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

朱云，字游，魯人也。成帝時，故丞相安昌侯張禹，以帝師位特進(jìn)，甚尊。云上書求見，公卿在前。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謂‘鄙夫不可與事君’、‘茍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臣愿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其余。”上問：“誰也？”對曰：“丞相安昌侯張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訕上，廷辱師傅，罪死不赦。”御史將云下，云攀殿檻，檻折。云呼曰：“臣得下從龍逢、比干游于地下，足矣！未知圣朝何如耳？”御史遂將云去。于是左將軍辛慶忌免冠解印綬，叩頭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于世。使其言是，不可誅；其言非，固當(dāng)容之。臣以死爭。”慶忌叩頭流血。上意解，然后得已。及后當(dāng)治殿檻，上曰：“勿易！因而輯之，以旌直臣。”云自是之后，不復(fù)仕。

雋不疑，字曼倩，勃海人也。為京兆尹，吏民敬其威信。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黃犢車，建黃旐，衣黃檐褕，著黃冒，詣北闕，自謂為衛(wèi)太子。詔使公卿將軍雜識視。長安中吏民聚觀者數(shù)萬人。右將軍勒兵闕下，以備非常。丞相御史中二千石至者，立莫敢發(fā)言。不疑后到，叱從吏使收縛?；蛟唬骸笆欠俏纯芍野仓??！辈灰稍唬骸拔糌崧樳`命出奔，輒拒而不內(nèi)，《春秋》是之。衛(wèi)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來自詣，此罪人也?！彼焖驮t獄。天子與大將軍霍光，聞而嘉之，曰：“公卿大臣，當(dāng)用經(jīng)術(shù)，明于大誼?！庇墒敲曋赜诔ⅲ谖徽呓宰砸圆患耙?。廷尉驗(yàn)治，竟得奸詐。

疏廣，字仲翁，東海人也。為太子太傅，兄子受為少傅。太子外祖父平恩侯許伯以為太子幼，白使其弟中郎將舜監(jiān)護(hù)太子家。上以問廣，廣對曰：“太子國儲副君，師友必于天下英俊，不宜獨(dú)親外家。且太子自有太傅、少傅，官屬已備，今復(fù)使舜護(hù)太子家，示陋，非所以廣太子德于天下也?！鄙仙破溲裕哉Z丞相魏相。相免冠謝曰：“此非臣等所能及?！睆V由是見器重。

于定國，字曼倩，東海人也。其父于公為郡決曹，決獄平。羅文法者，于公所決皆不恨?？ぶ袨橹㈧?，名曰“于公祠”。定國少學(xué)法于父，為廷尉。其決疑平法，務(wù)在哀鰥寡，罪疑從輕，加審慎之心。朝廷稱之曰：“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于定國為廷尉，民自以為不冤。”遷御史大夫，為丞相。始定國父于公，其閭門壞，父老方共治之。于公謂曰：“少高大閭門，令容駟馬高蓋車。我治獄，未嘗有所冤，子孫必有興者?！敝炼▏鵀樨┫啵佑罏橛反蠓?，封侯傳世云。

薛廣德，字長卿，沛郡人也，為人溫雅。及為三公，直言諫爭。成帝幸甘泉，郊泰畤，禮畢，因留射獵。廣德上書曰：“竊見關(guān)東困極，民人流離。陛下日撞亡秦之鐘，聽鄭衛(wèi)之樂，臣誠悼之。今士卒暴露，從官勞倦，愿陛下亟反宮，思與百姓同憂樂，天下幸甚?！鄙霞慈者€。其秋，上酎祭宗廟，出便門，欲御樓船。廣德當(dāng)乘輿車，免冠頓首曰：“宜從橋。”詔曰：“大夫冠?！睆V德曰：“陛下不聽臣，臣自刎以血污車輪，陛下不得入廟矣！”上不悅。先驅(qū)光祿大夫張猛進(jìn)曰：“臣聞主圣臣直。乘船危，就橋安，圣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聽?！蹦藦臉颉?/p>

