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zhàn)美杜莎

生命的本質(zhì)、文明的本質(zhì)其實只是兩個字——信息，是信息的建構(gòu)和傳遞?，F(xiàn)在，一個億萬富翁想以全部家產(chǎn)來實現(xiàn)一個“俗不可耐”的目標：把他的名字保存到人類文明消亡之后……

01．

錢三才先生是全國房地產(chǎn)界的大鱷，他白手起家，經(jīng)過45年的拼搏，掙得近千億的家產(chǎn)，在福布斯中國富豪排行榜上一向名列前五位。此老性格乖張，特立獨行，從不在乎社會輿論。他今年65歲，準備退休了，但他的千億家產(chǎn)如何處置成了懸念。他曾公開聲明不會學比爾·蓋茨的“裸捐”（家產(chǎn)不留給后代，全部捐給慈善基金會）。在回答一個記者的追問時，他冰冷地說：

“那是我自己的錢，我想花到哪兒就花到哪兒，用不著你來教我該怎么做。”

當然，這番話激起了社會上一片討伐之聲。

他只有一個獨子。那家伙倒真正是乃父的肖子，同樣是個性格叛逆的角色，與其父一向不和。他早就公開聲明，不會要父親一個子兒的遺產(chǎn)。那么，錢先生該如何處置他的千億家產(chǎn)呢？

在他過了65歲生日并正式退休后，他的家產(chǎn)處置方案終于浮出水面。那天他邀請七位學界精英開了一次“七賢會”，包括數(shù)學家陳開復、材料學家遲明、考古學家林青玉女士、物理學家徐鋼、語言學家劉冰女士、電腦專家何東山和社會學家靳如晦。這七人有兩個共同特點：第一，才氣橫溢，都是本專業(yè)的頂尖人物；第二，年齡大都在32～35歲之間（僅靳先生年過四旬）。外界合理推測，他將對這七位學界精英給予巨額資助，很可能是天文數(shù)字的資助。但他依據(jù)什么標準選中這幾位？七個人的專業(yè)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媒體為此熱熱鬧鬧討論了很久。

不過這對我不是秘密，因為我也是與會人員之一。當然，以我的年齡、工作和學力——25歲的自由記者，偶爾寫些科幻小說，自我評價只能算是二三流的作家——是不夠與會資格的。但物理學家徐鋼是我的未婚夫，他酷愛室外運動，前不久攀巖時摔斷了左腿，在石膏繃帶還沒取下來前，如果有非得參加的活動，都是由我推著輪椅送他，這次仍是如此。后來，歪打正著的，“七賢會”變成了“八仙會”，而且我——“頭發(fā)長見識短”（徐鋼語）的易小白，還被推舉為研究小組的發(fā)言人和組長，成了徐鋼的頂頭上司，這讓他大呼不平。

會議是在騰格里沙漠舉行的。這兒有錢先生種植的防護林，是他不聲不響做下的慈善工程之一，而且做得相當不錯。方圓數(shù)百平方公里內(nèi)郁郁蔥蔥，沙漠變成了真正的沃野綠洲，僅剩下100畝原生態(tài)沙漠作為樣本，罩在透明的穹蓋下。這是一座頂部透明的穹隆形建筑，是錢先生建的博物館。博物館名由錢先生親自擬定并書寫，但館名頗有點不倫不類：浪淘沙。他與媒體一向不和，媒體自然不放過這個拿他開涮的機會，都說這么一個花里胡哨的名字，更適合于命名洗浴中心而不是博物館。這話雖然刻薄，但說得也不為錯，確實在不少城市中都有以“浪淘沙”命名的洗浴中心。

博物館的展品也五花八門，有些直接擺放在沙面上，有些半埋在沙里。講解員是一位本地姑娘，臉蛋上帶著高原紅，普通話不太標準，帶著西北口音的艮勁兒。她介紹的頭一件展品是一架風箱，過去家庭婦女做飯用的，現(xiàn)代社會在兩三代之前就淘汰了。這架風箱的桐木箱體保存得基本完好，但棗木的風箱把手已經(jīng)磨去大半，變成細細的一條月牙，令人感嘆歲月之滄桑。講解員說，這件器物是錢總的奶奶傳下來的。你們猜一猜，風箱把手磨到這個程度花了多長時間？答案有點出乎觀眾預料：僅僅40多年。

前邊沙面上放著一件六邊形中空石器，講解員說這是錢總家鄉(xiāng)一口水井的井口。井口材質(zhì)是堅硬的花崗巖，各邊都磨出了深深的繩槽，光可鑒人，最深處可達壁厚的一半。柔軟的井繩需要多少年才能在花崗巖上磨出這樣深的溝槽？這個井口一共磨斷過多少根繩子？耗去了打水人的多少光陰？講解員說，雖然精確時間不可考，但從錢總故鄉(xiāng)的村史分析，應該是在150～180年之間，這個時間也不算多么漫長。

然后是一塊青石板，是錢家祖宅屋檐下的接水板。雨滴年復一年的迸擊在石面上留下了明顯的凹坑，最深處竟有一指深。水是天下至柔之物，而且只不過是小小的雨滴在敲擊，并非兇暴的瀑布，那么，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在堅硬的石板上“舔”出這樣的凹坑？講解員笑著說，這個時間倒是容易追溯的，只用查查錢家祖屋的建造時間就知道了——150年。

再往前，沙面上擺放著一個精致的水晶盒子，昭示里面的展品比較貴重。那是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長圓形，中間彎成90度。說它奇特，奇在它的“駝背”是天生的，并非人工雕琢，從彎曲的石紋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講解員興奮地說：

“知道嗎？這件展品是著名地質(zhì)學家李四光珍藏過的，李先生說它是中國第四紀冰川運動一個絕好的實證：這塊長形石頭原來應該是直的，半截嵌在堅硬的基巖里，凸出的半截正好被冰川包圍。因為冰川有極緩的運動，石頭被冰川緩慢地推擠著。在漫長的時間中，堅硬的石頭會表現(xiàn)得像面團一樣柔軟，最終成就了這個90度的彎腰，就像它在向時間女巫膜拜。李先生十分鐘愛這塊石頭，當年丟失過一次，李先生特意登報求告，說它只有學術(shù)上的意義而沒有金錢上的價值，竊賊良心發(fā)現(xiàn)，悄悄還了回去。李先生仙逝后，他的后人也一直珍藏著它。至于錢先生如何討來這塊寶貝，就不得而知了，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

