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做了一回賊
一
日子柴米油鹽地在繼續(xù)。
添了一口人,三人的口糧四人吃,糧食原本就短缺,梁大嬸便捏著糧袋下米,鍋里的飯稀了許多。
熬過冬季,到了青黃不接的二三月,數著米粒下鍋也只能吃個七成飽。眼看著瓦罐的米面一天比一天少,梁大嬸心里著急,提上籃子拐著小腳到地里去挖野菜。
芳蕓到了梁家,名義上是梁家的干女兒,可眾人都知道她是解放未圓房的媳婦,但報不上戶口,也不能下地勞動去掙工分,便幫著梁大嬸去挖野菜。
饑餓在向深度和廣度發(fā)展。村里缺糧的人家越來越多,田野上鋪滿了挖野菜的婦女老人和娃娃(青壯勞力要下地勞動)。漸漸的,挖野菜的人又稀少了。細究原因,一是野菜長老了,不好吃了;二是苜蓿長起來了。
苜蓿是隊里種來喂牲口的,長到二尺來高,割了一茬又一茬。仲春時節(jié),風和日暖,苜蓿吐芽,日漸長高,胖嫩胖嫩的,葉子圓圓的如同金錢草。頭茬苜蓿長到二三寸高,撅下來蒸麥飯、烙菜饃、涼拌菜,調上辣子蒜,鮮美綿軟,進口令人忘了生日。二茬三茬四茬,一茬比一茬柴,吃起來愈來愈不諂口。這年月糧食短缺,人跟牲口搶食,村里幾乎沒有誰不去地里偷苜蓿,苜蓿因此老長不高。
梁家鍋里的野菜愈來愈多,梁大嬸每頓只是撒鹽似的往鍋里撒一把玉米面或玉米糝子。這種飯食吃得一家人拉出來的屎都是綠的。
這天晚飯,解放端起一碗菜湯沒喝上兩口,把碗蹲在了鍋臺上,陰著臉說了一句:“這飯人能吃!”轉身出了廚房。
梁大嬸和滿倉老漢端著飯碗面面相覷。他們的碗里只是光菜湯,僅有的一點吃食都在兒子和芳蕓的碗里。也難怪兒子發(fā)脾氣,這野菜湯又苦又澀,實難下咽。想當年,這種飯食喂他家的豬,豬都不會吃。
芳蕓的淚蛋子直往碗里落。她覺得梁家的困境全是她帶來的,心里十二分的愧疚和不安。
這頓晚飯一家人都沒吃好。收拾了碗筷,梁大嬸合衣躺在炕上,勞累一天,又吃不飽,此時她連脫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滿倉老漢坐在炕頭抽煙,為省燈油沒有點燈,煙鍋子一明一暗,映出老漢發(fā)呆的核桃皮臉。梁大嬸關照老漢一句:“早些睡吧,明兒還要出工哩?!狈藗€身就迷糊了過去。
睡醒一覺,梁大嬸發(fā)覺炕上不見了老漢,以為老漢去上茅廁了。半晌,不見老漢回屋,心里不由驚疑起來。就在這時,屋門“咯吱”一響,老漢神神秘秘地從門縫擠了進來。她訝然問道:“你弄啥去咧?”
老漢喜滋滋地說:“我弄了些苜蓿菜?!?/p>
梁大嬸點亮燈,老漢腳下放著一籠綠茵茵翠生生的嫩苜蓿,令人饞涎欲滴。她又驚又喜:“你咋不跟我言傳一聲?!?/p>
老漢說:“我怕嚇著了你?!?/p>
梁大嬸看著門外,壓低嗓門說:“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就不怕被逮著!”
