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服肉芝延年益壽
食朱草入圣超凡

話說唐敖聞多九公之言，不覺嘆道：“小弟向來以為銜石填海，失之過癡，必是后人附會。今日目睹，才知當(dāng)日妄議，可謂少所見多所怪了。據(jù)小弟看來，此鳥秉性雖癡，但如此難為之事，并不畏難，其志可嘉。每見世人明明放著易為之事，他卻畏難偷安，一味蹉跎；及至老大，一無所能，追悔無及。如果都像精衛(wèi)這樣立志，何患無成？請問九公，小弟聞得此鳥生在發(fā)鳩山，為何此處也有呢？”多九公笑道：“此鳥雖有銜石填海之異，無非是個禽鳥，近海之地，何處不可生，何必定在發(fā)鳩一山？況老夫只聞鸜鵒不逾濟，至精衛(wèi)不逾發(fā)鳩，這卻未曾聽過?！?/p>

林之洋道：“九公，你看前面一帶樹林，那些樹木又高又大，不知什樹？俺們前去看看，如有鮮果，摘取幾個，豈不是好？”登時都至崇林。迎面有株大樹，長有五丈，大有五圍，上面并無枝節(jié)，惟有無數(shù)稻須，如禾穗一般，每穗一個約長丈余。唐敖道：“古有木禾之說，今看此樹形狀，莫非木禾么？”多九公點頭道：“可惜此時稻還未熟，若帶幾粒大米回去，倒是罕見之物。”唐敖道：“往年所結(jié)之稻，大約都被野獸吃去，竟無一顆在地。”林之洋道：“這些野獸就算嘴饞好吃，也不能吃得顆粒無存。俺們且在草內(nèi)搜尋，務(wù)要找出，長長見識。”說罷，各處尋覓。不多時，拿著一顆大米道：“俺找著了！”二人近前觀看，只見那米有三寸寬，五寸長。唐敖道：“這米若煮成飯，豈不有一尺長么？”多九公道：“此米何足為奇？老夫向在海外，曾吃一個大米，足足飽了一年?！绷种蟮溃骸斑@等說，那米定有兩丈長了，當(dāng)日怎樣煮它？這話俺不信！”多九公道：“那米寬五寸，長一尺，煮出飯來，雖無兩丈，吃過后滿口清香，精神陡長，一年總不思食。此話不但林兄不信，就是當(dāng)日老夫自己也覺疑惑。后來因聞當(dāng)年宣帝時背陰國來獻方物，內(nèi)有清腸稻，每食一粒，終年不饑，才知當(dāng)日所食，大約就是清腸稻了。”林之洋道：“怪不得今人射鵠，每每所發(fā)的箭離那鵠子還有一二尺遠，他卻大為可惜，只說差得一米。俺聽了著實疑惑，以為世上哪有這樣大米。今聽九公這話，才知他說差得一米，卻是煮熟的清腸稻?！碧瓢叫Φ溃骸啊笫臁?，未免過刻。舅兄此話被好射歪箭的聽見，只怕把嘴還要打歪哩！”

多九公道：“林兄如餓，恰好此地有個充饑之物?！彪S向碧草叢中摘了幾枝青草道：“林兄把它吃了，不但不饑，并且頭目還覺清爽?！绷种蠼舆^，只見這草宛如韭菜，內(nèi)有嫩莖，開著幾朵青花，即放口內(nèi)，不覺點頭道：“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請問九公，這叫什么名號？以后俺若游山，餓時好把它來充饑?！碧瓢降溃骸靶〉苈劦煤Ｍ怡o山有草，青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療饑。大約就是此物了。”多九公連連點頭。于是又朝前走。林之洋道：“好奇怪，果真飽了！這草有此好處，俺要多找兩擔(dān)，放在船上，如遇缺糧，把它充饑，比當(dāng)年妹夫所傳辟谷方子，豈不省事？”多九公道：“此草海外甚少，何能找得許多？況一經(jīng)離土，其葉即枯。若要充饑，必須嫩莖，枯即無用了?！?/p>