講解員介紹之后問了那個老問題：多長時間的冰川推擠才能造就眼前的奇跡？她說，精確時間不好考證，但給出一個上限不難——最長不會超過一次亞冰期，大約幾萬年。

藏品中還有不少青銅器真品，銅綠斑駁，那是歲月的沉淀。有三星堆遺址中發(fā)現(xiàn)的巴人面具，面容奇特，柱形雙眼遠遠凸出在眼眶之外。巴人所處年代大致與中原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相當?，F(xiàn)在，巴人民族連同它的文化已經(jīng)消失在時間長河中，只余下這些怪異的面具，用它們的凸眼蒼涼地質(zhì)問青天。還有一件造型古樸的商代青銅甑形器，中間有汽柱，應該算是中國最早的蒸鍋，外壁用復雜的鳥紋和大蕉葉紋作裝飾，內(nèi)壁鍋底有單字銘文——好。別小看這孤單單一個字，它指明器皿的主人是商王武丁的妻子婦好，那是中國早期一位著名的女將軍和女政治家。

我推著徐鋼邊看邊聽，其他幾位要來換我，我婉言謝絕了。兩小時后我們來到后廳，這兒同樣是原生態(tài)的沙地，沙面上擺著一個石頭茶幾，放著茶水茶點，四周是九個草編蒲團。頭發(fā)半白的錢先生坐在蒲團上等著我們。他用銳利的目光掃過我們，平靜地說：

“你們都看過了館藏品，觀感如何？我知道，很多文化人說這個博物館不倫不類?！?/p>

幾個客人都笑笑，各自在蒲團上坐下來（徐鋼仍坐在輪椅上），沒有接他的話。只有我乖巧地說：

“錢伯伯，我能猜到你創(chuàng)辦這個博物館的原意，還有這個館名的含意——是想向人們展示時間的無上威力?！颂陨场械摹恕侵笗r間長河中的綿綿細浪，而‘沙’則泛指世間蕓蕓萬物。時間悄悄地淘洗磨蝕著萬物，平素不為人覺察，等你一旦覺察則一定伴隨著震驚。今天的參觀，就讓我體會到深沉的蒼涼感?！蔽矣盅a充一句，“而且——你讓他們七位大老遠跑到這兒開會，一定有深意。我說得對不對？”

徐鋼嫌我多嘴，大概更嫌我語中有討好意味，偏過頭惱怒地瞪我一眼，我笑瞇瞇的佯裝沒看見。其他客人當然不會苛責一個年輕姑娘，笑著不插言。錢伯伯唇邊浮出一絲微笑，對我點點頭，簡單地說：

“小白姑娘，你很聰明?！彼纯创蠹遥案魑欢济?，咱們直奔正題吧。我請大家來，是想請你們放下手中的活兒，全力投入一個新課題。你們大概已經(jīng)知道我的獨子拒絕繼承遺產(chǎn)，我尊重他的決定，一個子兒也不給他留了，所有家產(chǎn)將全部投入這項研究。而你們呢，如果同意參加，將投入整個人生?！?/p>

眾人有些愕然，包括徐鋼和我。大家接到邀請后，都猜著錢先生是想資助自己的研究，所以興沖沖地趕來了?？茖W家都清高，但科研項目不能清高，必須有巨量的金錢做后盾。特別是像物理學、材料學、計算機科學和考古學這類實驗性（實踐性）學科，其實就連語言學和社會學這類比較“虛”的研究，照樣離不開巨量的金錢。不過，誰也沒想到，錢先生一開口就要求各人放棄原來的課題，這樣的做法，說輕一點也是失禮。但——到底是什么課題，需要投入“一千億”和“整個人生”呢？眾人在愕然和不快中也有期待，靜等錢先生說下去。

“恕我說話坦率，有句古話‘名韁利鎖’，說出了千古至理。古往今來的人們，嚶嚶嗡嗡，不懼生死，不外是為了名利二字。就像諸位是搞研究的，大概都不貪財，但恐怕沒人敢說不喜歡‘名’。至于我就更貪心了，魚與熊掌兼愛。這輩子已經(jīng)有了利，還切盼落個身后之名。剛才大家看了我的館藏品，比如那件鐫有‘好’字的商代青銅器，它讓一個女人在三千多年后還能活在人們心中，沒有被歷史遺忘。這也正是我的追求，一個乖張老頭兒的自私想法。我的要求其實非常簡單——希望在千秋之后，考古學家不定從哪座廢墟里挖出一個石頭腦袋，上面的泥巴一擦，露出我這副尊容，基座上還刻有‘錢三才’仨字。只要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p>

我能感覺到周圍的氣氛一下子變冷了，冷到冰點之下。大家都是奔著“慈善捐贈”這個想頭來的，沒料到他竟然提出這么一個“恬不知恥”的、狂妄的要求——讓七位學界精英“投入整個人生”，來保證一個富佬在千秋之后留名！他以為自己是誰，胡夫、秦始皇、成吉思汗、愷撒或亞歷山大大帝嗎？客人們都有涵養(yǎng)，沒把心中的鄙夷直接表現(xiàn)出來，但各人的目光已降到冰點之下。我擔心地看看徐鋼，我熟知他的涵養(yǎng)功夫較差，怕他勃然大怒，弄得不可收拾。奇怪的是徐鋼今天沒有發(fā)作，倒顯得反常的平靜——也許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他沉默了一會兒，笑著說：

“錢先生，這絕對是一個偉大的設(shè)想?！?/p>

錢先生冷冷地一下子頂回去：“不，徐鋼先生不必違心地面諛。我知道這個追求既不偉大，也不高尚。但人類文明史大半是由不高尚所組成的。像著名的金字塔、兵馬俑、泰姬陵、巴格達空中花園、曾侯乙編鐘等，都是帝王私欲的產(chǎn)物，就連造福后代的京杭大運河，其初衷也是為了隋煬帝南下巡幸。人類文明中有沒有‘本質(zhì)高尚’的遺跡？有，像李冰修都江堰，像印度的阿育王塔，不過實在屈指可數(shù)。既然歷史就是如此不干凈，既然我有千億家產(chǎn)無處可花，那就讓我當一回胡夫、秦始皇和隋煬帝，又該如何？”

