可以與社會隔離,不受影響。一種是教給他惡本領(lǐng),以為如此才能在社會中生活。用這類方法的長者,雖然也含有繼續(xù)生命的好意,但比照事理,卻決定謬誤。此外還有一種,是傳授些周旋方法,教他們順應(yīng)社會。這與數(shù)年前講“實用主義”的人,因為市上有假洋錢,便要在學校里遍教學生看洋錢的法子之類,同一錯誤。社會雖然不能不偶然順應(yīng),但決不是正當辦法。因為社會不良,惡現(xiàn)象便很多,勢不能一一順應(yīng);倘都順應(yīng)了,又違反了合理的生活,倒走了進化的路。所以根本方法,只有改良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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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覺醒的父母,完全應(yīng)該是義務(wù)的,利他的,犧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國尤不易做。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jié)舊賬,一面開辟新路。就是開首所說的“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是一件極偉大的要緊的事,也是一件極困苦艱難的事。
(《墳·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
戰(zhàn)斗不算好事情,我們也不能責成人人都是戰(zhàn)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貴了,這就是將來利用了親權(quán)來解放自己的子女。中國的親權(quán)是無上的,那時候,就可以將財產(chǎn)平勻地分配子女們,使他們平和而沒有沖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經(jīng)濟權(quán),此后或者去讀書,或者去生發(fā),或者為自己去享用,或者為社會去做事,或者去花完,都請便,自己負責任?!慌按膬合弊隽似牌?,仍然虐待兒媳;嫌惡學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罵官吏的學生;現(xiàn)在壓迫子女的,有時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這也許與年齡和地位都有關(guān)系罷,但記性不佳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
(《墳·娜拉走后怎樣》)
窮人的孩子蓬頭垢面的在街上轉(zhuǎn),闊人的孩子妖形妖勢嬌聲嬌氣的在家里轉(zhuǎn)。轉(zhuǎn)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會上轉(zhuǎn),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或者還不如。
所以看十來歲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國的情形;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們大抵有了孩子,尊為爹爹了,——便可以推測他兒子孫子,曉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國的情形。
中國的孩子,只要生,不管他好不好,只要多,不管他才不才。生他的人,不負教他的責任。雖然“人口眾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晴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只在塵土中輾轉(zhuǎn),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
中國娶妻早是福氣,兒子多也是福氣。所有小孩,只是他父母福氣的材料,并非將來的“人”的萌芽,所以隨便輾轉(zhuǎn),沒人管他,因為無論如何,數(shù)目和材料的資格,總還存在。即使偶爾送進學堂,然而社會和家庭的習慣,尊長和伴侶的脾氣,卻多與教育反背,仍然使他與新時代不合。大了以后,幸而生存,也不過“仍舊貫如之何”,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親,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
(《熱風·隨感錄二十五》)
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畫圖本子,是一位長輩的贈品:《二十四孝圖》。這雖然不過薄薄的一本書,但是下圖上說,鬼少人多,又為我一人所獨有,使我高興極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誰都知道的;便是不識字的人,例如阿長,也只要一看圖畫便能夠滔滔地講出這一段的事跡。但是,我于高興之余,接著就是掃興,因為我請人講完了二十四個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難,對于先前癡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這并非現(xiàn)在要加研究的問題。但我還依稀記得,我幼小時候?qū)嵨磭L蓄意忤逆,對于父母,倒是極愿意孝順的。不過年幼無知,只用了私見來解釋“孝順”的做法,以為無非是“聽話”,“從命”,以及長大之后,給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飯罷了。自從得了這一本孝子的教科書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還要難到幾十幾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負米”,“黃香扇枕”之類?!瓣懣儜验佟币膊⒉浑y,只要有闊人請我吃飯?!棒斞赶壬髻e客而懷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愛,欲歸以遺母?!遍熑舜笈宸谑切⒆泳妥龇€(wěn)了,也非常省事?!翱拗裆S”就可疑,怕我的精誠未必會這樣感動天地。但是哭不出筍來,還不過拋臉而已,一到“臥冰求鯉”,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鄉(xiāng)的天氣是溫和的,嚴冬中,水面也只結(jié)一層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樣小,躺上去,也一定嘩喇一聲,冰破落水,鯉魚還不及游過來。自然,必須不顧性命,這才孝感神明,會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跡,但那時我還小,實在不明白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發(fā)生反感的,是“老菜娛親”和“郭巨埋兒”兩件事。
我至今還記得,一個躺在父母跟前的老頭子,一個抱在母親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樣地使我發(fā)生不同的感想呵。他們一手都拿著“搖咕咚”。這玩意兒確是可愛的,北京稱為小鼓,蓋即鼗也,朱熹曰,“鼗,小鼓,兩旁有耳;持其柄而搖之,則旁耳還自擊,”咕咚咕咚地響起來。然而這東西是不該拿在老萊子手里的,他應(yīng)該扶一枝拐杖。現(xiàn)在這模樣,簡直是裝佯,侮辱了孩子。我沒有再看第二回,一到這一葉,便急速地翻過去了。
…………
正如將“肉麻當作有趣”一般,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后人。老菜子即是一例,道學先生,以為他白璧無瑕時,他卻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著“搖咕咚”的郭巨的兒子,卻實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親的臂膊上,高高興興地笑著;他的父親卻正在掘窟窿,要將他埋掉了。說明云,“漢郭巨家貧,有子三歲,母嘗減食與之。巨謂妻曰,貧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劉向《孝子傳》所說,卻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給了兩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沒有到三歲。結(jié)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黃金一釜,上云: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
我最初實在替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黃金一釜,這才覺得輕松。然而我已經(jīng)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親竟學了郭巨,那么,該埋的不正是我么?