王吉，字子陽，瑯邪人也，為諫大夫。是時宣帝頗修武帝故事，宮室車服，盛于昭帝時。外戚許、史、王氏貴寵，而上躬親政事，任用能吏。吉上疏言得失曰：“陛下總?cè)f方，帝王圖籍，日陳于前，惟思世務(wù)，將興太平，詔書每下，民欣然若更生。臣伏而思之，可謂至恩，未可謂本務(wù)也。欲治之主不世出，公卿幸得遭遇其時，言聽諫從，然未有建萬世之長策，舉明主于三代之隆者也。其務(wù)在于期會簿書、斷獄聽訟而已，此非太平之基也。臣聞圣王宣德流化，必自近始。朝廷不備，難以言治；左右不正，難以化遠(yuǎn)。民者弱而不可勝，愚而不可欺也。圣主獨(dú)行于深宮，得則天下稱誦之，失則天下咸言之。行發(fā)于近，必見于遠(yuǎn)；謹(jǐn)選左右，審擇所使。左右所以正身也，所使所以宣德也。今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禮義科指，可世世通行者也，獨(dú)設(shè)刑法以守之。其欲治者，不知所由，以意穿鑿，各取一切。是以百里不同風(fēng)，千里不同俗，詐偽萌生，刑罰無極，質(zhì)樸日銷，思愛寢薄?？鬃釉唬骸采现蚊?，莫善于禮?！强昭砸?。臣愿陛下承天心，發(fā)大業(yè)，與公卿大臣，延及儒生，述舊禮，明王制，驅(qū)一世之人，躋之仁壽之域，則俗何以不若成康、壽何以不若高宗？竊見當(dāng)世趨務(wù)，不合于道者，謹(jǐn)條奏，唯陛下裁擇焉?！奔庖詾?，“漢家列侯尚公主，諸侯則國人承翁主〔娶天子女，則曰尚公主。國人娶諸侯女，曰承翁主也〕，使男事女，夫詘于婦，逆陰陽之位，故多女亂。古者衣服車馬，貴賤有章，以褒有德，而別尊卑。今上下僭差，人人自制，是故貪財趨利，不畏死亡。周之所以能致治，刑措而不用者，以其禁邪于冥冥，絕惡于未萌也?！庇盅裕骸八礈挥萌徘渲溃e咎繇、伊尹，不仁者遠(yuǎn)。今使俗吏得任子弟〔漢舊儀，子弟以父兄任為郎〕，率多驕傲，不通古今，至于積功治人，無益于民，此《伐檀》所為作也。宜明選求賢，除任子之令。外家及故人，可厚以財，不宜居位。去角抵，減樂府，省尚方，明視天下以儉。民見儉則歸本，本立而末成?！逼渲溉绱耍弦云溲杂亻?，不甚寵異也。吉遂謝病歸。