只見唐敖忽在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葉如松，青翠異常。葉上生著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執(zhí)青草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闭f罷，吃入腹內(nèi)。又把那個芥子放在掌中，吹氣一口，登時從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來，也如松葉，約長一尺；再吹一口，又長一尺；一連吹了三口，共有三尺之長，放在口邊，隨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這樣狠嚼，只怕這里青草都被你吃盡哩！這芥子忽變青草，這是什故？”多九公道：“此是躡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長一尺，再吹又長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躡空草?！绷种蟮溃骸坝羞@好處，俺也吃它幾枝，久后回家，倘房上有賊，俺躥空捉他，豈不省事？”于是各處尋了多時，并無蹤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這空山中有誰吹氣栽它？方才唐兄所吃的，大約此子因鳥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氣，因此落地而生，并非常見之物，你卻從何尋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見，若非唐兄吹它，老夫還不知就是躡空草哩！”林之洋道：“吃了這草，就能站在空中，俺想這話到底古怪，要求妹夫試試，果能憑空站住，俺才信哩！”唐敖道：“此草才吃未久，如何就有效驗？也罷，小弟權(quán)且試試。”隨即將身一縱，就如飛舞一般，躥將上去，離地約有五六丈。果然兩腳登空，猶如腳踹實地，將身立住，動也不動。林之洋拍手笑道：“妹夫如今竟是平步青云了！果真吃了這草，就能躥空，倒也好玩。妹夫何不再走幾步？若走得靈便，將來行路，你就空中行走，兩腳并不沾土，豈不省些鞋襪？”唐敖聽了，果真就要空中行走，誰知方要舉足，隨即墜下。

林之洋道：“恰好那邊有顆棗樹，上面有幾個大棗，妹夫既能躥高，為什不去摘它幾個？解解口渴，也是好的?！倍贾翗湎?，仔細一看，并非棗樹。多九公道：“此果名叫刀味核，其味全無定準(zhǔn)，隨刀而變，所以叫作刀味核。有人吃了，可成地仙。我們今日如得此核，即不能成仙，也可延年益壽。無如此核生在樹杪，其高十?dāng)?shù)丈，唐兄縱會躥高，相去懸遠，何能到手？”林之洋道：“妹夫只管躥去，設(shè)或夠著，也不可定?！碧瓢降溃骸靶〉苘f空，離地不過五六丈。此樹高不可攀，何能摘它？這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了。”

林之洋聽了，哪肯甘心，因低頭忖了一忖，不覺喜道：“俺才想個主意。妹夫躥在空中，略停片時，隨又朝上一躥，就如登梯一般。慢慢躥去，不怕這核不能到手。”唐敖聽了，仍不肯，無奈林之洋再三催逼，唐敖只得將身一縱，躥在空中。停了片刻。靜氣寧神，將身立定，復(fù)又用力朝上一躥，只覺身如蟬翼，悠悠揚揚，飄飄蕩蕩，登時間不知不覺，倒像斷線風(fēng)箏一般，落了下來。林之洋頓足道：“妹夫怎么不朝上躥，倒朝下墜，這是什意？”唐敖道：“小弟方才明明朝上躥去，誰知并不由我作主，何嘗是我有意落下？”多九公笑道：“你在空中要朝上躥，兩腳勢必用力，又非腳踹實地，焉有不墜？若依林兄所說，慢慢一層一層躥去，倘躥千百遍，豈不躥上天么？安有此理！”唐敖道：“此時忽覺一陣清香，莫非此核還有香味么？”多九公道：“這股香氣細細聞去，倒像別處隨風(fēng)刮來。我們何不順著香味，各處看看?！庇谑侨朔致氛覍ぁ?/p>