徐鋼仍面帶微笑（我從中看到不祥的寒意），平靜地說：

“當然可以啊，沒人反對你‘流芳百世’，更不會干涉你如何花自己的錢。不過我覺得你的要求檔次太低，不符合你的尊貴身份。你為什么不要求把整個月球雕成你的肖像呢？有一千億金錢做后盾，再加上現(xiàn)代科技，這并不是辦不到的事?！?/p>

錢先生淡然一笑：“現(xiàn)代科技什么都能辦到嗎？”

“至少，對你提的那種要求來說易如反掌。它太簡單了，太小兒科了，不值得拉上我們七個來陪你一塊玩兒。我提一個既快又省的建議，你不妨放了我們，改去雇用石匠。500元就管雕出一個很像樣的花崗巖腦袋，外加刻上你的大名。你不妨雇他幾百人，雕他幾萬件，分散埋到世界各地。這就能達到你的目的了，可以確保幾千年、幾萬年后，后人還能在哪塊地里刨出一個囫圇腦袋?！?/p>

我使勁扯徐鋼的衣襟——他的話太刻薄。不管怎么說，我們今天是客人，我不想他和主人徹底撕開臉面。而且我的意識深處也有隱隱的懷疑——錢先生雖然為人乖張，但終究是商界耆宿，人情練達，老眼如刀，不會貿(mào)然提出這個顯然會被拒絕的要求來自取其辱吧。那么，也許他另有深意？

其他六位默然不語，從感情上說明顯傾向于徐鋼這邊。現(xiàn)在只有我出面轉(zhuǎn)圜了。我仍然扮演一個毫無心機的天真姑娘，笑嘻嘻地說：

“徐鋼你先別吹牛，別把話說得太滿。錢伯伯的要求中還有一個重要參數(shù)沒提到呢，那就是——時間長短。錢伯伯，你說的‘千秋之后’，究竟是多長？是1000年，1萬年，還是10萬年？”

錢先生深深看我一眼，唇邊再次浮出笑意。他贊許地對我點點頭，然后說：

“我要求的時間是——150億年?！?/p>

“多——少？”

“150億年。我希望我的石頭腦袋，還有名字，至少能保存到150億年后。我的要求很簡單，具體內(nèi)容也可商榷，但這個時間點一定得保證?！?/p>

周圍的氣氛又有一個突然的轉(zhuǎn)變，而且是逆向的轉(zhuǎn)變。七個人同時抬頭看著錢先生，剛才的不屑目光已經(jīng)變了，變得非常復雜，有迷茫，也有敬畏。七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默然不語，一種隱隱的亢奮在暗中搏動。社會學家靳先生喃喃地說：

“150億年。按比較公認的預測，宇宙在150億年后已經(jīng)滅亡了。至少說，地球人類肯定滅亡了。”

錢先生輕松地說：“那倒沒關(guān)系。我不在乎150億年后是誰刨出我的腦袋，是地球人，還是外星人?！?/p>

“也許那時一片混沌，已經(jīng)沒有任何生物，更不用說智能種族了。”

“那同樣沒關(guān)系，就讓我的腦袋獨自飄浮在混沌中吧。我只求留名，不怕寂寞?！彼眉饫哪抗饪纯葱熹?，譏諷地說，“不過對于現(xiàn)代科技來說，這件事肯定太過輕易，不值得拉上你們七個來陪我玩兒，是不是？”

我幸災樂禍地看看徐鋼——誰讓他剛才那么狂？他這會兒完全陷入深思之中，對錢先生的譏諷毫無應戰(zhàn)之意。我畢竟是寫科幻小說的，對各類知識多有涉獵，知道七位科學家為什么有如此的震動。150億年——對于1000年、10萬年這樣的時間段來說，150億年絕不是單純的加長。它的漫長足以讓事情發(fā)生質(zhì)變，讓可能變成不可能，讓不可能變成可能，甚至能讓堅硬的科學理性變得軟如面團，就如那塊冰川中的彎腰石頭，對時間女巫低頭膜拜。我想起辛棄疾的一句詩：“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卞X先生的提議為這句話賦予新的含意。此前的世人，包括人類歷史上最厲害的英雄梟雄，也不過關(guān)注于“生前之名”，即在地球人文明中的聲名；唯有錢先生第一次認真提出要博得“身后之名”，即在地球文明之后，甚至“這個宇宙”之后的聲名。

說他的要求是“自私”也不為錯，但就連這種自私也是大氣魄的，無人能比。古人說“大俗即大雅”，套用到他身上可以說：大私即大公。

錢先生知道我們一時走不出震驚，站起身，拍拍褲子上沾的沙子，平淡地說：

“看來諸位對我的建議還感興趣。這樣吧，我離開五天，你們深入討論一下，五天后我聽你們的回話。當然，在你們決定之前，我也會告知各位的聘用待遇。我想會讓你們滿意的。”他看看我，微笑著補充一句，“我原來沒有給易小姐發(fā)邀請函，是我走眼了，失敬了?，F(xiàn)在我向你道歉，并正式邀請你加入這個團隊?！?/p>

五天后，在同一個地點，八個人盤腿坐在蒲團上（連打著石膏繃帶的徐鋼也掙扎著下了輪椅），恭謹?shù)孛嫦蝈X先生，一如眾星拱月，眾僧拜佛。其他七個人用目光催促我說話，我難為情地說：

“錢伯伯，你知道我才疏學淺，與他們七位不是一個層次。但他們非要推舉我做發(fā)言人，可不是趕鴨子上架嘛。”

錢先生笑著說：“那你就上架吧。我想他們是為了照顧我——我的層次更低呀，找一個中間檔次的人做中介，免得我聽不懂他們的話?！?/p>

“那我就開始說？”

“開始吧?！?/p>

我清清嗓子，莊重地說：“首先我代表七位客人，尤其是代表徐鋼，謙卑地請你原諒，徐鋼誠懇地收回他五天前的不敬之語?！?/p>

錢先生譏諷地看看徐鋼：“沒關(guān)系，我這輩子對挨罵早就習慣了，狂妄、乖張、荒悖、私欲滔天等。相比而言，徐先生那天的話簡直就是褒語了。”