“我看解放和芳蕓餓得恓惶,心里難受……快去煮煮,叫娃們美美咥上一頓。”
當下,梁大嬸蒸了一鍋苜蓿麥飯,叫醒解放和芳蕓。一家人美美咥了一頓。
吃罷苜蓿麥飯回到屋里,梁大嬸關照老漢說:“可不敢再去了,咱比不了旁人,出了事你這把老骨頭咋挨得起。”
老漢說:“不去了不去了,再不去了?!?/p>
話雖這么說,幾天后的晚上滿倉老漢又去了一趟,卻被逮了個正著。
因夜里有人偷撅苜蓿,隊里派人看著。卻一晚上派三四個人都看不住。究其原因,是同情之心人皆有之。要是不短吃少喝,誰半夜三更去撅苜蓿,叫人逮住丟人現眼的,還要被罰工分。不過,極少有人被逮住。皆因做賊的也有看苜蓿的老人、姐妹嫂子和兄弟。但看苜蓿的也不能一點不管事,他們只是虛張一下聲勢,把撅苜蓿的嚇跑就行了,并不真抓。
滿倉老漢是耿脾氣,他做人的準則是:虧死不告狀,餓死不做賊??扇缃褚豁敗奥﹦澋刂鞣肿印泵弊影岩粭l剛強漢子壓成了窩囊廢,日子過成了無米下鍋的田地。馬瘦毛長,人窮志短。萬般無奈,他到生產隊的苜蓿地偷撅了一回苜蓿。雖是第一次做賊,卻得到了好處,一家人的肚子填飽了,兒子兒媳(準兒媳吧)臉上也有了血色。有了第一回,便就有第二回。第二回卻遠沒有第一回幸運。
那夜,天邊掛著一鉤新月。月光給夜色鍍上一層虛幻,四周一片靜悄悄。崖畔、土堆、樹叢、麥草垛黑魆魆的怪嚇人,似乎都藏著人。滿倉老漢提著一只破籠子高一腳低一腳地摸到了苜蓿地。四眼要攆他,被他呵斥回去,他怕四眼弄出動靜壞了事。
夜晚憑的眼睛和耳朵,地里沒有黑樁子,四周沒有動靜,說明沒人。他還是很膽怯,不敢往地里走,只是蹲在地邊撅,待籠子滿時,一身虛汗已經把貼身的衫子溻透了。他慌忙提上籠子離開這令人膽顫心驚的地方。進了村子,他摸了一把額頭的冷汗,長吁了一口氣,心中暗暗慶幸。誰知剛進村口,突然一束手電光罩住了他!發(fā)白的手電光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下意識地用手遮住了眼睛。
大隊辦公室里煙霧騰騰,民兵小分隊的一伙二楞小伙圍著桌子打撲克。他們嘴角叼著煙,臉上貼滿了紙條,大呼小叫的把辦公室的氣氛渲染得熱熱鬧鬧。一個眼尖的看見了楊振東,叫了聲:“支書來了!”這一伙都噤住了聲,驚慌地站起身來。
楊振東陰沉著臉對為首的小伙說:“大狗,這個老毛客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偷苜蓿,給我好好把他組織一頓!叫他認得狼是麻的!”
滿倉老漢是個靈醒人,當下就知道今晚夕他的陽壽盡了。
二
楊振東給梁家扛活時二十郎當歲,那年彩英十八歲,正是女人最好的年華,加之心靈手巧、聰明伶俐,人見人夸。楊振東看中了她的美貌和人品,要父親楊二老漢給他去提親。楊二老漢說兒子,咱跟梁家門不當戶不對,這事成不了。楊振東再三糾纏父親,楊二老漢就托人去梁家做媒。梁滿倉倒沒回絕,但要楊家拿出五十塊大洋做聘禮。楊家是窮家小戶,自然拿不出錢。其實,這是梁滿倉巧言拒絕。梁滿倉一是看不上楊家的家境;二是嫌楊振東的行為有些刁鉆小氣,還有不少彎彎腸子;三是認為他不會過日子。一天午飯,梁家用吃剩的粉條下飯,楊振東卻不肯吃那粉條,嫌臟。梁滿倉就教訓說:“小伙,你是沒遇到過年饉,粉條是吃剩下的,可也是好糧食呀,糟蹋了要遭罪的。窮漢娃就別嫌饃黑?!笔潞蟾习榕畠赫f楊振東是要飯吃的鬼,還長了個當官的嘴。當然這話楊振東不知道。楊振東不甘心親自找上門,說是愿意做梁家的上門女婿,誰知沒討到好,反而被梁滿倉罵出了門,還被辭退了。梁滿倉無兒,最忌別人說這事。楊振東本想拍馬屁討好,卻沒料到拍到了馬蹄子上。這是楊振東忌恨梁滿倉的歷史根源。
前些天的一個夜晚,滿倉老漢看見了他不該看到的事。
入春以來,滿倉老漢被派去給牲口鍘草。他雖年過花甲,卻是革命改造的對象,一直跟青壯勞力在一起干活。鍘草是個較輕松的活,根本輪不到他干。只是前些日子鍘草的趙老五突然下世了,缺個擩草的(這活需三個人干)。擩草是個技術性很強的活計,村里除了趙五老漢,也就只有滿倉老漢能干。于是,滿倉老漢就頂了這個缺。
