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
張釋之,字季,南陽人也。以貲為郎,事文帝,十年不得調,欲免歸。中郎將爰盎知其賢,惜其去,乃請徙釋之補謁者。釋之既朝畢,因前言便宜事。文帝稱善,拜釋之為謁者仆射。從行,上登虎圈,問上林尉禽獸簿,十余問,尉左右視,盡不能對?;⑷莘驈呐源?,對上所問禽獸簿甚悉,欲以觀其能,口對響應無窮者。文帝曰:“吏不當如此耶?”詔拜嗇夫為上林令。釋之前曰:“陛下以絳侯周勃何人也?”上曰:“長者。”又復問:“東陽侯張相如何人也?”上復曰:“長者。”釋之曰:“夫絳侯、東陽侯,稱為長者,此兩人言事,曾不能出口,豈效嗇夫喋喋利口捷給哉!且秦以任刀筆之吏,爭以亟疾奇察相高,其弊徒文具,無惻隱之實。以故不聞其過,陵夷至于二世,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嗇夫口辯而超遷之,臣恐天下隨風靡,爭口辯無其實。且下之化上,疾于景響,舉措不可不察也?!蔽牡墼唬骸吧??!蹦酥埂男兄涟粤?。上顧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纻絮斫陳漆其間,豈可動哉!”左右皆曰:“善。”釋之前曰:“使其中有可欲,雖錮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可欲,雖無石槨,又何戚焉?”文帝稱善。其后拜釋之為廷尉。
頃之,上行出中渭橋〔橋在兩岸之中也〕,有一人從橋下走,乘輿馬驚。于是使騎捕屬廷尉。釋之奏:“當此人犯蹕〔蹕,止行人〕,當罰金?!鄙吓唬骸按巳擞H驚吾馬,馬賴和柔,令他馬,固不敗傷我乎?而廷尉乃當之罰金!”釋之曰:“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時,上使使誅之則已。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天下用法,皆為之輕重,民安所措其手足?唯陛下察之?!绷季迷唬骸巴⑽井斒且病!逼浜笕擞斜I高廟坐前玉環(huán),得,文帝怒,下廷尉治。奏當棄市。上大怒曰:“人無道,乃盜先帝器!吾屬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廟意也?!贬屩唬骸胺ㄈ缡亲阋?。且罪等〔俱死罪也,盜玉環(huán),不若盜長陵土之逆也〕,然以逆順為基。今盜宗廟器而族之,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不欲指言,故以取土喻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乃許廷尉當。
汲黯,字長孺,濮陽人也。為人正直,以嚴見憚。武帝召為中大夫。以數(shù)切諫,不得久留內,遷為東海太守。黯學黃老言,治民好清靜,責大指而不細苛。黯多病,臥閣內不出。歲余,東海大治。召為主爵都尉,治務在無為而已,引大體不拘文法。上曰:“汲黯何如人也?”嚴助曰:“使黯任職居官,亡以愈人,然至其輔少主,雖自謂賁育弗能奪也?!鄙显唬骸叭?。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大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視之〔廁,謂床邊,踞床視之〕。丞相弘宴見,上或時不冠。至如見黯,不冠不見也。嘗坐武帳,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見黯,避帳中,使人可其奏。其見敬禮如此。張湯以更定律令為廷尉,黯質責湯于上前,曰:“公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yè),下不能化天下之邪心,安國富民,使囹圄空虛,何空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紛,亂也〕?而公以此無種矣!”黯時與湯論議,湯辯常在文深小苛,黯憤發(fā)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果然!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目而視矣!”