貢禹，字少翁，瑯邪人也。元帝初即位，征為諫大夫，數(shù)虛己問以政事。是時年歲不登，郡國多困，禹奏言：“古者宮室有制，宮女不過九人，秣馬不過八匹；墻涂而不雕，木摩而不刻，車輿器物，皆不文畫；苑不過數(shù)十里，與民共之；任賢使能，什一而稅，無他賦斂、繇戍之役；使民歲不過三日，故天下家給人足，頌聲作。至高祖、孝文、孝景，循古節(jié)儉，宮女不過十余人，廄馬百余匹。孝文皇帝衣綈履革，器無雕文金銀之飾。后世爭為奢，轉(zhuǎn)轉(zhuǎn)益甚，臣下亦相放效，衣服亂于主上，甚非宜，然非自知奢僭也。今大夫僭諸侯，諸侯僭天子，天子過天道，其日久矣。承衰救亂，矯復(fù)古化，在于陛下。臣愚以為盡如太古難，宜少放古以自節(jié)焉。方今宮室已定，無可奈何矣，其余盡可減損。故時齊三服官，輸物不過十笥。方今齊三服官，一歲費(fèi)數(shù)巨萬。蜀廣漢主金銀器，歲各用五百萬。三工官，官費(fèi)五千萬〔河內(nèi)懷蜀郡、成都、廣漢，皆有工官。工官，主漆器物〕，東西織室亦然。廄馬食粟，將萬匹。臣禹嘗從之東宮，見賜杯案，盡文畫，金銀飾，非當(dāng)所以賜食臣下也。東宮之費(fèi)，亦不可勝計(jì)。天下之民，所為大饑餓死者是也。今民大饑而死，人至相食，而廄馬食粟，苦其大肥，氣盛怒，至乃日步作之。王者受命于天，為民父母，固當(dāng)若此乎？天不見邪？武帝時，又多取好女，至數(shù)千人，以填后宮。及棄天下，昭帝幼弱，霍光專事，不知禮正，妄多藏金錢財物，鳥獸魚鱉，凡百九十物，盡瘞藏之；又皆取后宮女，置于園陵。大失禮，逆天心。昭帝晏駕，光復(fù)行之。至孝宣皇帝時，群臣亦隨故事，甚可痛也！故使天下承化。及眾庶葬埋，皆虛地上，以實(shí)地下。其過自上生，皆在大臣循故事之罪也。唯陛下深察古道，從其儉者，大減損乘輿服御器物，三分去二；審察后宮，擇其賢者，留二十人，余悉歸之。諸陵園女無子者，宜皆遣。廄馬可無過數(shù)十匹。獨(dú)舍長安城南苑地，以為田獵之囿，自城西南至鄠，皆復(fù)其田，以與貧民。方今天下饑饉，可無大自損減以救之，稱天意乎？天生圣人，蓋為萬民，非獨(dú)使自娛樂而已也。當(dāng)仁不讓，獨(dú)可以圣心參諸天地，揆之往古，不可與臣下議也。臣禹不勝拳拳，不敢不盡愚心。”天子納善其忠，乃下詔，令太仆減食谷馬，水衡減食肉獸，省宜春下苑，以與貧民，又罷角抵諸戲及齊三服官。遷禹為光祿大夫。

禹又言：“孝文皇帝時，貴廉潔，賤貪污，賞善罰惡，不阿親戚，罪白者伏其誅，疑者以與民，無贖罪之法。故令行禁止，海內(nèi)大化，與刑措無異。武帝始臨天下，尊賢用士，辟地廣境數(shù)千里。自見功大威行，遂縱嗜欲。用度不足，乃行一切之變，使犯法者贖罪，入谷者補(bǔ)吏。是以天下奢侈，官亂民貧，盜賊并起，亡命者眾?？址D，則擇便巧史書，習(xí)于計(jì)簿，能欺上府者，以為右職；奸軌不勝，則取勇猛能操切百姓，以苛暴威服下者，使居大位。故無義而有財者顯于世，欺謾而善書者尊于朝，悖逆而勇猛者貴于官。故俗皆曰：‘何以孝悌為？財多而光榮。何以禮義為？史書而仕宦。何以謹(jǐn)慎為？勇猛而臨官?！树糌娑浙Q者，猶復(fù)攘臂，為政于世，而行雖犬彘，家富勢足，目指氣使，是為賢耳。謂居官而致富者為雄桀，處奸而得利者為壯士。兄勸其弟，父勉其子，俗之壞敗，乃至于是！察其所以然者，皆以犯法得贖罪，求士不得真賢，相守崇財利，誅不行之所致也。今欲興至治致太平，宜除贖罪之法。相守選舉不以實(shí)及有臧者，輒行其誅，無但免官。則爭盡力為善，貴孝悌，賤賈人，進(jìn)真賢，舉實(shí)廉，而天下治矣。