兩天前的晚上,滿倉老漢睡覺脫衣時發(fā)現腰帶不見了。他有腰疼的毛病,女兒彩英給他做了條布腰帶,勒了不到兩個月,丟了實在太可惜。他思忖半晌,今兒格一整天都給牲口鍘草,干活出汗,他解了腰帶丟在了一旁,收工時忘了拿上,估摸在麥草場撂著。他便下炕出屋到干活的地方去尋。老伴問他干啥去,他說去尋腰帶。老伴說黑燈瞎火的,明兒再尋吧。他沒聽老伴的。一條腰帶七尺長,一尺布四毛錢,七尺布兩塊八毛錢,還不算布票。一個勞動日值一毛錢,這條腰帶得他出一月工才能掙來,丟了太可惜。尋不著腰帶他一晚上都會睡不好覺。
月亮被一層薄霧似的云朦朧著,屋外雖然一片混沌,但物景依稀可辨。滿倉老漢來到打麥場,在麥草垛旁沒有尋著腰帶,又去麥草窯里尋。他記起放鍘刀時腰帶還在肩上搭著,一定是彎腰時腰帶掉了。
麥草窯黑洞洞一片,看不清景物。老漢仗著地熟,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了過去。進窯沒走幾步,腳下不知被啥東西絆了一下,老漢撲倒在麥草堆上,兩手觸上了一團精光光滑溜溜軟綿綿肉乎乎的物件上,隨即聽見了一聲女人的銳叫。老漢吃了一嚇,急忙爬起身想看個究竟,抖著手劃著火柴,只見一對男女精著身子慌成了一團。老漢定睛仔細一看,認出是支書楊振東和他的侄媳婦菊鳳,老漢禁不住打了個尿顫,火柴在手中熄滅了。
楊振東和侄媳婦偷情正在得意處,忽聽有腳步聲朝這邊走來,趕緊貓了起來。菊鳳把她的精身子縮進了麥草堆中,鬼使神差,滿倉老漢跌了個爬撲壓在她的身上,嚇得她失聲驚叫起來。
這時楊振東看清白是滿倉老漢,頓時不慌不懼了,一邊穿衣服一邊兇狠狠地瞪著老漢:“梁滿倉,黑天半夜你來這達干啥?”
老漢惶恐得好像自個偷了人,急忙說:“我走錯了路,楊支書,你忙你的你忙你的,我啥啥都沒看見?!鞭D身逃也似的跑了。
回到家老漢驚魂未定,梁大嬸問他腰帶尋沒尋著,他只是說:“畢咧畢咧,這回我畢咧……”
梁大嬸吃了一驚,摸摸老漢的額頭,不燒。以為老漢撞了鬼怪,要用火燎驅邪。老漢不再吭聲,任由老伴擺治,心里卻明白他的禍事不遠了。果然只隔了兩天他就栽到了楊振東手中。
三
是夜,梁大嬸睡醒一覺,炕上又不見了老漢,便知道老漢又去撅苜蓿了,心里頓時忐忑不安,睡意頓消。左等右等不見老漢回來,她心里發(fā)慌,起身叫醒解放,讓他出去看看。
好半晌工夫,解放慌慌忙忙跑回來,喘著氣說:“我大叫人逮住咧!”
梁大嬸雙腿一軟,身子貼著墻往下溜。解放急忙一把抱住母親,驚呼起來:“媽!你咋了?”
芳蕓聞聲從窯里跑了出來,幫解放把梁大嬸抱到炕上。梁大嬸顫著聲問兒子:“你,你……咋知道的?”
解放說:“我到地里尋不著我大,就往回走。路過大隊辦公室聽見里面有吆喝聲,過去一看,我大被那伙人逮住了?!?/p>
“打……打了么?”
“還沒打,只是審?!?/p>
以往抓住偷苜蓿的,隊里只是罰些工分,并不往大隊辦公室送??蓾M倉老漢不同其他人。多年的風風雨雨使梁大嬸明白,老漢今晚夕兇多吉少。她急忙吩咐兒子:“快,快,快去叫你姐來!”每到緊急關頭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女兒彩英。說來也奇,女兒經常能化險為夷。
解放趕緊拔腳出屋,直奔姐家。此時村里一片雞啼。
當解放和姐姐、姐夫、二毛風風火火趕到大隊辦公室時,已經天光大亮,天邊燃燒著朝霞,如火如荼,人們扛著農具走出了家門。
滿倉老漢被關在辦公室的套房里。一根細麻繩把老漢捆了個鴨子鳧水,吊在屋梁上。老漢的臉上涂滿了血污,額角一股鮮血順著皺紋堆壘的面頰蚯蚓似的往下爬。民兵小分隊的幾個二楞小伙有的抽煙,有的靠著墻打盹。楊振東斜躺在炕上,擁著被子睡覺。半夜的折騰,他們都困乏了。
解放推開辦公室大門,用拳頭擂著套房的門。楊振東驚醒了,喝問一聲:“誰?”