賈山,潁川人也。孝文時,言治亂之道,借秦為諭,名曰至言,其辭曰:“夫布衣韋帶之士,修身于內,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絕息。至秦則不然。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賦斂重數(shù),赭衣半道,群盜滿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視,傾耳而聽。一夫大呼,天下響應。秦非徒如此也,又起咸陽而西至雍,離宮三百,鐘鼓帷帳,不移而具。又為阿房之殿,殿高數(shù)十仞,東西五里,南北千步,從車羅騎,四馬騖馳,旌旗不撓。為宮室之麗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廬而托處焉。為馳道于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道廣五十步,厚筑其外,隱以金椎〔作壁如甬道。隱,筑也,以鐵椎筑之也〕,樹以青松。為馳道之麗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徑而托足焉。死葬乎驪山,吏徒數(shù)十萬人,曠日十年。下徹三泉,冶銅錮其內,漆涂其外,被以珠玉,飾以翡翠,中成觀游,上成山林。為葬埋之侈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顆蔽冢而托葬焉〔蓬顆,猶裸顆小?!?。秦以熊羆之力,虎狼之心,蠶食諸侯,并吞海內,而不篤禮義,故天殃已加矣。臣昧死以聞,愿陛下少留意,而詳擇其中。臣聞忠臣之事君也,言切直則不用,其身危;不切直則不可以明道。故切直之言,明主所欲急聞,忠臣之所以蒙死而竭智也。地之磽者,雖有善種,不能生焉;江皋河瀕,雖有惡種,無不猥大。故地之美者善養(yǎng)禾,君之仁者善養(yǎng)士。
“雷霆之所擊,無不摧折者;萬鈞之所壓,無不糜滅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勢重非特萬鈞也。開道而求諫,和顏色而受之,用其言而顯其身,士猶恐懼,而不敢自盡,又乃況于縱欲恣行暴虐,惡聞其過乎!震之以威,壓之以重,則雖有堯、舜之智,孟、賁之勇,豈有不摧折者哉?如此,則人主不得聞其過失矣,弗聞則社稷危矣。古者圣王之制,史在前書過失,工誦箴諫,庶人謗于道,商旅議于市,然后君得聞其過失也。聞其過失而改之,見義而從之,所以永有天下也。天子之尊,四海之內,其義莫不為臣。然而養(yǎng)三老于大學,舉賢以自輔弼,求修正之士,使直諫。故尊養(yǎng)三老,示孝也;立輔弼之臣者,恐驕也;置直諫之士者,恐不得聞其過也;學問至于芻蕘者,求善無厭也;商人庶人誹謗己而改之,從善無不聽也。昔者,秦力并萬國,富有天下,破六國以為郡縣,筑長城以為關塞。秦地之固,大小之勢,輕重之權,其與一家之富、一夫之強,胡可勝計也!然而兵破于陳涉,地奪于劉氏者,何也?秦王貪狼暴虐,殘賊天下,窮困萬民,以適其欲也。昔者,周蓋千八百國,以九州之民,養(yǎng)千八百之君,用民之力,不過歲三日,什一而藉,君有余財,民有余力,而頌聲作。秦皇帝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yǎng),力疲不勝其役,財盡不勝其求。一君之身,所以自養(yǎng)者,馳騁弋獵之娛,天下弗能供也。勞疲者不得休息,饑寒者不得衣食,無辜死刑者無所告訴,人與之為怨,家與之為仇,故天下壞也。身死才數(shù)月,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廟滅絕矣。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天下莫敢告也。其所以莫告者,何也?無養(yǎng)老之義,無輔弼之臣,無進諫之士,縱恣行誅,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是以偷合茍容,比其德則賢于堯、舜,課其功則賢于湯、武,天下已潰,而莫之告也。
“詩曰:‘非言不能,胡此畏忌?!酥^也。又曰:‘濟濟多士,文王以寧?!煜挛磭L無士也,然而文王獨言以‘寧’者,何也?文王好仁,故仁興;得士而敬之,則士用,用之有禮義。故不致其愛敬,則不能盡其心,則不能盡其力,則不能成其功。故古之賢君于其臣也,尊其爵祿而親之,疾則臨視之無數(shù),死則吊哭之,為之服錫衰,而三臨其喪,未斂不飲酒食肉,未葬不舉樂。當宗廟之祭而死,為之廢樂。故古之君人者于其臣也,可謂盡禮矣。故臣下莫敢不竭力盡死,以報其上。功德立于后世,而令問不忘也?!?/p>
枚乘,字叔,淮陰人也,為吳王濞郎中。吳王之初怨望謀為逆也,乘奏書諫曰:“臣聞得全者全昌,失全者全亡。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諫,則事無遺策,功流萬世。臣乘愿披心腹,而效愚忠,唯大王少加意念于臣乘言。夫以一縷之任,系千鈞之重,上懸之無極之高,下垂之不測之深,雖甚愚之人,猶知哀其將絕也。馬方駭,鼓而驚之;系方絕,又重鎮(zhèn)之。系絕于天,不可復結;墜入深泉,難以復出。其出不出,間不容發(fā)〔言其激切甚急也〕。能聽忠臣之言,百舉必脫。必若所欲為,危于累卵,難于上天;變所欲為,易于反掌,安于泰山。今欲極天命之壽,敝無窮之樂,究萬乘之勢,不出反掌之易。以居泰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難,此愚臣之所大惑也。人性有畏其影而惡其跡者,卻背而走,跡逾多,影逾疾,不知就陰而止,影滅跡絕。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欲湯之滄〔滄,寒也〕,一人炊之,百人揚之,無益也,不如絕薪止火而已。不絕之于彼,而救之于此,譬由抱薪而救火也。夫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量。石稱丈量,徑而寡失。夫十圍之木,始生而如蘗,足可搔而絕,手可擢而拔,據(jù)其未生,先其未形也。磨礱砥礪,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yǎng),不見其益,有時而大;積德累行,不知其善,有時而用;棄義背理,不知其惡,有時而亡。臣愿大王孰計而行之,此百世不易之道也?!眳峭醪患{,乘去而之梁。