“孔子，匹夫之人耳，以樂道正身不懈之故，四海之內(nèi)，天下之君，微孔子之言，無所折中。況乎以漢地之廣，陛下之德，處南面之尊，因天地之助，其于以變世易俗，調(diào)和陰陽，陶冶萬物，化正天下，易于決流抑墜〔墜，物欲墜落也〕。自成、康以來，幾且千歲，欲為治者甚眾，然而太平不復(fù)興者，何也？以其舍法度而任私意，奢侈行而仁義廢也。陛下誠深念高祖之苦，醇法太宗之治，正己以先下，選賢以自輔，開進(jìn)忠正，致誅奸臣，遠(yuǎn)放諂佞，放出園陵之女，罷倡樂，絕鄭聲，去甲乙之帳，退偽薄之物，修節(jié)儉之化，驅(qū)天下之民，皆歸于農(nóng)。如此不懈，則三王可侔，五帝可及。唯陛下留意省察，天下幸甚?！鄙想m未盡從，嘉其質(zhì)直之意。而省其半。

鮑宣，字子都，渤海人也。為諫大夫。以丁傅子弟并進(jìn)，董賢貴幸，上書諫曰：“竊見孝成皇帝時，外親持權(quán)，人人牽引所私，以充塞朝廷，妨賢人路，濁亂天下。奢泰無度，窮困百姓，是以日蝕且十，彗星四起。危亡之征，陛下所親見也，今奈何反覆劇于前乎？朝臣無有大儒骨鯁、白首耆艾、魁壘之士〔魁壘，壯貌〕。論議通古今，喟然動眾心，憂國如饑渴者，臣未見也。敦外親小童，及幸臣董賢等，在公門省戶下。陛下欲與此共承天地、安海內(nèi)，甚難。今俗謂不智者為能，謂智者為不能。昔堯放四罪而天下服，今除一吏而眾皆惑；古刑人尚服，今賞人反惑。請寄為奸，群小日進(jìn)；國家空虛，用度不足；民流亡，去城郭；盜賊并起，吏為殘賊，歲增于前。凡民有七亡：陰陽不和，水旱為災(zāi)，一亡也；縣官重責(zé)，更賦租稅，二亡也；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強(qiáng)大姓，蠶食無厭，四亡也；苛吏繇役，失農(nóng)桑時，五亡也；部落鼓鳴，男女遮列，六亡也；盜賊劫略，取民財物，七亡也。七亡尚可，又有七死：酷吏毆?dú)?，一死也；治獄深刻，二死也；冤陷無辜，三死也；盜賊橫發(fā)，四死也；怨仇相殘，五死也；歲惡饑餓，六死也；時氣疾疫，七死也。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欲望國安誠難。民有七死，而無一生，欲望刑措誠難。此非公卿守相貪殘成化之所致邪？群臣幸得居尊官，食重祿，豈有肯加惻隱于細(xì)民，助陛下流教化者邪？志但在營私家，稱賓客，為奸利而已。以茍容曲從為賢，以拱默尸祿為智，謂如臣宣等為愚。陛下擢臣巖穴，誠冀有益豪毛，豈徒欲使臣美食大官，重高門之地哉〔高門，殿名〕！天下，乃皇天之天下也。陛下上為皇天子，下為黎庶父母。為天牧養(yǎng)元元，視之當(dāng)如一，合《尸鳩》之詩。今貧民菜食不厭，衣又穿空，父子夫婦不能相保，誠可為酸鼻。陛下不救，將安所歸命乎？奈何獨(dú)私養(yǎng)外親與幸臣董賢，多賞賜以大萬數(shù)，使奴從賓客，漿酒霍肉〔視酒如漿，視肉如霍也〕，蒼頭廬兒，皆用致富，非天意也〔漢名奴為蒼頭，諸給殿中者，所居為廬，蒼頭侍從，因呼廬兒〕。及汝昌侯傅商，無功而封。夫官爵，非陛下之官爵，乃天下之官爵也。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望天悅民服，不亦難乎！治天下者，當(dāng)用天下之心為心，不得自?？煲舛岩?。上之，皇天見譴；下之，黎庶恨怨?！鄙弦孕?，優(yōu)而納之。宣復(fù)上書言：“陛下父事天，母事地，子養(yǎng)黎民。即位以來，父虧明，母震動，子訛言相驚恐。今日蝕于三始〔正月一日為歲之朝，月之朝，日之朝。始，猶朝也〕，誠可畏懼。小民正月朔日，尚恐毀敗器物，何況于日虧乎！”

