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子的戰(zhàn)艦利炮,斷送了豆蔻年華的母親念書的夢,擊碎了她一心從文的美好理想。年少的她,被迫走上了自食其力的謀生道路,重返了五年前被棄在四明山上的那個破敗的家。

1943年,日寇已侵占了中國大部分的國土,熊熊戰(zhàn)火燒進了浙東的四明大地,他們認為這里是威脅他們立足的不安之地,先后無數(shù)次地進山進行掃蕩。他們在慈南(慈溪縣的南部山區(qū))的陸家埠撞鐘山筑起了一道想封死在四明山上從事抗日活動的“共匪”的關(guān)卡,荷槍實彈的士兵24小時把守著。對年滿16歲及以上的七十二岙山民簽發(fā)了“良民證”,從此山民經(jīng)過這里都要接受非人道的檢查,如果他們對你持有懷疑,不僅會百般盤問,甚至會扣壓用刑。一次,有位老實的山民金寶出市趕集,遺忘了“良民證”,被小鬼子擋在撞鐘山的關(guān)口,問他姓名時,有口吃病的他,將自己姓的J發(fā)音成了Q,鬼子兵錯聽成了“情報”,結(jié)果無辜的金寶成了鬼子屠刀下的冤鬼,鬼子殘忍地砍下了他的頭顱,將之高高懸在關(guān)口示眾。

13歲的母親成天在想,她的求學夢就是小日本葬送的,現(xiàn)在回家了,這居住的四明山又成了鬼子們掃蕩的目標,自己和鄰里百姓不知哪一天也會成為冤魂,復仇之火一次次在少女心中升騰。

有一次在出市奔集返回家的時候,她遭受了小鬼子的攔截。鬼子齜牙咧嘴地說:“出示良民證!”年少的母親告訴鬼子兵,自己還沒到發(fā)“良民證”的年齡。鬼子“哦”了一聲,端詳了許久,指著明顯的兩個小布袋的米和大豆盤問:“里面裝著的,是什么的東西?!”年少的母親帶著稚氣答道:“米呀!”鬼子兵繼續(xù)盤問:“你的,來自什么村的?”她又道:“孔岙村。”鬼子和漢奸還想繼續(xù)追問,很想找些破綻,來一次殺一儆百:“早上帶著什么東西來趕集的?”她回答得十分流暢:“山貨?！惫碜映私圃p,還酷愛盤根究底:“什么山貨?”她不假思索地答道:“箬殼(舊時制鞋底用的竹殼)?！?/p>

初生之犢的母親不僅沒有絲毫的畏懼感,反而出奇的沉著與冷靜。這種舉止和氣質(zhì)差一點惹來了一場殺身之禍。在小鬼子的眼里,這些都成了反常和可疑的跡象,甚至認為眼前的少女根本不是農(nóng)家女孩,更像是一名訓練有素的特工,或是共產(chǎn)黨“三五支隊”的探子。小鬼子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名共產(chǎn)黨員。這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就平白無故被懷疑成了共產(chǎn)黨員。就這樣,年少的母親被鬼子與漢奸們悄悄地盯上了,盯梢長達十里,一直到了下鄭村(因做陸埠水庫已被整體移民),他們見年少的母親仍沉穩(wěn)有度、不慌不忙地往大山叢林走去,便心虛了,害怕自己在深山老林里遇上游擊隊,就放棄了跟蹤。其實母親已感到自己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上。在集市日,一路有好多的各山各岙山民,大家也為年少的母親捏了一把汗。

浙東抗幣從1945年4月發(fā)行至1945年9月抗戰(zhàn)勝利結(jié)束，算來也只有短短的六個月時間。期間印鈔廠顛沛流離，經(jīng)常變換印刷地點，現(xiàn)今陸埠鎮(zhèn)杜徐岙村烏石自然村的山上也曾臨時印刷過它。

識字的母親,已懂得好多道理,關(guān)注一些社會大事。一段時間里,年少的母親隱約聽聞村里有人投奔了“共匪”的消息,說這“共匪”就專打在撞鐘山上滅絕人性的小鬼子的,這“共匪”又稱“三五支隊”或游擊隊。聽到這好消息后的母親,心中充滿了一種向往與期待,她多少次在夢中參加了這個“三五支隊”,甚至拿起槍狠狠地痛擊與他們有著家仇國恨的小東洋……

這樣好的隊伍,在當時竟不能大張旗鼓地招募兵員。因為他們不屬于政府軍?！叭逯ш牎蓖馐苄∪毡镜膰?內(nèi)受國民政府的限制。

雖然,村里就有一些地下堡壘戶,專為“三五支隊”抗日救亡提供后勤保障。不過,這些村民也只能偷偷在暗地里進行,一旦風聲吹進國民政府的耳朵里,這種行為是不被允許的,被小日本發(fā)現(xiàn)那就更慘了,他們會對山村實行“三光”政策的。據(jù)母親說,鄰近的華干山村就是深受小日本實行“三光”政策之害的一個典型村子。

