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買來的媳婦

一

這次相親失敗，遭受打擊最大的是滿倉老漢和老伴。老兩口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一整天。到了晚夕老漢躺不住了，披著衣服坐在炕頭抽悶煙，額頭上的皺紋折疊得既密且深，藏滿著憂愁和焦慮，一雙昏黃的眼珠子盯著墻上的窯窩發(fā)呆。

二十年前他可是牛尾溝的頭條漢子，別說紅紅火火的日子，單說身板——他曾用一張鐵锨打死過一匹狼，那張狼皮現(xiàn)在就在他的屁股底下坐著。那時牛尾溝誰不夸他是條硬漢，可如今窩囊得只會唉聲嘆氣。擱在五零年以前，他梁滿倉的兒子的媳婦用鞭子趕哩，瘦點胖點高點矮點長相差池點他還看不上眼，可如今卻死活說不上媳婦。唉!老天爺這是日弄人哩!這是老漢的心里話，不敢明著說。

此前他托人給兒子說了門親，兒子跟人家閨女見了面，那閨女對兒子的相貌人品沒有半點彈嫌，可說了一句話:“你啥都好，就是你家的‘農(nóng)’(成分)太大了。”兒子相親回來就一直黑著臉，當(dāng)他知道原委后，用拳頭連連砸自個的胸膛，直砸得腔子疼。

他爺爺那一輩家里有二百來畝地，日子過得是紅火滋潤。樹大分杈兒大分家，古來皆然。賬怕三分，他父親兄弟三個，分家時他父親僅分得七十畝地。他父親是個忠厚老實的莊稼漢，缺少開拓的心眼，但守住了家業(yè)。他兄弟兩個，二一添作五，分家時他分到了三十五畝地。如果他跟他的父親一樣，僅僅只是守住家業(yè)，那現(xiàn)在的處境另當(dāng)別論?？伤]繼承父親的遺傳基因，他有心計會過光景，又是個精細(xì)鬼特別地能摳，不僅守住了家業(yè)，還大大地拓展了家業(yè)，把從父親手中繼承的三十五畝土地翻了一番，擴(kuò)展到七十畝，而且開起了個粉坊，還拴了一掛大車。他的兄弟滿囤是個浪蕩子，耍錢抽大煙，人送外號——踢踏神。他自持兄長的身份去教訓(xùn)滿囤，說把家業(yè)踢踏光了不說丟先人的臉，連兒女都對不住。滿囤卻說兒女自有兒女福，不為兒女做馬牛，反而說錢會害了他。踢踏神沒有兩年工夫就把家業(yè)踢踏光了，卻給兒子寶善留了個“貧農(nóng)”成分。如今寶善不僅在黨，而且還是梁家溝生產(chǎn)隊的隊長。錢當(dāng)真地把他害了，他淪落為“富農(nóng)分子”。每每想起此事，他就悔得直砸腔子。

其實，土改時給他定的“富農(nóng)”成分實在是太抬舉他了。想當(dāng)年他為了這份家業(yè)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他和牛尾溝的其他窮苦人一樣，夏天上身從不穿衣服，后背曬得黑紫黑紫。他的勤儉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他連褲腰帶都不舍得買，是用破布條搓的。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摳門。一個流傳甚廣的細(xì)節(jié)是:“梁家把吃剩的粉條用筷子撈出來，放到蓆蓋上曬干了日后吃?！币浪议_著粉坊。劁豬匠王大老漢嘲笑他:“你摳得這么細(xì)，攢下銀錢帶到棺材去呀。”那時還沒有兒子解放，他只是咧嘴笑笑，該咋還咋。快板老漢楊四小時候在戲班子呆過，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一次在沒人處對他說:“兄弟，人常說，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催命的鬼。說句你不愛聽的話，當(dāng)心財貝害了你?！睕]料到一語成讖。

土改前他擁有七十畝地，這在地廣人稀的大西北算不得什么?？彀謇蠞h楊四有九十畝地，比他還多出二十畝地，定了個“下中農(nóng)”成分。問題是楊四家有十五口人，人均土地六畝;他家只有三口人，人均土地二十三畝三，人均比楊家多出十七畝地。再者，楊家有剩余勞動力，出外扛長工打短工;他勞動力短缺，除了農(nóng)忙時雇幾個短工幫著收莊稼外還雇了一個長工，他還有一輛鐵箍木輪大車、一馬一騾兩頭大牲口，農(nóng)忙拉犁種地，農(nóng)閑時他趕車?yán)_掙幾個血汗錢貼補(bǔ)家用，這實在算不上富有?？闪杭覝系娜硕几F，幾乎家家都養(yǎng)著毛驢，沒人養(yǎng)騾馬。他養(yǎng)的騾馬便有點鶴立雞群，很是惹眼，被看作有錢的象征。