魏相，字弱翁，濟(jì)陰人也。為丞相。宣帝與后將軍趙充國等議，欲因匈奴衰弱，出兵擊其右地，使不敢復(fù)擾西域。相上書諫曰：“臣聞救亂誅暴，謂之義兵，兵義者王；敵加于己，不得已而起者，謂之應(yīng)兵，兵應(yīng)者勝；爭恨小故，不勝憤怒者，謂之忿兵，兵忿者??；利人土地貨寶者，謂之貪兵，兵貪者破；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眾，欲見威于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此五者，非但人事，乃天道也。間者匈奴常有善意，所得漢民，輒奉歸之，未有犯于邊境，雖爭屯田車師，不足致意中。今聞諸將軍欲興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邊郡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萊之實(shí)，常恐不能自存，難以動兵?！娐弥?，必有兇年’，言民以其愁苦之氣，傷陰陽之和也。出兵雖勝，猶有后憂，恐災(zāi)害之變，因此以生。今郡國守相，多不實(shí)選；風(fēng)俗尤薄，水旱不時。案今年計(jì)，子弟殺父兄、妻殺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為此非小變也。今左右不憂此，乃欲發(fā)兵報纖介之忿于遠(yuǎn)夷，殆孔子所謂‘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nèi)’者也。愿陛下與有識者，詳議乃可?！鄙蠌南嘌远埂?/p>

丙吉，字少卿，魯國人也。代魏相為丞相。吉本起獄法小吏，及居相位，尚寬大，好禮讓。嘗出，逢清道群斗者，死傷橫道，吉過之不問，掾史獨(dú)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吉止駐，使騎吏問：“逐牛行幾里矣？”掾史謂丞相前后失問?；蛞宰I吉，吉曰：“民斗相殺傷，長安令京兆尹職所當(dāng)禁備逐捕，歲竟丞相課其殿最，奏行賞罰而已。宰相不親小事，非所當(dāng)于道路問也。方春少陽用事，未可以熱，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時氣失節(jié)，恐有所傷害也。三公典調(diào)和陰陽，職所當(dāng)憂，是以問之?！鞭蚴纺朔约篌w。