路溫舒,字長君,巨鹿人也。宣帝初即位,溫舒上書言宜尚德緩刑。其辭曰:“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近世諸呂作亂,而孝文為大宗。由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圣人也。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一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恕情之所安,而施之海內,是以囹圄空虛,天下太平。夫繼變化之后,必有異舊之德,此賢圣所以昭天命也。陛下初登至尊,宜改前世之失,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譽諛之聲日滿于耳,虛美熏心,實禍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賴陛下厚恩,無金革之危、饑寒之患;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死者不可生,斷者不可屬?!稌吩唬骸c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裰为z吏則不然,上下相毆,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shù)。此仁圣之所傷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捶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示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煉而周內之〔精孰周悉,致之法中也〕。蓋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為死有余罪。何則?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故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后鳳皇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后良言進。故古人有言曰:‘山藪藏疾,川澤納污,瑾瑜匿惡,國君含詬?!ū菹鲁u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則太平之風,可興于世,永履和樂,與天無極,天下幸甚?!鄙仙破溲浴?/p>
蘇建,杜陵人也。子武,字子卿。武帝遣武以中郎將,持節(jié)送匈奴,使與副中郎將張勝及假吏?;莸染?。會虞常等謀反匈奴中。虞常在漢時,素與副張勝相知,私候勝曰:“聞漢天子甚怨衛(wèi)律,常能為漢殺之。吾母與弟在漢,幸蒙其賞。”人夜亡告之。單于怒,召諸貴人議,欲殺漢使者。左伊秩訾曰〔胡官號也〕:“即謀單于,何以復加?宜皆降之?!眴斡谑剐l(wèi)律召武受辭,武曰:“屈節(jié)辱命,雖生,何面目以歸漢!”引佩刀自刺。衛(wèi)律驚,自抱持武,氣絕,半日復息。單于壯其節(jié),使使曉武。會論虞常,欲因此時降武。劍斬虞常已,律曰:“單于募降者赦罪。”舉劍欲擊之,勝請降。律謂武曰:“副有罪,當相坐。”復舉劍擬之,武不動。律曰:“蘇君,律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大恩,賜號稱王,擁眾數(shù)萬,馬畜彌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復然??找陨砀嗖菀?,誰復知之!”武不應。律曰:“君因我降,與君為兄弟,今不聽吾計,后雖欲復見我,尚可得乎?”武罵律曰:“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于蠻夷,何以汝為見?且單于信汝,使決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小兩主,觀禍敗。南越殺漢使者,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者,頭懸北闕;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獨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兩國相攻,匈奴之禍,從我始矣?!甭芍浣K不可脅,白單于。單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絕不飲食。天雨雪,武臥嚙雪與旃毛,并咽之,數(shù)日不死。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羊,曰:“羊乳乃得歸?!?/p>