(《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圖〉》)
從說“百行之先”的孝而忽然拉到“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不莊重,——澆漓。但我總還想趁便說幾句,——自然竭力來減省。
我們中國人即使對于“百行之先”,我敢說,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太平無事,閑人很多,偶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本人也許忙得不暇檢點,而活著的旁觀者總會加以綿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覓父,淹死后抱父尸出,是載在正史,很有許多人知道的。但這一個“抱”字卻發(fā)生過問題。
我幼小時候,在故鄉(xiāng)曾經(jīng)聽到老年人這樣講: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親的尸體,最初是面對面抱著浮上來的。然而過往行人看見的都發(fā)笑了,說:哈哈!這么一個年青姑娘抱著這么一個老頭子!于是那兩個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來,這回是背對背的負著?!?/p>
好!在禮義之邦里,連一個年幼——鳴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親一同浮出,也有這么艱難!
…………
而孝子的事跡也比較地更難畫,因為總是慘苦的多。譬如“郭巨埋兒”,無論如何總難以畫到引得孩子眉飛色舞,自愿躺到坑里去。還有“嘗糞心憂”,也不容易引人入勝。還有老萊子的“戲彩娛親”,題詩上雖說“喜色滿庭幃”,而圖畫上卻絕少有有趣的家庭的氣息。
(《朝花夕拾·后記》)
歌頌中國文明的也惟以光明的示人,隱匿了黑的一面。譬如說到家族親舊,書上就有許多好看的形容詞:慈呀,愛呀,悌呀,……又有許多好看的古典:五世同堂呀,禮門呀,義宗呀,……至于諢名,卻藏在活人的心中,隱僻的書上。最簡單的打官司教科書《蕭曹遺筆》里就有著不少慣用的惡謚,現(xiàn)在鈔一點在這里,省得自己做文章——
其中沒有父母,那是例不能控告的,因為歷朝大抵“以孝治天下”。
(《華蓋集·補白》)
皇帝和大臣們,向來總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詔天下”,而且又“以貞節(jié)勵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現(xiàn)在么?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節(jié)婦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歷史上裝不下去了;那么,去翻專夸本地人物的府縣志書去。我可以說,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節(jié)烈的婦女的名冊卻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幾卷??鬃又降慕?jīng),真不知讀到那里去了;倒是不識字的婦女們能實踐。
(《華蓋集·十四年的“讀經(jīng)”》)
曹操見他屢屢反對自己,后來借故把他殺了。他殺孔融的罪狀大概是不孝。因為孔融有下列的兩個主張:
第一,孔融主張母親和兒子的關(guān)系是如瓶之盛物一樣,只要在瓶內(nèi)把東西倒了出來,母親和兒子的關(guān)系便算完了。第二,假使有天下饑荒的一個時候,有點食物,給父親不給呢?孔融的答案是:倘若父親是不好的,寧可給別人?!懿傧霘⑺?,便不惜以這種主張為他不忠不孝的根據(jù),把他殺了。倘若曹操在世,我們可以問他,當初求才時就說不忠不孝也不要緊,為何又以不孝之名殺人呢?然而事實上縱使曹操再生,也沒人敢問他,我們倘若去問他,恐怕他把我們也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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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的見殺,是因為他的朋友呂安不孝,連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殺孔融差不多。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殺。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wěn),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但倘只是實行不孝,其實那時倒不很要緊的,嵇康的害處是在發(fā)議論;阮籍不同,不大說關(guān)于倫理上的話,所以結(jié)局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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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guān),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嘗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于反對自己的人罷了。