京房，字君明，東郡人也。以孝廉為郎。是時中書令石顯專權(quán)，顯友人五鹿充宗為尚書令，與房同經(jīng)，論議相非，二人用事。房嘗宴見，問上曰：“幽厲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而所任巧佞?！狈吭唬骸爸淝韶弥?？將以為賢也？”上曰：“賢之?！狈吭唬骸叭粍t今何以知其不賢也？”上曰：“以其時亂而君危知之?！狈吭唬骸叭羰?，任賢必治，任不肖必亂，必然之道也。幽厲何不覺寤而更求賢，曷為卒任不肖，以至于是？”上曰：“臨亂之君，各賢其臣，令皆覺寤，天下安得危亡之君？”房曰：“齊桓公、秦二世，亦嘗聞此君而非笑之，然則任豎刁、趙高，政治日亂，盜賊滿山，何不以幽厲卜之而覺寤乎？”上曰：“唯有道者，能以往知來耳?！狈恳蛎夤陬D首，曰：“《春秋》紀(jì)二百四十二年災(zāi)異，以示萬世之君。今陛下即位以來，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隕；夏霜冬雷，春凋秋榮；水旱螟蟲，民人饑疫；盜賊不禁，刑人滿市?！洞呵铩匪?，災(zāi)異盡備。陛下視今，為治耶、亂耶？”上曰：“亦極亂耳，尚何道！”房曰：“今所任用者誰與？”上曰：“然幸其愈于彼，又以為不在此人也?！狈吭唬骸胺蚯笆乐嘟匀灰?。臣恐后之視今，猶今之視前也。”上良久乃曰：“今為亂者誰哉？”房曰：“明主宜自知之?！鄙显唬骸安恢?。如知之，何故用之？”房曰：“上最所信任，與圖事帷幄之中，進(jìn)退天下之士者是矣。”房指謂石顯，上亦知之，謂房曰：“已諭?！狈苛T出。后石顯、五鹿充宗皆疾房，欲遠(yuǎn)之，建言宜試以房為郡守。元帝于是以房為魏郡太守。顯告房與張博通謀，非謗政治，歸惡天子，詿誤諸侯王。房、博皆棄市。

諸葛豐，字少季，瑯邪人也。為司隸校尉，刺舉無所避。侍中許章奢淫不奉法度，賓客犯事，與章相連。豐按劾章，欲收之。章迫窘，馳車去，得入宮門自歸。于是收豐節(jié)。豐上書謝曰：“臣豐駑怯，文不足以勸善，武不足以執(zhí)邪。陛下拜為司隸校尉，未有以自效，故常愿捐一旦之命，而斷奸臣之首，懸于都市；編書其罪，使四方明知為惡之罰，然后卻就斧鉞之誅，誠臣所甘心也。夫以布衣，尚猶有刎頸之交，今以四海之大，曾無伏節(jié)死義之臣，率盡茍合取容，阿黨相為，念私門之利，忘國家之政。邪穢溷濁之氣，上感于天，是以災(zāi)變數(shù)見，百姓困乏。此臣下不忠之效也，臣誠恥之無已。凡人情莫不欲安存而惡危亡，然忠臣直士，不避患害者，誠為君也。臣竊不勝憤懣，愿賜清宴，唯陛下裁幸。”上不許。是后所言益不用，豐復(fù)上書言：“臣聞伯奇孝而棄于親，子胥忠而誅于君，隱公慈而殺于弟，叔武弟而殺于兄。夫以四子之行，屈平之材，然猶不能自顯，而被刑戮，豈不足以觀哉！使臣?xì)⑸硪园矅?，蒙誅以顯君，臣誠愿之。獨(dú)恐未有云補(bǔ)，而為眾邪所排。今讒夫得遂，正直之路壅塞，忠臣沮心，智士杜口，此愚臣之所懼也?！?/p>

劉輔，河間人也。為諫大夫。會成帝欲立趙婕妤為皇后，輔上封事曰：“今乃觸情縱欲，傾于卑賤之女，欲以母天下，不畏乎天，不愧于人，惑莫大焉。里語曰：‘腐木不可以為柱，卑人不可以為主?！烊酥慌c，必有禍而無福，市道皆共知之，朝臣莫肯一言，臣竊傷心。自念得以同姓拔擢，尸祿不忠，污辱諫爭之官，不敢不盡死，唯陛下察焉?！睍啵鲜故逃肥湛`輔，系掖庭秘獄，群臣莫知其故。于是左將軍辛慶忌、右將軍廉褒、光祿勛師丹、太中大夫谷永，俱上書曰：“臣聞明主垂寬容之聽，崇諫爭之官，廣開忠直之路，不罪狂狷之言。然后百僚在位，竭忠盡謀，不懼后患；朝廷無諂諛之士，元首無失道之愆。竊見諫大夫劉輔，前以縣令求見，擢為諫大夫，此其言必有卓詭切至當(dāng)圣心者，故得拔至于此。旬日之間，收下秘獄。臣等愚以為，輔幸得托公族之親，在諫臣之列，新從下土來，未知朝廷體，獨(dú)觸忌諱，不足深過，小罪宜隱忍而已。如有大惡，宜暴治理官，與眾共之。今天心未豫〔豫，悅豫也〕，災(zāi)異屢降，水旱迭臻，方當(dāng)隆寬廣問、褒直盡下之時也。而行慘急之誅于諫爭之臣，震驚群下，失忠直心。假令輔不坐直言，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戶曉。同姓近臣，本以言顯，其于治親養(yǎng)忠之義，誠不宜幽囚于掖庭獄。公卿以下，見陛下進(jìn)用輔亟，而折傷之暴，人有懼心，莫敢盡節(jié)正言，非所以昭有虞之聽，廣德美之風(fēng)也。臣等竊深傷之，唯陛下留神省察?！鄙夏藴p死罪。