武至海上,稟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杖漢節(jié)而牧羊,臥起操持,節(jié)旄盡落。單于使李陵至海上,為武置酒設樂,因謂武曰:“單于聞陵與子卿素厚,故使陵來說足下,虛心欲相待。終不得歸,空白苦無人之地,信義安攸見乎?來時太夫人已不幸,子卿婦年少,聞已更嫁矣。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今復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時,忽忽如狂,自痛負漢,加以老母系保宮,子卿不欲降,何以過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無常,大臣無罪,夷滅者數(shù)十家,安危不可知,尚復誰為乎?愿聽陵計?!蔽湓唬骸拔涓缸訜o功德,皆陛下所成就,位列將,爵通侯,兄弟親近,常愿肝腦涂地。今得殺身自效,雖蒙斧鉞湯鑊,誠甘樂之。臣事君,猶子事父,子為父死無所恨。愿勿復再言。”陵與武飲數(shù)日,復曰:“子卿一聽陵言?!蔽湓唬骸白苑忠阉谰靡?!王必欲降武,請畢今日之歡,效死于前!”陵見其至誠,喟然嘆曰:“嗟乎!義士!陵與衛(wèi)律之罪,上通天。”因泣下沾襟,與武決去。武留匈奴十九年,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fā)盡白。在匈奴聞上崩,南向號哭嘔血,旦夕臨。數(shù)月,卒得全歸。宣帝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于麟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次曰衛(wèi)將軍富平侯張安世,次曰車騎將軍龍額侯韓增,次曰后將軍營平侯趙充國,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陽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陽成侯劉德,次曰少府梁丘賀,次曰太子太傅蕭望之,次曰典屬國蘇武。皆有功德,知名著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凡十一人。
韓安國,字長孺,梁人也,為御史大夫。是時匈奴請和親,上下其議。大行王恢議曰:“漢與匈奴和親,率不過數(shù)歲即背約。不如勿許,舉兵擊之。”安國曰:“千里而戰(zhàn),即兵不獲利。今匈奴負戎馬足,懷鳥獸心,遷徙鳥集,難得而制,得其地不足為廣,有其眾不足為強,自古弗屬漢。數(shù)千里爭利,則人馬疲;虜以全制其弊,勢必危殆。臣故以為不如和親?!比撼甲h多附安國,于是上許和親。明年,雁門馬邑豪聶一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致之,伏兵襲擊,必破之道也?!鄙夏苏賳柟湓唬骸半揎椬优耘鋯斡冢瑤挪腻\賂之甚厚。單于待命加嫚,侵盜無已,邊境數(shù)驚,朕甚閔之。今欲舉兵攻之,何如?”大行王恢對曰:“陛下雖未言,臣固愿效之。臣聞全代之時,北有強胡之敵,內連中國之兵,然尚得養(yǎng)老長幼,倉廩常實,匈奴不輕侵也。今以陛下威,海內為一,又遣子弟乘邊守塞,轉粟挽輸,以為之備,然匈奴侵盜不已者,無他,以不恐之故耳。臣竊以為擊之便?!卑矅唬骸安蝗?,臣聞高皇帝嘗圍于平城,七日不食,天下歌之,解圍反位,而無忿怒之心。夫圣人以天下為度者也,不以己私怒傷天下之功,故乃遣劉敬奉金千斤,以結和親,至今為五世利。孝文皇帝又嘗一擁天下之精兵,聚之廣武常溪,然無尺寸之功,而天下黔首,無不憂者。孝文寤于兵之不可宿,故復合和親之約。此二圣之跡,足以為效矣。臣竊以為勿擊便。”恢曰:“不然,臣聞五帝不相襲禮,三王不相復樂,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且高帝所以不報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邊境數(shù)驚,士卒傷死,中國槥車相望,此仁人之所隱也〔隱,痛也〕。臣故曰擊之便?!卑矅唬骸安蝗?。臣聞利不十者不易業(yè),功不百者不變常。且自三代之盛,夷狄不與正朔服,非威不能制、強弗能服也,以為遠方絕地不牧之臣,不足煩中國也。且匈奴輕疾悍亟之兵也,至如飆風,去如收電,逐獸隨草,居處無常,難得而制。今使邊郡久廢耕織,以支胡之常事,其勢不相權也。臣故曰勿擊便?!被衷唬骸安蝗?。臣聞鳳鳥乘于風,圣人因于時。昔秦穆公都雍,地方三百里,知時宜之變,攻取西戎,辟地千里。及后蒙恬為秦侵胡,辟數(shù)千里,以河為境,匈奴不敢飲馬于河。夫匈奴獨可以威服,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國之威,萬倍之資,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猶以強弩射且潰之癰也,必不留行矣。若是則北發(fā)月氏,可得而臣也。故曰擊之便?!卑矅唬骸安蝗?。臣聞用兵者,以飽待饑,正治以待其亂,定舍以待其勞。故接兵覆眾,伐國墮城,常坐而役敵國,此圣人之兵也。且臣聞之,沖風之衰,不能起毛羽;強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夫盛之有衰,猶朝之有暮也。今卷甲輕舉,深入長驅,難以為功;從行則迫脅,橫行則中絕;疾則糧乏,徐則后利。不至千里,人馬乏食。兵法曰:‘遺人獲也。’意者有他繆巧以禽之,則臣不知也。不然,則未見深入之利也。臣故曰勿擊便?!被衷唬骸安蝗?。夫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風過;清水明鏡,不可以形逃;通方之士,不可以文亂。今臣言擊之者,固非發(fā)而深入也,將順因單于之欲,誘而致之邊。吾選驍騎壯士,審遮險阻,吾勢已定,或營其左,或營其右,或當其前,或絕其后,單于可禽,百全必取?!鄙显唬骸吧啤!蹦藦幕肿h。陰使聶一為間,亡入匈奴,謂單于曰:“吾能斬馬邑令丞以城降,財物可盡得。”單于信以為然而許之。聶一乃詐斬死罪囚,懸其頭馬邑城下,示單于使者。于是單于穿塞,將十萬騎,入武州塞。是時漢兵三十余萬,匿馬邑旁谷中,約單于入馬邑,縱兵擊之。單于入塞,未至馬邑百余里,覺之還去,諸將竟無功,恢坐自殺。