“三五支隊”藏在哪里?母親當然是不知道的,也找不著,沒人能幫她指明在哪個方向,她更沒有機會碰上“三五支隊”隊員,即便有一日真的碰上了,自己也不認識他們。當時固執(zhí)的外祖父是不會允許自己的獨生女兒去參與這“不務(wù)正業(yè)”的“土匪”行當?shù)摹?/p>

但是,天真的母親的心中還是美夢不斷,期盼這一天真能如期出現(xiàn),能遇到“三五支隊”。

1944年至1945年9月期間,四明山上的抗日力量以星火燎原之勢發(fā)展壯大到了一萬多人,母親所在村莊的地下黨組織常接受一些任務(wù),秘密組織婦女干些后勤活。當年母親的針線活兒在村上已很具影響了,大多數(shù)活都比當家的大媳婦們做得還要漂亮利落,人也長得實誠。于是她幾度受命做過一些“不明來歷”的針線活。

1945年9月,中華民族的八年抗戰(zhàn)終于迎來了勝利,“三五支隊”的大部隊受黨中央之命北撤,四明山上只剩下了一部分留守人員以及傷員,兵工廠、后方醫(yī)院和后勤部等機構(gòu)。那個時期至1949年全國解放,“三五支隊”開展地下工作的情形真所謂可歌可泣。因國共談判破裂,國民黨背信棄義,已派重兵封鎖四明山,逐村逐村地開展大清剿運動,留守人員上無大部隊做后盾,下失去了好多的堡壘戶,建黨以來寧波最具影響的先進人物朱洪山以及他的戰(zhàn)友梁輝、王明、肖東(女)、陳愛中、曉云等烈士全犧牲在那個困難時期。即便群眾基礎(chǔ)較好的母親所在的村莊,“三五支隊”也只能進行地下活動。

在開展地下工作最困難的時候,留守隊伍中出現(xiàn)了一位女同志——張萍(化名),她第一次邂逅了一位比自己略小幾歲的姑娘,見她不但針線活做得出眾,而且從接觸中發(fā)現(xiàn)她志存高遠,頗有幾分機靈。她們就這樣相識了,都給對方留下了一個很深的印象。

隨后,有心的張萍竟然打聽起這姑娘的情況,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姑娘的一個秘密,村人告訴她,這姑娘還識好多字呢,能看書、幫人寫信。當張萍聽到窮山溝里的女孩子能識字看書寫信,她心中隨即產(chǎn)生了一個大的問號,自己轉(zhuǎn)戰(zhàn)四明山已有多年,天天生活在窮苦民眾家,可她從來也沒有碰上過這樣有文化的山中姑娘,就是聽都沒有聽說過,所以她覺得這女孩的身份一定非同一般,于是她開始多了一份戒備的心理,她甚至埋怨地下組織不應隨便召這樣的人來參與做針線活,風險多大?？傊?她開始關(guān)注起這位非同尋常的小妹妹來了。

此后,母親也確信自己終于遇上了想見的人,而且是一位有鼓動能力,能宣傳革命道理,有號召力和超群感染力的“三五支隊”姐妹。她很想再一次碰見她、接近她,掏出早就向往的心,跟隨她走上“三五支隊”之路。

林山(化名)、張萍是地下黨留守在“慈南”的核心人員。林山是土生土長的當?shù)厝?當時他已是地下黨陸埠區(qū)委書記了,張萍籍貫鎮(zhèn)海,具體負責婦女工作,她是一位有能力、有魄力的女性,還兼?zhèn)鋿|北漢子的豪爽和江南女子的魅力,她個兒約有165厘米,在母親的眼里她是一位成熟干練、可敬可信的領(lǐng)導和大姐姐。

張萍從同事林山那里,對母親的情況有了更詳細的了解,從此她就放心地與她開展了有目的的接觸,也摒棄了原在心中備有的一份戒心,進而將母親當成了她在這個山村中志同道合的伙伴。

一段時間里,張萍經(jīng)常找母親參與一些地下活動,對其灌輸共產(chǎn)黨解放全中國的革命道理,有一定文化的母親對張萍講的革命道理聽得津津有味,心潮澎湃。夜深時,她們倆還鉆入一個被窩,話題悄悄轉(zhuǎn)向生活。

張萍之所以一改往日的態(tài)度,是因為接近母親這樣的人是受地下黨許可的。母親得到了地下黨的信任。從此她知道了“三五支隊”,知道了革命的道理,懂得了中國共產(chǎn)黨奮斗的目標。

因國民黨對留守的“三五支隊”封鎖嚴密,山上的同志們經(jīng)常與群眾失去聯(lián)絡(luò)。經(jīng)多次考驗后的母親一次次擔當重任,機智勇敢地為山上的同志們送糧、送情報,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務(wù)。

