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在《江南遇天寶樂叟》中有一句詩是“萬人死盡一身存”,這句感慨出自歷經(jīng)安史之亂的一個樂叟之口。從這個角度來說,可以把人分成已逝者與悼亡者兩種。但是中國古詩里的悼亡詩往往指那些追悼亡妻的作品。一般認為悼亡詩最早出于潘岳,其實《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有了這類作品,如《葛生》里的獨白就有一種近乎曠野呼告式的力量。
在眾多的悼亡詩作者中,元稹是影響較大的一位。貞元十五年〈799年、冬,二十一歲的元稹寓居蒲州(今山西永濟),與其母系遠親崔姓之少女名雙文者〈即后來傳奇小說《鶯鶯傳》中的崔鶯鶯)戀愛。然而,貞元十九年在長安人秘書省任校書郎后,元稹與太子賓客韋夏卿之女韋叢(成之〕結(jié)婚,蒲城女子遂被拋棄?;楹罅d,韋叢病故。不到兩年,納妾安氏。后來又續(xù)娶裴淑(柔之元稹以自己的愛情和婚姻體驗,寫了一些愛情詩和悼亡詩,現(xiàn)存八十余首,其中悼亡之作有三十多首。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云:“微之自編詩集,以悼亡詩與艷詩分歸兩類。其悼亡詩即為元配韋叢而作。其艷詩則多為其少日之情人所謂崔鶯鶯者而作。微之以絕代之才華,抒寫男女生死離別悲歡之情感,其哀艷纏綿,不僅在唐人詩中不可多見,而影響及于后來之文學者尤巨?!?/p>
無論從反映內(nèi)心感受的廣度還是深度來說,元稹的悼亡詩都標志著一個高度,表達了活著的人的凄涼處境與無盡哀思:“十里撫柩別,一身騎馬回。寒煙半堂影,燼火滿庭灰。稚女憑人問,病夫空自哀。潘安寄新詠,仍是夜深來?!薄病冻峭饣?,謝子蒙見諭》)這首詩如同現(xiàn)場實錄,描繪了詩人為亡妻送葬歸來之后的情景。曾經(jīng)的夫唱婦隨永遠不再,只剩下自己孤身人。元稹最為人傳誦的悼亡詩是他生活富足之后寫出來的《遣悲懷》三首:
謝公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欽。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曰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昔曰戲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窗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第一首主要追憶妻子生前對待詩人盡心盡力,第二首書寫妻子亡后詩人的所作所為,第三首既是悼亡也是自悲。這三首詩以“報恩”為切人點,先回顧與妻子婚后的艱苦生活,表明貧賤夫妻之間的深厚感情,從而引出對妻子的愧疚之情,再托出報答之意而反復詠嘆。詩人強調(diào)的是人類生命過程中一種常見的悲劇性一愿望與可能之間的時空錯位:在雙方共同生活時,一方因主觀或客觀的原因而欠了對方太多;而當其意識到應該補償而且有能力加倍補償時,機會卻永遠失去了,于是只好終生忍受悔恨和愧疚的折磨。妻子在時,他獲取太多而給她的太少。妻子本為大家閨秀,卻因嫁給詩人而過著貧賤的生活。然而可貴的是她無怨無悔、心甘情愿的生活態(tài)度。當元稹有了報恩能力的時候,卻永遠失去了這位需要報答的親人,這怎不讓他在悔愧中抱憾終生呢?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边@首《離思》也被人看成是悼亡之作,但是陳寅恪認為此詩乃“微之自言眷念雙文之意,形之于詩者”,其意旨在于憶美,而不同于《遣悲懷》的傷悼。我覺得無論從題目、詩意還是生活經(jīng)驗上來看,這都是一種更符合事實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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