徐鋼這會兒低眉順眼，沒有絲毫著惱的表情。我說：“不，狂妄的是我們。你的設(shè)想確實非常偉大，既偉大又高尚，它隱含著人類文明最本原的訴求——追求人類文明的永存永續(xù)，甚至當人類肉體消失之后，也要讓文明火種繼續(xù)保存下去；如果用科學術(shù)語來表達，這是對宇宙最強大的熵增定律的終極決戰(zhàn)，是對無序和混沌的終極決戰(zhàn)?！?/p>

“過譽了，我哪能達到你說的這種境界，你說的這些意義我甚至聽不懂。我只關(guān)心一件比較實在的事：人類科技究竟能不能滿足我那個石頭腦袋的要求？是不是如徐先生說的‘太過輕易’？”

“不，是徐鋼、是我們太狂妄了！”我苦笑著大聲說，“錢伯伯，我們曾以為科學無所不能，至少未來的科學無所不能。但自打五天前聽了你的要求，促使我們回過頭來，清醒地理了理它到底有多大能耐?，F(xiàn)在我們承認，你那項要求雖然非常非常簡單，但是，只要現(xiàn)代科學的框架沒有革命性的突破，就沒有任何技術(shù)手段能夠?qū)崿F(xiàn)它。我們非常佩服你，五體投地。你聰明地使用了‘極端歸謬法’，讓我們猛省到，科學在時間女巫前是何等渺小?！蔽已a充一句，“錢伯伯，這些話可不是我個人的看法，而是我們八個人的共識?！?/p>

“是嗎？這可讓我太失望了。提個建議吧，我看美國‘先鋒’號飛船采取的辦法就不錯，你們可以把我的肖像和名字鐫刻在鍍金鋁板上，或者刻在更穩(wěn)定的鉑銥合金上。據(jù)設(shè)計者說，這種金屬板在太空環(huán)境中能保存幾億年?！?/p>

我看看材料學家遲明，搖搖頭說：“我們討論過這個辦法，不行。遲先生說，這種方法只能保證幾千萬年的穩(wěn)定，但在150億年的漫長時間里，金屬原子會發(fā)生顯著的蠕變，甚至質(zhì)子湮滅效應也不能再忽略，這兩種效應肯定會破壞信息的精確傳遞。再說，這個金屬板或金屬頭像能儲存到哪兒？150億年后，地球肯定已經(jīng)不存在，所有的星體可能也不存在了。在星體的大崩解中，沒有任何物體能獨善其身，正所謂覆巢之下無完卵?？脊艑W家林女士、語言學家劉女士和社會學家靳先生還說，退一萬步說，即使它能保存下來，又怎么保證你的名字和肖像被人讀懂呢？也許那時的智能生命是一種混沌體，根本沒有視力，不理解頭像和人類文字是啥東西。即使他們有語言文字，但我們無法事先設(shè)計一個羅塞塔石碑，來溝通兩種語言?！?/p>

“不至于吧，據(jù)我所知，很多科學家說可以用數(shù)學做星際交流的中介，因為在整個宇宙中，數(shù)學有唯一性?！?/p>

“不，數(shù)學家陳先生說，關(guān)于這一點——數(shù)學究竟是先驗的絕對真理，抑或僅僅是對客觀世界深層機理的高度提煉——并無定論。所有數(shù)學都離不開公理，但150億年后的文明會不會認同今天的公理？在那個趨于混沌的宇宙里是否還會提煉出今天的數(shù)學？陳先生說不敢保證。”

“想想另外的辦法嘛。用句孫猴子的話：怕龍宮沒寶哩。人類科技這么發(fā)達，肯定有辦法?！?/p>

“這五天里，我們討論了各種辦法，非常異想天開的辦法，非?？苹玫霓k法，不過最后都行不通——說句題外話，錢伯伯我非常感謝你，不管你的課題能否成功，至少我已經(jīng)得到了很多絕妙的科幻構(gòu)思，是七個一流科學家免費為我提供的，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用它們當素材，我一定能寫出一篇驚世之作?！?/p>

錢先生笑著說：“那好，如果成功了，你得用稿費和獎金請客，我們八個人都去。”

“不，九個，錢伯母也要去?！?/p>

“哈哈，你真是個細心的好姑娘。對，讓你伯母也去。現(xiàn)在不妨說說你們那些‘行不通’的設(shè)想，算是為我進行啟蒙教育吧?！?/p>

“比如，電腦專家何先生曾設(shè)想造一個‘終極計算機’，把有關(guān)你的信息數(shù)字化，輸入計算機中，然后設(shè)計一個非常嚴格的糾錯程序，在信息受到任何微干擾時及時校正。這正是數(shù)字化信息最根本的優(yōu)點，從理論上說可以保證信息在150億年時間里精確傳遞?？上В@種糾錯程序，從本質(zhì)上說，是以外來能量流來維持一個小系統(tǒng)的有序狀態(tài)，它離不了外來能量流。但150億年后，在宇宙陷入混沌狀態(tài)時，誰敢保證一定有外來能量流？再說，計算機硬件本身也同樣受到原子蠕變和質(zhì)子湮滅的威脅?！?/p>

“我也覺得這個方法過于復雜，肯定不可行。另外的設(shè)想呢？”

“有很多很多。比如在光子的亞結(jié)構(gòu)中嵌入特定信息，對于以光速運動的光子來說，其固有時間是停滯的，信息不會隨時間漂移。但這種方法又受到量子不確定性的限制，還是行不通?！?/p>

“嗯，還有呢？”

“徐鋼設(shè)想建一個近光速飛船，當飛船速度非常接近光速時，船上的固有時間也就非常接近停滯，可以保證飛船中的金屬雕像不會發(fā)生蠕變。當然，此時飛船質(zhì)量接近無限大，對其加速所需能量也接近無限大。但如果飛船能隨時從太空中捕捉氫原子，以核聚變的方式提供能量，對飛船永久性持續(xù)加速，還是能夠接近光速的?！?/p>

“這辦法似乎可行。為什么行不通？”

“因為我們又想到，對于近光速飛船來說，靜止的太空粒子具有同值的反向速度，它所具有的阻礙運動的動能，遠大于它在核聚變中放出的能量！”