鄭崇，字子游，本高密人也。哀帝擢為尚書仆射。數(shù)求見諫爭，上初納用之。每見曳革履，上笑曰：“我識鄭尚書履聲?！本弥?，上欲封祖母傅太后從弟商，崇諫曰：“孝成皇帝封親舅五侯，天為赤黃晝昏，日中有黑氣。今祖母從昆弟二人已侯。孔鄉(xiāng)侯，皇后父；高武侯以三公封，尚有因緣。今無故欲復(fù)封商，壞亂制度，逆天人心，非傅氏之福也。臣愿以身命當(dāng)咎?！背缫虺衷t書案起〔持當(dāng)受詔書案起去〕。傅太后大怒曰：“何有為天子，乃反為一臣所專制邪！”上遂下詔，封商為汝昌侯。崇又以董賢貴寵過度，數(shù)諫，由是重得罪，數(shù)以職事見責(zé)，發(fā)疾頸癰，欲乞骸骨，不敢。尚書令趙昌佞諂，素害崇，知其見疏，因奏崇與宗族通，疑有奸，請治。上責(zé)崇曰：“君門如市，何以欲禁切主上？”崇對曰：“臣門如市，臣心如水。愿得考覆?！鄙吓?，下崇獄，窮治，死獄中〔荀悅《紀(jì)》論曰：“夫臣下之所以難言者何也？言出乎口，則咎悔及之矣。故舉過揚(yáng)非，則刺上之譏。言而當(dāng)，則恥其勝己也；言而不當(dāng)，則賤其愚也。先己而同，則惡其奪己之明也；后己而同，則以為順從也。違下從上，則以為諂諛也；違上從下，則以為雷同也。與眾共言，則以為順負(fù)也；違眾獨(dú)言，則以為專美也。言而淺露，則簡而薄之；深妙弘遠(yuǎn)，則不知而非之。特見獨(dú)知，則眾共蓋之，雖是而不見稱；與眾同智，則以為附隨也，雖得之，不以為功。據(jù)事盡理，則以為專必；謙讓不爭，則以為易窮。言而不盡，則以為懷隱進(jìn)說；竭情，則謂之不知量。言而不效，則受其怨責(zé)；言而事效，則以為固當(dāng)也。或利于上，不利于下；或便于右，不便于左；或合于前，而忤于后。夫能應(yīng)事當(dāng)理，決疑定功，發(fā)情起意，值所欲聞，不害上下，無妨于時，言立而策成，始無咎悔，若此之比，百不一遇，又智之所見，萬不一及也。且犯顏冒死，下之所難言也。拂旨忤情，上之所難聞也。以難言之臣，忤難聞之主，以萬不一及之智，求百不一遇之時，此下情所以常不通也。非唯君臣而已，凡言亦皆如之，是乃仲尼所以發(fā)憤嗟嘆，稱‘予欲無言’者也?！薄?。