唐敖穿過樹林，走過峭壁，各處探望，只見路旁石縫內(nèi)生出一枝紅草，約長二尺，赤若涂朱，甚覺可愛。端詳多時，猛然想起服食方內(nèi)言：“朱草狀如小桑，莖似珊瑚，汁流如血；以金玉投之，立刻如泥。投金名叫金漿，投玉名叫玉漿。人若服了，皆能入圣超凡。”且喜多、林二人俱未同來，今我得遇仙草，可謂有緣。奈身邊并無金器，這卻怎好？因想了一想，頭巾上有個小小玉牌，何不試試？想罷，取下玉牌，把朱草從根折斷，齊放掌中，連揉帶搓，果然玉已成泥，其色甚紅。隨即放入口內(nèi)，只覺芳馨透腦。方才吃完，陡然精神百倍，不覺喜道：“朱草才吃未久，就覺神清氣爽，可見仙家之物，果非小可。此后如能斷谷，其余別的工夫更好做了。今日吃了許多仙品，不知膂力可能加增？”只見路旁有一殘碑倒在地下，約有五七百斤。隨即走近，彎下腰去，毫不費力，輕輕用手捧起，借著躡空草之術(shù)，乘勢將身一縱，躥在空中。略停片刻，慢慢落下，走了兩步，將碑放下道：“此時服了朱草，只覺耳聰目明，誰知回想幼年所讀經(jīng)書，不但絲毫不忘，就是平時所作詩文，也都如在目前，不意朱草竟有如許妙處?！?/p>

只見多九公攜著林之洋走來道：“唐兄忽然滿口通紅，是何緣故？”唐敖道：“不瞞九公說，小弟才得一枝朱草，卻又有偏二位吃了?！绷种蟮溃骸懊梅虺运惺埠锰?？”多九公道：“此草乃天地精華凝結(jié)而生。人若服了，有根基的，即可了道成仙。老夫向在海外，雖然留心，無如從未一見。今日又被唐兄遇著，真是仙緣湊巧。將來優(yōu)游世外，名列仙班，已可概見。哪知這陣香氣卻成就了唐兄一段仙緣。”林之洋道：“妹夫不久就要成仙，為什忽然愁眉苦臉？難道舍不得家鄉(xiāng)，怕做神仙么？”唐敖道：“小弟吃了朱草，此時只覺腹痛，不知何故?！痹捬晕戳?，只聽腹中響了一陣，登時濁氣下降，微微有聲。林之洋用手掩鼻道：“好了！這草把妹夫濁氣趕出，身上想必暢快，不知腹中可覺空疏？舊日所作詩文，可還依舊在腹么？”

唐敖低頭想了一想，口中只說“奇怪”，因向多九公道：“小弟起初吃了朱草，細想幼時所作詩文，明明全都記得。不意此刻腹痛之后，再想舊作，十分中不過記得一分，其余九分再也想不出，不解何意？”多九公道：“卻也奇怪?！绷种蟮溃骸斑@事有什奇怪？據(jù)俺看來，妹夫想不出的那九分，就是方才那股濁氣。朱草嫌它有些氣味，把它趕出，它已露出本相，鉆入俺的鼻內(nèi)，你卻哪里尋它？其余一分并無氣味，朱草容它在內(nèi)，如今好好在你腹中，自然一想就有了。俺只記掛妹夫中探花那本卷子，不知朱草可肯留點情兒？妹夫平日所作窗稿，將來如要發(fā)刻，據(jù)俺主意，不須托人去選，就把今日想不出的那九分全都刪去，只刻想得出的那一分，包你必是好的。若不論好歹，一概發(fā)刻，在你自己刻的是詩，哪知朱草卻大為不然?？上н@草甚少，若帶些回去給人吃了，豈不省些刻工？朱草有這好處，九公為什不吃兩枝？難道你無窗稿要刻么？”多九公笑道：“老夫雖有窗稿要刻，但恐趕出濁氣，只怕連一分還想不出哩！林兄為何不吃兩枝，趕趕濁氣？”林之洋道：“俺又不刻酒經(jīng)，又不刻食譜，吃它作什？”唐敖道：“此話怎講？”林之洋道：“俺這肚腹不過是酒囊飯袋，若要刻書，無非酒經(jīng)、食譜，何能比得二位？怪不得妹夫最好游山玩水，今日俺見這些奇禽怪獸，異草仙花，果然解悶?！?/p>

忽見山上起一陣大風(fēng)，刮得樹木刷刷亂響。三人見風(fēng)來得古怪，慌忙躲入樹林。風(fēng)頭過去，有只斑毛大蟲，從空躥了下來。

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