“且慢——能不能想辦法利用這種反向動能？我不懂牛頓力學和相對論，但據(jù)我所知，帆船就能利用逆風行駛，只需走‘之’字形路線就行?！?/p>

“錢伯伯，這兒可是質(zhì)量接近無限大的近光速飛船！要想讓它走‘之’字形路線，也就是產(chǎn)生橫向加速度，所耗用的動力也是接近無限大的?！蔽壹恿艘痪?，“這還牽涉到另一項無法克服的困難——近光速飛船在150億年的飛行中總會與什么天體相撞吧，但它根本無法轉(zhuǎn)向規(guī)避，因為飛船的固有時間為零?！?/p>

錢先生搖搖頭：“繞來繞去，仍是行不通，好像有一個無處不在的毒咒在罩著咱們?！?/p>

我迅速看大伙一眼：“錢伯伯你說得對，你太厲害了，一句話就戳到要害之處。這正是我們在五天深入討論之后的強烈感受。宇宙中確實有這么一個無處不在的毒咒——熵增定律。它魔力無邊，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它讓任何信息在時間長河中都歸于無序，再巧妙的辦法也繞不開它。其實剛才我們說的還只涉及‘宇宙之內(nèi)’，沒有涉及‘宇宙之后’。科學家相信，150億年之后，也許已經(jīng)是另一個宇宙了。但什么是不同宇宙的分界？最本質(zhì)的定義就是信息的隔絕。新宇宙誕生時會抹平一切。所有母宇宙的信息，哪怕是一個簡單的石頭像和名字，都甭想傳遞到另一個宇宙。”

“小白，你快把我弄得灰心喪氣了。這么說，你們打算拒絕這個活兒？”

“不！我們一定要接！即使最終的結(jié)果是完全失敗，我們也要做下去，至少可以為后人指出此路不通。這么說吧，這絕對是人類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課題，它甚至已經(jīng)超越了科學，成為哲學命題和宗教追求。我們怎么舍得放棄呢?！?/p>

“那好，如果你們‘投入整個人生’之后仍然失敗，讓我的一千億打了水漂，我也認了，心甘情愿?，F(xiàn)在，咱們是不是該談談待遇？”

“不必了，我們對待遇毫無要求，能進到這個研究小組，已經(jīng)是我們極大的榮幸。再說，你那區(qū)區(qū)千億家產(chǎn)可不夠這項研究的開支，只夠做啟動資金，我們得省著花呀。最樂觀的預計，這項研究要想得出基本確定的結(jié)論，至少得一萬年吧。至于總的花費，我們現(xiàn)在都不敢去算。”

“那好，待遇的問題就由我單方面決定吧。這么說，今天我們就可以簽聘用合同？”

七個人，不，帶上我是八個人，依次莊重點頭。

“好，能有這個結(jié)果，我很滿意?！卞X先生環(huán)視眾人，把目光落在徐鋼身上，似笑非笑地說，“徐鋼先生你輸啦！你說絕不要我一個子兒的遺產(chǎn)，但我還是把它變著法兒交到了你們幾位的手中。算起來，你接受了我家產(chǎn)的七分之一，不，算上小白那份兒是八分之二?！?/p>

其他六人一時愣住。我笑著解釋：“徐鋼是錢伯伯的獨子，10年前就和老爹鬧翻。為了和老爹劃清界限，連姓都改啦，是隨媽媽的姓。這些年，我和錢伯母沒少在這爺兒倆之間當和事老，所以，有今天的結(jié)果，我很欣慰?！?/p>

徐鋼雖然和父親鬧翻，但當初接到父親的邀請函時并沒有拒絕。他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作為兒子他拒絕了父親的遺產(chǎn)，但作為科學家他不會拒絕慈善捐贈。公平說來，錢伯伯剛才判他“輸”，其實有點強詞奪理，有點耍賴，屬于阿Q的勝利。不過這會兒徐鋼也變成“乖乖寶”了，不再和老爹逞口舌之利，平和地說：

“爸爸你說得對，我，還有小白，會很感恩地接受它?！?/p>

錢伯伯還是不能消氣，冷冷地“哼”一聲，把我攬到懷里：“小白，你是個好姑娘，又聰明又伶俐，脾氣好心眼更好。但你怎么會看上這個混賬東西呢，哼，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

“沒錯！伯伯，我今天就扔了這堆牛糞。不過我舍不得你和伯母，我當干女兒行不行？”

眾人都笑了，靳先生笑著說：“小白你別瞞著啦，把所有底兒都倒給你干爹吧——雖然你提的那個設(shè)想仍然成敗難料，但至少從理論上說，唯有它勉強說得通?！彼麑﹀X先生說，“小白這個想法昨晚才提出來，我們沒來得及仔細討論，但大概行得通?！?/p>

錢先生佯怒地說：“好啊，小白，我算白夸你了，你有什么瞞著我？”

“我怎么會瞞你呢，這就告訴你。說起來，這個設(shè)想確實是我這個外行提出來的，是用一種迂回的辦法來躲開那個無處不在的魔咒。希臘神話中，蛇發(fā)女妖美杜莎的目光能讓任何看她一眼的人變成石頭，但如果去和她戰(zhàn)斗，你總得看著她呀。那也是一個無法躲開的魔咒。但一個最聰明的英雄珀爾修斯仍然想出了辦法。他背過臉，用盾牌上的影子判斷敵人的方位，最后殺了蛇發(fā)女妖。我就是受了這則神話的啟發(fā)?！?/p>

徐鋼皺著眉頭：“行啦，別自吹自擂了，說正文吧?！?/p>

“怎么是自吹自擂？你昨晚聽了我的設(shè)想后高興得睡不著，抱著我用一條腿蹦。你說如果這個思路成功，你會承認我是研究小組的首席科學家，一定永遠對我頂禮膜拜，即使在家里也要把我供在神龕上。告訴伯伯，你是不是說過這些話？想賴賬嗎？后悔那會兒一時沖動？你放心，我不會讓你供在神龕上，只要以后別老損我‘頭發(fā)長見識短’就行了。”