土改時工作組定成分實在很為難，百十戶人家的村子沒個革命對象怎么行?也有點說不過去。組長焦志杰抽了半包紙煙，決定矮子里頭拔將軍，把他拔到了“富農(nóng)”的位子。他不服氣，跟工作組爭執(zhí)起來，他說楊四家有九十畝地只定了個“下中農(nóng)”，他才七十畝地，咋就成了“富農(nóng)”?焦志杰便把人均的道理講了一通，問他應(yīng)該定個啥成分。他說也就是個中農(nóng)吧。焦志杰嘿嘿一笑，說楊家的后人東娃給你家拉過長工，你算不算剝削?他說那要算剝削他也被人剝削過。焦志杰說你咋就被人剝削了?他說他趕車給人拉東西，別人不是也剝削他。焦志杰又是嘿嘿一笑，說你那是給你兜里掙錢發(fā)家致富哩，隨即臉一變說他胡攪蠻纏，不服從組織還敢頂嘴。焦志杰是工作組組長，頭上戴著官帽也有官的脾氣，當(dāng)下發(fā)了火也發(fā)了威，給他頭上又扣了一頂“分子”帽子。這帽子分量不輕，這些年來把他魁梧的身軀壓得佝僂起來，一條硬漢也被壓成了窩囊廢。

“文革”一開始，當(dāng)年的長工娃楊振東領(lǐng)著一伙人扯旗造反，先是揪斗“走資派”，再后打他這個“死老虎”，又給他扣了頂“漏劃地主”的帽子，這頂帽子把他原本佝僂的腰又壓彎了幾分。他現(xiàn)在是牛尾溝最窩囊的人。

二

煙袋子空了，滿倉老漢長嘆一口氣:“唉——只有這步路可走了!”

梁大嬸也沒睡著，驚問道:“走哪條路?”

“能成么?要讓政府的人知道了能有咱的好果子吃?”老伴坐起身憂心 忡忡。

老漢說:“豁出去了，我不能讓老梁家斷了香火?！?/p>

老伴說:“還是把彩英叫來商量商量，她的主意正。”

老漢不吭聲了。他原來很有主見說一不二，如今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沒了男子漢的神氣，失了一家之主的威名。

滿倉老漢見女兒贊同他的主意，核桃皮臉平展了些泛起了喜色，問女兒:“你估摸得多少錢?”

彩英說:“聽說要五六百，咱這個情況可能還要高一些?！?/p>

老漢臉上喜色褪了，臉皮又皺了起來，低頭吧嗒煙鍋。

“咱家有多少?”彩英問。

老漢從炕頭拿起石枕，石枕是個空心。他手伸了進(jìn)去，摸出一個小布包，抖抖地捏在手中，半晌說:“四百零二塊二毛八?！边@是這個家庭多年來的全部積蓄。想當(dāng)年，他積攢的銀元比這個數(shù)都多，可惜土改時被沒收交了公。時過境遷，如今這光景真是恓惶。唉，老了別提少年，窮了別提富漢。罷了!罷了!

彩英撩起衣襟，從里邊的衣兜掏出一沓鈔票:“我還攢了四百，添上。”

“二毛也該說媳婦咧?！崩蠞h不肯接女兒的錢。外孫只比兒子小一歲，也是大小伙了。

“先不管他?！辈视彦X塞到父親的手中，又說:“大麥還沒黃哩?！?/p>

梁大嬸在一旁不無擔(dān)心地問女兒:“辦這事犯不犯王法?”

三

這是一條川道，長約二三里地，溝口約寬百十余米，溝尾只有十來米寬，狀似牛尾，故而名曰:“牛尾溝?！迸Ｎ矞戏智皽稀⒑鬁?、王家底三個自然村。前溝有百十戶人家，大多姓梁，因此又叫“梁家溝”。梁家溝的另一大姓是楊姓，還有張王李趙幾姓，寥寥幾戶。過去梁滿倉是梁家溝的首富，改朝換代之后，首富易主，楊姓的楊振東當(dāng)上了大隊的革委會主任，隨后又升任大隊黨支書，不僅威震牛尾溝，也在公社名聲顯赫，有權(quán)有勢更有錢。

如今王大老漢成了老太爺，這全因養(yǎng)了個好女兒。準(zhǔn)確地說，老漢的大女兒嫁了個好男人，攜帶著老漢也享福兒子也跟上沾光。老漢的乘龍快婿就是當(dāng)年土改時的工作組長焦志杰，現(xiàn)在官拜公社革命委員會主任，前些日子又當(dāng)上了公社書記。