“開門!”解放大聲吼叫。
屋里人都驚醒了,楊振東示意一個叫大狗的小伙去開門。門開了。楊振東坐起身,看清來人,冷笑一聲:“我當是誰哩,原來是你這個野種雜毛子!”
“你才是野種雜毛子!”解放憤憤還罵。
大狗們虎視眈眈,一擁而上,就要收拾解放。
“住手!”一聲厲喝,二毛跨進門搶前一步,鐵塔似的聳立在大狗的面前。緊急關頭,他和母親趕到了。
大狗一怔,看清來人,訕笑道:“是二毛哥,兄弟得罪了?!?/p>
大狗是個冷娃生胚子,專愛惹是生非,村里人都說他是個吃生谷的。去年夏天,二毛到集鎮(zhèn)給隊里賣西瓜。大狗在他的瓜攤吃了一飽,轉身走人。二毛攔住他,要他付款。大狗嘻嘻一笑,油腔滑調地學說一句電影里的臺詞:“老子在城里吃館子都不問價,別說吃你幾個爛西瓜!”抽身要走。二毛哪里肯讓他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誰知他揮手一拳,打得二毛 一屁股坐在了西瓜堆里,鬧得西瓜滾得滿街都是。二毛勃然,爬起身舉拳就還,大狗臉上當下開了醬油鋪,他哪里肯吃這個虧,抓起切瓜刀就往二毛頭上砍。二毛毫不畏懼。在學校讀書時二毛是?;@球隊的前鋒,和體育老師的關系很好,還跟體育老師學過幾手擒拿格斗,現在派上了用場。他閃身躲過劈來的瓜刀,不等大狗轉過身,飛起一腳踹到大狗的后背,大狗一個狗吃屎趴在了地上,手中的瓜刀也飛了,鼻子口都往出流血。半晌,他才爬起了身。二毛罵道:“想到老子手里吃白食,瞎了你的狗眼!”
有道是:精明的害怕愣的,愣的害怕橫的,橫的害怕不要命的。大狗是個愣的加橫的的貨色,二毛是個精明的加不要命的角色。圍觀者都以為下來肯定有一場龍虎斗。沒料到大狗擦了一把鼻血,沖二毛一拱手,說道:“好身手,打出娘胎我還沒吃過這么大的虧。兄弟認輸,服你了,愿拜你為師?!倍攒洸怀杂?,見他甘拜下風,也就不好意思再動手,說道:“拜師的話以后再說,先把瓜錢付了?!贝蠊饭怨园压襄X付了,臨走時說:“往后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盡管言傳,兄弟絕不含糊?!?/p>
此時,大狗見了二毛面有愧色。其他幾個愣頭青見頭兒如此模樣,自然都縮了手。
“大狗,把我外爺松開!”二毛厲聲道。
大狗看看楊振東,面有難色。楊振東上前一步,嘿嘿一笑說:“老鼠戴串鈴,你充哪國的兒馬子!知道不,這梁上吊的是賊!趔開!”
彩英站到兒子前頭,渾身哆嗦,可還是強忍住心頭怒火,顫聲說道:“楊支書,我大就是犯了死罪,有國家王法治他哩,也不該你吊他打他!”
二毛過去就要松繩。楊振東怒喝一聲:“你敢!”掂根木棒在手。
彩英急奔過去,用身體護住兒子。二毛卻推開母親,順手在腳地撿根木棒,喝喊道:“老子也是響當當硬邦邦的貧下中農!”一棒打在身邊的柱子上,震得屋頂的塵土刷刷直落,又喊:“今兒我拿這碗麩子換誰的白面哩!”目眥欲裂,怒視楊振東。
楊振東驚得后退一步,他看得出二毛不是解放,是個放屁拉屎也攥拳頭的角色,手中的木棒“咣當”一聲掉在了腳地。二毛狠狠瞪了他一眼,給外爺松開繩,背起外爺就走。
辦公室門前擁滿了出工的社員,議論聲一片:
“不就撅了把苜蓿,咋能把人打成這個樣子!”
“誰家沒撅過苜蓿?心也太殘了,打死了人咋辦!”
有個尖細的嗓門說:“打死了怕啥,少個階級敵人嘛?!笨┛┌l(fā)笑。
解放扭臉一看,是菊鳳,恨得牙咬得格格直響。他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這口痰他本想砸在菊鳳那擦滿雪花膏的臉上,卻勇氣不足,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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