一次國民黨部隊進村扎營,林山、張萍等一批同志緊急撤離上山,住進了“公館”(山間草棚),一些堡壘失去了自由,被敵人盯死了,山上的同志們一時得不到堡壘戶提供的糧食和情報,這種重大的任務(wù)幾次都由年輕的母親來完成。母親機敏地挑起一擔土箕,喬裝上山施肥,將糧食和軍情隱藏在肥料(豬糞)下,使山上的同志們度過一次次的危險。

幾年的革命斗爭下來,母親不僅與張萍個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還在張萍與林山的教育引導下,于1948年成為了一名地下黨員,母親一度還接替張萍擔任了工作片區(qū)的婦女聯(lián)絡(luò)員工作。

早年,在我們還幼小的時候,在慈溪法院任職的張媽媽每年總會來信要我與弟妹去她家小住,其間,她會給我講些關(guān)于母親的故事:“你母親當年是一位多么活躍和激進的少女,又是一名多么勇敢和大膽的少女啊,成為一名地下黨員后,她總是無條件地服從組織,去完成交付的任務(wù)。”

像母親這般青春蓬勃的妙齡少女,在生死存亡時刻說服自己的丈夫勇敢地投身于革命是不多見的。像母親這般年齡的少女,在解放戰(zhàn)爭最困難的時期冒死加入地下黨組織,成為一名地下黨員,這在四明山上更是少之又少的。這就可見她的勇氣、理想與心中堅定的信仰了。

新中國成立后,由于種種原因,母親沒能成為一名國家干部,未能實現(xiàn)心中的理想。母親與黨組織長達數(shù)十年的聯(lián)系就此中斷,成了一名默默無聞的家庭主婦。已為人妻、為人母的她也成了一名黨外的群眾。

成了一名群眾的她,內(nèi)心深處的理想始終沒有改變,她的信仰也從來沒有動搖過。在社會主義建設(shè)高潮的激情歲月里,她不僅熱火朝天投身其中,還一次次地向當時的洪山鄉(xiāng)領(lǐng)導反映,自己曾是一名黨員,要求恢復黨組織關(guān)系,但是由于受當時極“左”思潮的影響,這個要求總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20世紀60年代中期,“文革”爆發(fā)那陣子,不要說恢復黨員身份的事被擱置,就是一個個沒有脫離過組織的地下黨員們都成了重點追查和懷疑的對象,那批曾經(jīng)的地下黨員們一度又經(jīng)歷起了與戰(zhàn)爭年代一樣的危險生活。到了20世紀70年代,洪山公社調(diào)來一位務(wù)實型的書記,在民眾中有較高的信任度,名叫蘇吉勛。母親又抱著一絲希望,向他反映了自己的情況,這事竟引起他的高度重視,他幾次向上一級組織反映此情況,但是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歲月里,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政治大環(huán)境下,對于這個十分敏感的政治問題,各級組織沒人愿承擔政治風險。于是,這個不很復雜的問題一擱又是十多年。

三十多年彈指一揮間,母親始終以共產(chǎn)黨員的標準要求著自己。

1986年,在那一年的春暖花開時節(jié),母親的組織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柳暗花明的轉(zhuǎn)機,當年地下黨的兩位見證人,張媽媽與林伯伯雖都退離了領(lǐng)導崗位,但他們?nèi)允株P(guān)注四明山上的一批“三老”,當他們先后得悉老戰(zhàn)友為政治生命苦苦掙扎了數(shù)十年至今仍沒有得到解決的消息后,兩人與時任寧波地區(qū)組織部部長的林花取得聯(lián)系,這位林部長得到戰(zhàn)友們報來的這個消息,也十分震驚。

林部長感嘆,對一個為解放全中國出生入死的老黨員,又是女同志,因種種原因失去與組織的聯(lián)系,黨組織不但沒有主動去關(guān)心她愛護她,現(xiàn)在連她多年來恢復黨員身份的這個宿愿都還沒有為其實現(xiàn)……一個人還能等幾個三十年啊?

不久,余姚市委組織部作出決定,要求所在鄉(xiāng)鎮(zhèn)黨委盡快辦理恢復徐根娣黨員身份的一切相關(guān)手續(xù)。此年的金秋時節(jié),林伯伯、張媽媽和相關(guān)老同志們喜氣洋洋地從寧波、慈溪、余姚三地同時出發(fā),與余姚市委組織部、洪山鄉(xiāng)黨委等代表們一起踏上了宋岙村,來到了我的家,鄭重地宣布了恢復徐根娣黨籍的組織決定。

年屆五十六歲的母親,在有生之年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多年的心愿,當天的她似乎又將時空拉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段火紅的歲月。

一位位有著堅定信仰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為了光明的事業(yè),在一座座山村里無怨無悔、任勞任怨地追求著、奮斗著。

我親愛的母親,甚至為之追求、奮斗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