想當(dāng)初，王大老漢并不愿意把女兒嫁給焦志杰。焦志杰長得五短身材其貌不揚(yáng)，老漢看不上眼。那時焦組長在王家住著，王大老漢雖然看不上焦組長的長相，但沒有怠慢他，讓女兒春花伺候他的飲食起居。是年焦組 長二十七歲，還打著光棍，看見老母豬發(fā)情都有想法，何況一個黃花大姑娘整天價在他身邊，一天到晚心里頭都癢癢得難受。一個雨天，王大老漢和老伴帶著兒子走親戚去了，只留下女兒在家。雨天男人精氣旺，焦組長實在按捺不住，推開了春花的門。春花正坐在炕上繡花，見焦組長進(jìn)來，笑了一下說:“焦組長有啥事?”焦志杰說:“我……”一口涎水涌到了口邊，他趕緊咽了下去。春花以為他餓了，便說:“我給你做飯去?！迸乐恚蚀T的屁股就撅在焦志杰的眼皮底下。焦志杰的目光蒼蠅似的盯著春花的屁股，嘴里說:“我是餓了，可我不想吃飯?！贝夯ㄒ徽?，問:“那你……”焦組長兩眼灼灼放光:“我想吃你?！闭f著爬上了炕，把春花壓在身下就解褲帶。春花叫著:“你這是弄啥哩弄啥哩……”焦志杰的嘴湊了上去，把春花的叫聲堵回了肚里。春花正是思春的年齡，半推半就地依了焦志杰。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一天晚上焦志杰又上了春花的炕，被王大老漢堵在了屋子。原來老漢已有所覺察，老漢火冒三丈，罵道:“驢日的你搞工作搞到我閨女的炕頭上來了!”一個耳光就把焦組長扇到了腳地。焦志杰光著屁股跪在腳地求饒，老漢說饒了你我閨女咋辦?焦志杰說，我愿娶春花為妻。老漢說，你想得倒美，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的嘴臉。春花這時開了腔:“大，我不嫌他丑?！崩蠞h愣怔著眼看女兒。春花又說:“男人丑點怕啥，只要有本事就行。再說了，好臉面又不能當(dāng)飯吃。”老漢氣得一跺腳，扭屁股走了。

春花是個很有見識的女人，她嫁給焦志杰是個不錯的選擇。毫不隱諱地說，焦志杰進(jìn)步得并不快，當(dāng)年他手下的工作組隊員都進(jìn)步到了縣級，可他只在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盡管如此，王大老漢一家在女婿這棵并不大的樹的庇護(hù)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處。

四

滿倉老漢遲疑不決，不敢蹺王大 的高門檻。他圪蹴在墻角處，掏出 煙鍋大口抽悶煙，目光惶惶地看著門口的那對石獅娃。當(dāng)年王大老漢領(lǐng)著 兒子來他家蹭飯吃也不會有這么作難吧。

秋陽白花花地照著，很是有些熱力，可老漢覺著渾身發(fā)冷。黑狗四眼不知什么時候也跟來了，圍著他轉(zhuǎn)了兩圈，孩子似的用頭磨蹭他的腿。他伸出手撫摸著四眼的頭、脖項和脊梁。四眼伸出舌頭舔他的手背手心，他感到癢癢的很舒服。

四眼是兩年前老漢從野地?fù)旎貋淼?。那天老漢去鍘草，扒開草堆，鉆出一條小狗，臟兮兮的瘦得皮包骨頭，沖著他嗚咽地叫喚。他看著怪可憐的，便抱回了家。老伴埋怨他:“人都沒啥吃，拿啥養(yǎng)活它?！弊炖锸沁@么說著，還是端來半碗稀玉米糝子喂小狗。小狗一口氣就把那半碗玉米糝子舔完了，又舔舔老伴的手，再舔舔老漢的手。顯然它沒有吃夠。老兩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相視苦笑。

從此，小狗在梁家落了戶。這狗長得很特別，一身黑毛，肚皮和四個爪子的毛色卻是白的，特別是眼睛上方有兩撮白毛，猶如有四只眼，一家人都叫它四眼。梁家雖然少吃缺喝，但頓頓都忘不了分它一勺半勺的。四眼很有靈性，給啥吃啥從不偷吃，特別對滿倉老漢親，老漢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像是老漢忠誠的衛(wèi)士。

“賠了錢我可跟你算賬!”女人狠狠的聲音。

“能賠到哪達(dá)去?不就幾頓飯錢么……”王大 突然鉗住了口，他眼尖，瞧見進(jìn)了門的滿倉老漢。

滿倉老漢渾身一顫，驚問道:“沒有咧?”

滿倉老漢用袖頭拭了一下額頭的冷汗，問:“人在哪達(dá)?”

滿倉老漢舉眼看去，臺階上坐著一個女子，約摸十八九歲，蜷縮著身子，單薄瘦小，一頭黃發(fā)一臉菜色，只是眼睛很大，有幾分靈氣。

滿倉老漢想想也是。八百元買個媳婦要說便宜也不便宜，要說貴也不能算貴。他走到那姑娘跟前，彎下腰細(xì)看。姑娘面黃肌瘦，烏黑的眸子里噙滿了淚水，看見有人來趕緊垂下眼皮，驚恐地雙臂抱肩縮著身子。老漢禁不住嘆息一聲，不知是可憐姑娘，還是為兒子感到惋惜。

王大以為滿倉老漢不愿意，急忙說:“甭看她這會不上眼，那是餓的。甘肅定西那地方苦焦，少吃沒喝的人都餓得沒了水色。到你屋里吃上幾頓飽飯就水靈哩。再說了，你就是掏一千元，到咱這達(dá)能給你后人說下這么好的媳婦!”

老漢的手伸進(jìn)口袋，遲疑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