蕭望之，字長倩，東海人也，為諫大夫。出為平原太守。上疏曰：“陛下哀憫百姓，恐德化之不究，悉出諫官，以補(bǔ)郡吏，所謂憂其末而忘其本者也。朝無爭臣，則不知過；國無達(dá)士，則不聞善。愿陛下選明經(jīng)術(shù)、溫故知新、通于幾微謀慮之士，以為內(nèi)臣，與參政事。諸侯聞之，則知國家納諫憂政，無有闕遺。若此不怠，成康之道，其庶幾矣！外郡不治，豈足憂哉？”書聞，征入守少府，為御史大夫。

五鳳中，匈奴大亂，議者多曰，匈奴為害日久，可因其壞亂，舉兵滅之。詔問望之，對曰：“春秋晉士丐帥師侵齊，聞齊侯卒而還。君子大其不伐喪，以為恩足以服孝子，誼足以動諸侯。前單于慕化鄉(xiāng)善，遣使請求和親，海內(nèi)欣然，夷狄莫不聞。不幸為賊臣所殺，今而伐之，是乘亂而幸災(zāi)也，彼必奔走遠(yuǎn)遁。不以義動兵，恐勞而無功。宜遣使者吊問，輔其微弱，救其災(zāi)患。四夷聞之，咸貴中國之仁義，必稱臣服從，此德之盛也?！鄙蠌钠渥h。宣帝寢疾，選大臣可屬者，引外屬侍中史高、太子太傅望之、少傅周堪至禁中，拜高為車騎將軍、望之為前將軍、堪為光祿大夫，皆受遺詔輔政。孝元皇帝即位，望之、堪本以師傅見尊重，數(shù)宴見，言治亂，陳王事。望之選白宗室明經(jīng)達(dá)學(xué)劉更生與金敞，并拾遺左右。四人同心謀議，多所匡正。

中書令弘恭、石顯久典樞機(jī)，與車騎將軍高為表里，論議常持故事，不從望之等。望之以為中書政本，宜以賢明之選。自武帝游宴后庭，故用宦者，非國舊制，又違古不近刑人之義。白欲更置士人，由是大與高、恭、顯忤。恭、顯令鄭朋、華龍二人告望之等，謀欲罷車騎將軍，疏退許、史狀，候望之出休日，令朋、龍上之。事下弘恭。恭、顯奏：“望之、堪、更生朋黨相稱舉，數(shù)譖大臣，毀離親戚，欲以專擅權(quán)執(zhí)。為臣不忠，誣上不道，請召致廷尉?！睍r上初即位，不省召致廷尉為下獄也，可其奏。后上召堪、更生，曰：“系獄?！鄙洗篌@，責(zé)恭、顯，皆叩頭謝。上曰：“令出視事?！惫?、顯因使高言：“上新即位，而先驗(yàn)師傅，既下獄，宜因決免。”于是望之、堪、更生皆免為庶人。后數(shù)月，賜望之爵關(guān)內(nèi)侯、給事中。恭、顯等知望之素高節(jié)，不詘辱，曰：“望之前輔政，欲專權(quán)擅朝；幸得不坐，復(fù)賜爵邑，與聞?wù)?，不悔過服罪，深懷怨望，自以托師傅，懷終不坐。非頗詘望之于牢獄，塞其怏怏心，則圣朝無以施恩厚?！鄙显唬骸笆捥邓貏偅部暇屠?？”顯等曰：“人命至重，望之所坐，語言薄罪，必?zé)o所憂?！鄙夏丝善渥?。顯等封以付謁者，因急發(fā)車騎，馳圍其第。使者至，召望之。望之仰天嘆曰：“吾嘗備位將相，年逾六十矣！老入牢獄，茍求生活，不亦鄙乎！”竟自殺。天子聞之驚，拊手曰：“果殺吾賢傅！”是時太官方上晝食，上乃卻食，為之涕泣，哀慟左右。顯等免冠謝，良久然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