(《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
留學生大多數(shù)是家里有錢,或由政府派遣,為的是將來給家族或國家增光,貧窮和受不到教育的女人怎么能同日而語。
(《二心集·以腳報國》)
所以學校是從家庭里拉出子弟來,教成社會人才的地方,而一鬧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還是“交家長嚴加管束”云。
“骨肉歸于土,命也;若夫魂氣,則無不之也,無不之也!”一個人變了鬼,該可以隨便一點了罷,而活人仍要燒一所紙房子,請他住進去,闊氣的還有打牌桌,鴉片盤。成仙,這變化是很大的,但是劉太太偏舍不得老家,定要運動到“拔宅飛升”,連雞犬都帶了上去而后已,好依然的管家務(wù),飼狗,喂雞。
我們的古今人,對于現(xiàn)狀,實在也愿意有變化,承認其變化的。變鬼無法,成仙更佳,然而對于老家,卻總是死也不肯放。我想,火藥只做爆竹,指南針只看墳山,恐怕那原因就在此。
現(xiàn)在是火藥蛻化為轟炸彈,燒夷彈,裝在飛機上面了,我們卻只能坐在家里等他落下來。自然,坐飛機的人是頗有了的,但他那里是遠征呢,他為的是可以快點回到家里去。
家是我們的生處,也是我們的死所。
(《南腔北調(diào)集·家庭為中國之基本》)
我向來的意見,是以為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卻也并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許倒成為更加勇猛,更無掛礙的男兒的。
(《偽自由書·前記》)
其實是中國自南北朝以來,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的。晉以來的名流,每一個人總有三種小玩意,一是《論語》和《孝經(jīng)》,二是《老子》,三是《維摩詰經(jīng)》,不但采作談資,并且常常做一點注解。
…………
講革命,彼一時也;講忠孝,又一時也;跟大拉嘛打圈子,又一時也;造塔藏主義,又一時也。有宜于專吃的時代,則指歸應(yīng)定于一尊,有宜合吃的時代,則諸教亦本非異致,不過一碟是全鴨,一碟是雜拌兒而已。
(《準風月談·吃教》)
兒童的行為,出于天性,也因環(huán)境而改變,所以孔融會讓梨。打起來的,是家庭的影響,便是成人,不也有爭家私,奪遺產(chǎn)的嗎?孩子學了樣了。
(《花邊文學·漫罵》)
誠然,既然自殺了,這就證明了她是一個弱者。但是,怎么會弱的呢?要緊的是我們須看看她的尊翁的信札,為了要她回去,既聳之以兩家的名聲,又動之以亡人的乩語。我們還得看看她的令弟的挽聯(lián):“妻殉夫,子殉母……”不是大有視為千古美談之意嗎?以生長及陶冶在這樣的家庭中的人,又怎么能不成為弱者?
(《花邊文學·論秦理齋夫人事》)
“爸爸”和前輩的話,固然也要聽的,但也須說得有道理。
(《且介亭雜文·從孩子的照相說起》)
如讀經(jīng),在廣東,聽說是從燕塘軍官學校提倡起來的;去年,就有官定的小學校用的《經(jīng)訓讀本》出版,給五年級用的第一課,卻就是“孔子謂曾子曰: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蹦敲?,“為國捐軀”是“孝之終”么?并不然,第三課還有“模范”,是樂正子春述曾子聞諸夫子之說云:“天之所生,地之所養(yǎng),無人為大。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可謂孝矣。不虧其體,不辱其身,可謂全矣。故君子頃步而弗敢忘孝也?!?/p>
(《且介亭雜文二集·“尋開心”》)
還有《儒林外史》寫范舉人因為守孝,連象牙筷也不肯用,但吃飯時,他卻“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圓子送在嘴里”,和這相似的情形是現(xiàn)在還可以遇見的……
(《且介亭雜文二集·論諷刺》)
夫人逝去,孺子良為可念,今既得令親到贛,復(fù)有教師,當可稍輕顧慮。人有恒言:“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逼蜑橐晦D(zhuǎn)曰:“孺子弱也,而失母則強?!贝艘饩貌徽Z人,知君能解此意,故敢言之矣。
(19180820致許壽裳)
中國的家族制度,真是麻煩,就是一個人關(guān)系太多,許多時間都不是自己的。
(19350319致蕭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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