徐鋼面紅耳赤，頗為狼狽。錢伯伯哂笑著微微搖頭，意思是說：兒子你慘啦，這輩子算捏在老婆手心里啦。我也不為己甚，見好便收，笑著說：

“好，現(xiàn)在我要說正文了?！?/p>

一年之后我給錢伯伯打了個電話：“爸，報告一個好消息，你和媽一定會高興的?！?/p>

爸的笑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小白，是什么好消息？快說?！?/p>

“你先猜一猜嘛。讓你猜三次，看能不能猜中?！?/p>

“總不會是那項研究取得了突破？我想絕不會這么容易。如果這么輕易就成功，我反倒會失望，覺得一千億花得不值?！?/p>

“當然不是。我們早就說過，成功是至少一萬年之后的事。我們小組的研究進度就是按一萬年預排的。”

“那——是我和你媽要有小孫孫了？”

我抱歉地說：“也不是。我們工作太忙，兩三年內(nèi)不想要孩子。爸爸，希望你和媽媽理解?！?/p>

“我們理解，但我和你媽的耐心有限度。最多放你們?nèi)臧?，三年后我和你媽都六十八九歲了，你讓我們盼孫子盼到哪一年？不過這事以后再說。我猜你的好消息是——依據(jù)那個設(shè)想，在工作之余先寫了一篇科幻小說，而且大獲成功，對不對？”他在屏幕中笑著，“你的報喜太遲，那篇小說我已經(jīng)看過了，寫得確實不錯，肯定能得今年的銀河獎首獎。讀了這篇小說，我?guī)缀跻呀?jīng)置身于兩萬年后的場景了?！?/p>

“是嗎？”沒有來由地，我心中忽然襲來一波淡淡的哀傷，“爸爸，我很抱歉，在小說中把你置于那樣孤獨的境地。”

“沒關(guān)系，那家伙不是我，只是我的石頭腦袋，不，中子腦袋。再說，這不正是我花一千億要買的結(jié)果嗎，誰讓我那么貪求身后之名？”他笑嘻嘻地說。

“爸爸，如果你真面臨著小說中那樣的選擇機會，還是讓我們陪你吧，讓媽媽、徐鋼、我，還有你未來的小孫孫，都去陪你?！?/p>

爸爸頓了一下：“不，我還是一個人去承受孤獨——就像你在小說中設(shè)計的那樣?！?/p>

我長嘆一聲：“你真是個犟老頭兒。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這樣決定的。爸爸再見，我得去忙了。我這個組長其實是打雜的，八個人中就數(shù)我最忙，瞎忙?！?/p>

“不必過分謙虛。我聽小鋼說，大家都服你，說你有親和力，才思敏捷，思路清晰，是個真正有水平的領(lǐng)導?！?/p>

“小鋼這樣說過？那我太感動了。你那個混賬兒子偶爾也有些可愛之處的。爸爸再見。”

我笑著掛斷電話。

02．

地球飛船“浪淘沙”號停泊在“時母”雙星的拉格朗日點，即雙星引力的平衡點，嚴密監(jiān)視著這個系統(tǒng)的劇烈活動。自打兩萬年前（指地球時間），易小白項目組提出了“躲開美杜莎”的辦法并從理論上驗證之后，后人用1500年時間才找到這個最合適的雙星星系。之后，又花1.6萬年時間乘飛船趕到這里。到現(xiàn)在，飛船已經(jīng)在這兒守候了3000年。

從近距離觀看，這兒的天象異常絢爛，漂亮得無以復加。時母雙星的伴星是一個明亮的氣態(tài)藍巨星，而主星是一個小小的中子星。后者就像印度神話中的黑暗之神時母，以強大的引力貪婪地吞食著它的伴星。氣霧從伴星上被撕裂，發(fā)著淡淡的藍光，沿著一個長達數(shù)千萬公里的弧形旋臂落向主星，在它周圍變形為旋轉(zhuǎn)的扁平的吸積盤。在這兒，氣霧因壓縮和摩擦而發(fā)熱，升溫到幾百萬攝氏度，藍光變?yōu)槊髁恋陌谉牍猓[隱照出主星的輪廓。主星已經(jīng)不發(fā)光了，但主星邊緣，即氣霧摩擦最厲害的地方，發(fā)射出強烈的X射線和γ射線。

根據(jù)觀測和計算，中子星塌縮為黑洞的臨界時刻即將來到，該喚醒中子星上的“老祖宗”了。那是提前放置在中子星上的一個圓球，用中子制成，直徑不過5厘米，但重量在1萬億噸以上。球內(nèi)鏤刻著精細復雜的電子通道。它其實是一個特殊的電腦，里面儲存著老祖宗錢三才大腦中的所有信息。

船員們早就盼著這一天。1.6萬年的旅途再加3000年的守候確實太枯燥了，現(xiàn)在他們渴盼回家，盼著看到地球的青山綠水——雖然這些美景誰也沒有親歷過，只見于電腦資料或200多代船員一代代的口傳（飛船中平均傳代周期為90年）。現(xiàn)任船長NGC4258—徐耳干戈是錢三才的直系后代，他比船員們多了一些惆悵，飛船返回后，老祖宗就要獨自留在這地老天荒之處了。

他啟動喚醒程序，一束無線電波飛向中子星。

錢三才的意識慢慢浮出，掙脫了黏稠的黑暗。他醒了，但睜不開眼，聽不見，手腳不能動，連說話也發(fā)不出聲音。他努力聚攏意識思索著，這是怎么啦？我是在昏迷中，還是在噩夢里？

他的思維轉(zhuǎn)化為無線電波，飛向太空中的飛船。無線電信號因強大引力產(chǎn)生強烈的畸變，但在飛船主電腦里經(jīng)過自動校正，轉(zhuǎn)換為略帶沙啞的老人聲音：

“這是哪兒？怎么什么都看不見。老伴兒！小白！亮亮！”

船長柔聲說：“老祖宗您好，我在用思維波與您交流?！?/p>

“你是誰？”

“我是‘浪淘沙’號飛船船長，是您第209代玄孫，我的名字叫——現(xiàn)代命名法比較煩瑣，您簡單叫我小戈就行。此刻我的飛船位于時母雙星附近，而您此時位于雙星的主星表面。咱們離地球有2450光年。至于時間——現(xiàn)在離您去世已經(jīng)有兩萬地球年?！?/p>

錢三才的聲音略有停頓：“小戈，這么說我已經(jīng)死了，所以我不是我，只是我的石頭腦袋？”

“是中子腦袋，但其中儲存著您的完整意識，是在您去世10年前復制的，之后有少許補充。所以可以說您仍然活著?！?/p>

“我什么也看不見，太急人了，能不能開啟視覺功能？”