董仲舒,廣川人也。下帷讀書,三年不窺園。舉賢良,武帝制問焉,曰:“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圣王已沒,鐘鼓管弦之聲未衰,而大道微缺陵夷,至乎桀、紂之行作,王道大壞矣。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涂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至后王而后止,豈其所持操或??姸Ыy(tǒng)與?固天降命不可復反與?夙興夜寐,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異之變,何緣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壽,或仁或鄙,習聞其號,未燭厥理。伊欲風流而令行,刑輕而奸改,百姓和樂,政事宣昭。何修何飾,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潤四海、澤臻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祐、享鬼神之靈、德澤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士大夫其明以諭朕,靡有所隱?!?/p>
仲舒對曰:“陛下發(fā)德音,下明詔,求天命與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謹按《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強勉而已矣。強勉學問,則聞見博而智益明;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還至而立有效者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而政亂國危者甚眾,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由者非其道也。夫周道衰于幽厲,非道亡也,幽厲不由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周道粲然復興,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鬃釉唬骸四芎氲?,非道弘人也?!手蝸y廢興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也。及至后世,淫泆衰微,諸侯背叛,廢德教而任刑罰。刑罰不中,則生邪氣;邪氣積于下,怨惡蓄于上;上下不和,明陽繆戾,而妖孽生矣。此災異所緣而起也。故堯、舜行德,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唯甄者之所為〔陶人作瓦器謂之甄〕;猶金之在镕,唯冶者之所鑄?!椫箓g,動之斯和’,此之謂也。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yǎng)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陽出布施于上而主歲功,使陰入伏于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陰之助,亦不能獨成歲也。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猶陰之不可任以成歲也。為政而任刑,不順于天,故先王莫之肯為也。今廢先王任德教之官,而獨用執(zhí)法之吏治民,無乃任刑之意與!孔子曰:‘不教而誅,謂之虐?!罢糜谙?,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難成也。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一于正,而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聞盛德而皆俫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
“孔子稱:‘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自悲能致此物,而身卑賤不得致也。今陛下居得致之位,操可致之勢,又有能致之資,然而天地未應,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民之從利,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廢,而奸邪皆出,刑罰不能勝者,其堤防壞也。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為大務。立大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漸民以仁,摩民以義,節(jié)民以禮。故其刑罰甚輕,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習俗美也。圣王之繼亂世也,掃除其跡而悉去之,復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未敗也。