徐耳干戈歉然說：“老祖宗，中子星的引力實在太強大了，只有全封閉的中子球才能勉強承受。我們無法為您安裝眼睛、耳朵、嘴巴和鼻子。請您理解?！?/p>

錢三才沉默了，徐耳干戈在數(shù)千萬公里外擔心地聽著他的心聲。少頃，錢三才笑道：

“徐鋼這臭小子！他到底沒能實現(xiàn)我的要求。這能算啥頭像？一個沒有五官的圓球球！不過他們保存了我的意識，虧中有補，也算是履行了合同約定吧?！彼苫蟮貑枺澳銈?yōu)樯恫话盐伊粼诘厍?，萬里迢迢弄到這兒干啥？”

“老祖宗，說來話長，您聽我慢慢解釋……”

錢三才突然打斷他：“噢，我想起來了！小白早就給我解釋過，我還看過她那篇科幻小說。別慌，讓我回憶一下。喂，小戈你先別說，看我自己能不能想出來。噢，我想起來了，小白是這樣說的：為了把有關(guān)我的信息保存到150億年后，為了躲開美杜莎無處不在的毀滅之眼，只能用一個辦法。這個辦法的關(guān)鍵，是要找到一個快變成黑洞的恒星?！?/p>

“對，我們找到了。眼前這個雙星系統(tǒng)中，主星的質(zhì)量和密度就非常接近于形成黑洞?！?/p>

“然后，趁它沒有塌縮成黑洞之前——這時它和咱們宇宙還有正常的通道——把我的石頭腦袋或電子腦袋，送到這個星球上?！?/p>

“對，我們在1000年前把您送去了?！彼麌@息道，“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為了抵抗中子星的強大引力，不讓您在降落過程中墜毀，我們可以說已經(jīng)達到了技術(shù)的極限?！?/p>

“謝謝，讓你們費心了。我接著說下去。小白說還得有一個條件：這顆恒星應該正在劇烈地吞食伴星，質(zhì)量急劇增加，很快就會發(fā)生猛烈塌縮，形成黑洞?！?/p>

“對。按計算，時母主星的塌縮將在30天之內(nèi)發(fā)生，所以我們喚醒了您?！?/p>

“但黑洞的塌縮只是對‘外面’而言，視界內(nèi)一切照舊，我不會感到任何異常。黑洞閉合后內(nèi)部時間接近停滯，所以我的電子腦袋不會衰老。但我個人并不能感覺到時間的停滯，在我眼里，時鐘的秒表還在照樣滴答滴答往前走。小白還說，按母宇宙的時間，恒星級黑洞的壽命一般不小于150億年，所以‘洞內(nèi)一滴答，世上百億年’——這樣就實現(xiàn)了我在那個合同中的要求。我說得對不對？”

“對，您說得都對。只是，”面對自己的直系祖宗，船長抑制不住傷感之情，“當黑洞的邊界封閉之后，我們永遠不會收到您的任何信息，不知道您是否安全，是否快樂，也無法把親人的思念和母宇宙的情況向您通報。您同樣無法向我們問好，無法得知地球是否健在，只能孤獨地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咱們一朝分手就是永別，各自生活在不同相的兩個宇宙中，絕無重逢的機會。老祖宗，這是美杜莎的陰險報復，根本無法逃脫的——否則熵增定律就失效了。不，這道魔咒永遠不會失效的，我們殺不死她，充其量只能在她的淫威下玩點小花招。”

“不必為我難過。既然這個要求是我自己提出來的，我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p>

“現(xiàn)在我交代一些瑣事。您的電子大腦中，除您自己的意識外，還儲存著海量的知識信息，有各種有趣的游戲，閑暇時您可以瀏覽，具體操作辦法隨后會自動顯現(xiàn)的。您的大腦內(nèi)配有核能源，它的壽命在黑洞中同樣會近乎無限，至少在150億年之內(nèi)（指母宇宙時間）會正常工作，您不必擔心。我們衷心希望您老在這150億年中過得快活。至于您的‘后事’，即恒星級黑洞150億年壽命之后的情景，還無法精確預測。據(jù)一種比較可靠的理論，恒星級黑洞一般會作為胚芽，發(fā)育成一個新宇宙。那么，但愿在新宇宙誕生的過程中，您的大腦完好無恙，一直保持著有序狀態(tài)。那樣您的中子腦就會成為新宇宙的文明之核，讓宇宙演化從高起點上開始。”

“哈哈，那對我的虛榮心可是極大的滿足。古來帝王算什么？我是新宇宙之祖！我的一千億花得太值了。”

船長也笑了：“只有一點，很可惜的，您可別指望‘衣錦榮歸’，您的赫赫威名絕對不會傳到母宇宙來?！?/p>

“我的好玄孫，不必傷感。俗話說針沒兩頭尖，世上事哪能十全十美呢。我把名聲留到新宇宙就行了?！?/p>

“還有一件大事。其實您的中子腦袋里還儲存有您家人的意識和人格，有您夫人、徐鋼、易小白和您孫子亮亮，在復制您的意識那年，同時為他們做了復制。您的家人都簽字同意，愿在150億年的時間里陪您，就連亮亮也在成人之后進行了追認簽字。但是，因為在原始合同中，只有您有權(quán)享受那個待遇——留名于150億年后——所以是否讓他們‘活到’中子腦里，必須征得您的同意?，F(xiàn)在，如果您沒有異議，我就對他們啟動喚醒程序?！?/p>

錢三才的電子合成聲音中透出笑意：“對，我記得這件事。亮亮那年三歲，他問大人們簽字干啥，他媽媽說是等爺爺老得不會動時，大人們要到敬老院陪爺爺。當時亮亮纏著非要簽字，說他也要去陪爺爺，給爺爺拿拖鞋、講故事、捶背，最后讓他按了個手印才滿意。那個小東西。”

“我們都知道他小時候與您最親近，連他媽媽、奶奶都趕不上?！?/p>

“沒錯，長大后也沒變。不過他進入青春期后，對他父親徐鋼可是很叛逆的，就像徐鋼對我那樣。哼，也算是徐鋼的現(xiàn)世報吧?！?/p>

船長笑著說：“這件事上我可不敢亂插嘴，他們無論哪個都是我的老祖宗，我不敢有不敬之語。那么——現(xiàn)在我就啟動？”

“不，我當時就沒同意這件事，現(xiàn)在也是如此。我不想讓他們，尤其是三歲的亮亮，一輩子關(guān)在這個黑洞里。有我一人承受孤獨就夠了?！?/p>

船長小心地勸解：“您不妨想開一點，那只是亮亮的電子版。”

錢三才冷冷地說：“是嗎？我也只是錢三才的電子版。”

“對不起，對不起，我說錯話了，老祖宗您別生氣。要不我先不啟動，什么時候您變了主意，可以自己啟動。在您大腦的‘幫助’欄中載有啟動說明?！?/p>

“不，我怕的就是自己會改變主意，現(xiàn)在你干脆把他們的意識刪除，永久性刪除。”他微笑著說，“小戈你不用為我擔心，單憑咀嚼我對親人的回憶，我就能度過150億年?！?/p>

船長猶豫著，想勸，沒有敢開口，在錢三才再次強令下，狠下心輸入了刪除程序。然后他說，飛船會一直泊在這兒，繼續(xù)與老祖宗對話，直到黑洞的視界關(guān)閉。此后雙方一直進行著對話，天南地北地閑聊著。錢三才的中子腦袋不用休息，飛船船員們就輪班和他聊天。雙星系統(tǒng)的吞食活動仍在進行，引力造成的信息畸變也越來越重。慢慢地，錢三才不再能聽到船員們的聲音，他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船長的：

“老祖宗，……宗！祝……長壽……”

錢三才呼喚對方，但不再有回音?？磥硪暯缫殃P(guān)閉，黑洞內(nèi)的無線電波再也發(fā)不出去了。視界外的電波倒是應該能傳進來，但已經(jīng)被剃光毛發(fā)（指失去任何信息），他只能接收到一片白噪。他不死心，隔一段時間就呼喚一次。直到某一刻，他突然意識到，雖然他的感覺沒有異常，但黑洞內(nèi)的時間（相對于視界外來說）應該已接近停滯。也就是說，在他的一聲呼喚中，外面已經(jīng)過了1萬年、100萬年，甚至100億年?！袄颂陨场碧栵w船肯定早就離開這里，返回地球了?，F(xiàn)在，太陽變紅變大了，碧水藍天的地球被紅巨星吞噬了，整個宇宙開始陷入混沌了……

只有他，錢三才的電子版的意識，那個宇宙中僅存的信息團，躲過了美杜莎毀滅一切的魔眼，存活下來。他贏了，易小白他們贏了，或者說人類文明贏了。當然他最終也沒躲過美杜莎的陰險報復，因為他終生面臨著雙重禁錮，第一重是直徑5厘米的完全封閉的中子球，第二重是這個恒星級黑洞。他逃過了那邊的毀滅，卻掉進天地中最可怕的監(jiān)牢。

這么說，兩邊斗到底，只是扯了一個平手。他笑著搖搖頭（想象中的搖頭），不再想這些費腦筋的事了，轉(zhuǎn)而翻檢中子大腦資料庫中的親切記憶，妻子的，兒子的，小白的，亮亮的。在記憶中亮亮仍然三歲，正是最討人愛的年齡，亮亮媽也嬌艷如昔……正像他對那位玄孫船長說過的，他將咀嚼著這些記憶，打發(fā)150億年的歲月。

03．

“爸爸，該我兌現(xiàn)諾言了。那篇《決戰(zhàn)美杜莎》得了去年的銀河獎，獎金也到手了。我得請客，照當初約定的，咱們十個人都去。不，還有亮亮，十一個。爸你說吧，挑哪家酒店？別為我省錢，一定要五星級的。”

“你那點兒獎金不夠五星級的花銷。”

“你甭?lián)?，獎金不夠，我和徐鋼往里添錢，不讓你和媽掏腰包?！?/p>

“不，我決定不去了，我正式聲明放棄?！?/p>

“為啥？亮亮可是早就盼著啦?！?/p>

“就因為你那篇小說寫得太逼真，我看完后如陷莊周之夢，到今天一直恍恍惚惚不知道我究竟是誰，是肉身版的亮亮爺爺，還是那個中子腦袋的老祖宗。不，我得離你的美杜莎遠一點兒，聽都不要再聽它。”

“爸爸你真逗！那篇小說沒這么大的魔力吧。爸爸，把你的手給我，來，你摸摸，這是你的鼻子，這是眼，這是嘴巴，這是耳朵?，F(xiàn)在知道自己是誰了吧，那個中子腦袋可是光溜溜的?！?/p>

“這不能算作證明，電子思維中完全可以編程出逼真的感覺。要知道，即便是真人也會有‘幻肢癥’，在截肢之后仍能感覺到那個肢體存在。”

“哈哈，越說你越來勁了。你信不過對自己的感覺，那就叫亮亮來。亮亮！過來，讓爺爺摸摸你的小臉蛋，看是真的還是幻覺?！?/p>

“爺爺！爺爺你摸到了嗎？我摸到你了，你的皺紋好深，胡子好扎人。”

“嗯，我也摸到你了，小臉蛋又嫩又光，滑溜溜肉乎乎的。爺爺最愛摸你的小臉蛋啦。”

“爸爸，你這會兒信了吧？”

“嗯，我信。這個亮亮絕不是電子版?！?/p>

“就是嘛。說正經(jīng)事吧，定哪家酒店？”

“別慌。小白，你剛才說是哪年的銀河獎？”

“去年的啊?！?/p>

“那你哪年和徐鋼結(jié)的婚？你不是說工作太忙，三年內(nèi)不要小孩嗎？”

“哎喲——我知道你是在琢磨啥了，爸爸你真要笑死我了！亮亮，你爺爺老糊涂了，他懷疑你還沒生出來呢。哈哈，媽你快過來，我爸竟然懷疑亮亮還沒有出生！”

“小白！別大喊大叫，我認輸還不行嗎？就算是我糊涂了——哼，糊涂也不是我糊涂，是你們設(shè)計的那個中子腦變混沌了——哼，我哪兒是糊涂，我剛才只是和你們開玩笑！來，亮亮過來，我知道你是真亮亮，我也是真爺爺。咱倆商量一下，到底挑哪家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