至周之末世,大為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后,猶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棄捐禮誼,其心欲盡滅先圣之道,而專為自恣茍簡之治,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自古以來,未嘗有以亂濟亂,大敗天下之民,如秦者也。其遺毒余烈,至今未滅。今漢繼秦之后,如朽木糞墻矣,雖欲善治之,無可奈何。法出而奸生,令下而詐起,如以湯止沸,以薪救火,愈甚無益也。竊譬之琴瑟,琴瑟不調,甚者,必解而更張之,乃可鼓也;為政而不行,甚者,必變而更化之,乃可理也。當更張而不更張,雖有良工,不能善調也;當更化而不更化,雖有大賢,不能善治也。故漢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至今不可善治者,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也。古人有言:‘臨川而羨魚,不如退而結網(wǎng)。’今臨政而愿治,七十余歲矣,不如退而更化。更化則可善治,善治則災害日去、福祿日來。夫仁誼禮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飾也。五者修飾,故受天之祐而享鬼之靈,德施乎方外,延及群生也。”
天子覽其對而異焉,制曰:“蓋聞虞舜之時,垂拱無為而天下太平;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而宇內亦治。夫帝王之道,豈不同條共貫與?何逸勞之殊也?殷人執(zhí)五刑以督奸,傷肌膚以懲惡。成康不式,四十余年,天下不犯,囹圄空虛。秦國用之,死者甚眾,刑者相望。朕夙寤晨興,惟前帝王之憲,功烈休德,未始云獲。今陰陽錯謬,群生寡遂,廉恥貿(mào)亂,賢不肖渾殽,未得其真。明其指略,稱朕意焉?!敝偈鎸υ唬骸俺悸劊瑘蚴苊蕴煜聻閼n,而未聞以位為樂也,故誅逐亂臣,務求賢圣,是以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虞舜因堯之輔佐,繼其統(tǒng)業(yè),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鬃釉唬骸乇M善矣?!酥^也。至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智,天下耗亂,萬民不安。文工順理天物,悼痛而欲安之,是以日昃不暇食也。由此觀之,帝王之條貫同,然而勞逸異,所遇之時異也。陛下憫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舉賢良方正之士,論議考問,將欲興仁誼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此大臣輔佐之職,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及也。然而臣竊有所怪。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上下和睦,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無奸邪,囹圄空虛;德潤草木,澤被四海。以古準今,一何不相逮之遠也!安所繆戾,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與?有所詭于天之理與?夫天亦有所分與,與上齒者去其角,傅其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與祿者,不食于力,不動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況人乎!此民之所以囂囂苦不足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博其產(chǎn)業(yè),蓄其積委,務此而無已,以迫蹴民,民浸以大窮。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而上不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繁而奸邪不可勝者也。故受祿之家,食祿而已,不與民爭業(yè),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也。此上天之理而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為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也。故公儀子怒而出其婦,慍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祿矣,又奪園夫工女利乎!’古之賢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故下高其行而從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貪鄙。故《詩》曰:‘赫赫師尹,民具爾瞻?!墒怯^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視效,豈可以居賢人之位,而為庶人行哉!皇皇求財利,??謪T乏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寇至。’乘車者,君子之位也;負擔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其患禍必至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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