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從柬埔寨帶回來的東西從紙箱里拿出來時,發(fā)現(xiàn)有的禮物只能留給自己:白色的細沙、黑色的樹種、赭黃色的陶罐。這些放在陽臺上讓人想起油畫靜物的東西,都不能作為精致的禮物贈送他人,除了太粗糙的緣故,主要是我沒法送出它們背后的故事。
臨走時仔細在箱子里放了兩個土陶大花瓶,想作為給親近朋友的禮物。瓶身高近半米,從上到下凸起著黑金色的向日葵,是梵高眼睛里的向日葵,塑在高棉人的黏土上??駸?,已然凝固成泥土。
我在金邊市中心的鉛筆超市(Pencil Market)看到了它們,被迷惑住,此后就一遍又一遍地跑去看。這家鉛筆超市在214街上,順著這條街向東走,就到了河邊,是全世界著名的湄公河,不,應該說是金邊的地理標志——四面河。
但這家鉛筆超市真是冷清,很少有人光顧。這些加入歐洲藝術元素的高棉土陶花瓶擺滿了三層貨架,好久不見人來問津。瓶底的價簽幾經(jīng)涂改,有時是20美元,有時是18美元,但總是賣不出去。
終于,有一天我跑去看,發(fā)現(xiàn)它們?nèi)急幌录芰?,不知去了哪里。幸虧有一次我沒有忍住,買了兩個回去。但是這兩個絕品,經(jīng)過從金邊到北京的航班顛簸,已成了碎片。
碎片也還留著,放在陽臺上,小小的陶片閃著銀灰黑金的暗光,塑成一朵朵狂熱的向日葵。但我沒法拿出來送人,怕被嘲笑太文藝。況且,這里面的小故事對別人來說也沒有太大意義。
白沙更為沉默安靜。不曾想到這些來自西哈努克港海灘上的白沙會在角落里陪伴我兩年還多。那是第一次到西哈努克港時從海灘上取的。同去的柬埔寨朋友李財特意拿了兩個礦泉水瓶裝沙,說是要帶回去給朋友治療皮膚病的。我當時湊趣也裝了兩小瓶,回到金邊就放在辦公室的一個角落里。過了兩年多,駐地從獨立碑附近的294街遷到北邊的240街,搬家時敏母從屋角拿出這兩個瓶子問“帶不帶”,我說“那就帶上吧”。過了不久我收拾行囊準備回鄉(xiāng),看看這兩個小瓶,想想它默默地跟了我這么些日子,也就裝進了箱子里。
我確實已不記得當時是怎么把沙子從沙灘上捧起,又是怎么裝入細小的瓶頸的。只記得那個夜晚我們從白沙灘走過一家酒吧,酒吧的桌椅就散放在黑漆漆的海灘上,一盞盞燈火在各處跳躍。那些燈火真是店主信手拈來的神作:方柱狀的透明塑膠飲料大桶被剪去瓶頸部分,內(nèi)盛半桶細沙,當中插上一枝燃燭。這樣的燈風吹不滅,浪打不走。海灘的另一處,是一群柬埔寨少男少女,他們在海灘上用蠟燭插出一個大大的心形,圍在一起為其中的某一位過生日。我們走回海邊客棧,在屋頂拿出iPad對照星圖,想看看頭頂上的陌生星空與故國神州有何不同,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對自己原來頭上的那一片星空也不熟悉。
樹種對中國人可能是珍貴的,特別是黃花梨的種子。中國人喜歡紅木,黃花梨算是紅木的一種。黑色樹種來自高蓋——這個地方距古吳哥城有90多公里,對于國際游客而言是個陌生之地,對柬埔寨人民來說,也已經(jīng)是一塊被遺忘之地。高蓋一度是吳哥王朝的都城,在公元10世紀的四五十年間迅速建立起雄偉的神殿。2013年5月間,我隨古建筑學家溫玉清博士一行到高蓋探訪,轉(zhuǎn)了十幾處人跡罕至的古廟。那時正值樹種成熟時節(jié),每處古寺院都落有黑色的種子。溫博士說是黃花梨種子,“在暹粒,小販們向游人兜售用這種樹粒做的裝飾品,1美元1粒”。我們?yōu)榇撕芘d奮,打趣說可以發(fā)財了,每個人都拾了一些。在自然界里,物種本無貴賤之分。我想不到黃花梨那么堅硬的材質(zhì),那么漂亮的紋理,最初的階段就像豆子發(fā)芽。高蓋有成片的樹林,柬埔寨人游玩時在水塘邊留下食用后的種子殼和燒烤痕跡,想必是好吃的。它們也是螞蟻的愛物。在一處古廟,我們受到螞蟻的攻擊,估計是緣于我們動了它們的“奶酪”。(后來我把幾粒樹種帶給北京大學的劉華杰教授,經(jīng)他鑒別,認為這不是黃花梨種子,而是緬茄木種子。我在柏威夏寺柬泰邊界線倒是拍到了高大的黃花梨木,樹身上掛著有拉丁和柬文的標識牌。)
土陶罐來自磅清揚省竹井村一個家庭制陶作坊,距金邊100公里。在作坊里勞作的幾乎都是女性,從祖母到孫女。陶罐底部是圓的,坐不穩(wěn),5000柬幣一個,合15元多人民幣。我?guī)Щ貋斫o索萬看,問能做什么用。索萬說,“用來燒飯、盛水,但柬埔寨城里幾乎沒有人用了”。陶罐的準確叫法應該是“土鍋”。柬語“清揚”是“土鍋”的意思,磅清揚的城標就是一只土鍋。1296年,從浙江溫州出發(fā)的周達觀應該在此逗留良久,因為他要等雨季來臨,洞里薩河水漲滿,才能從這個渡口發(fā)船,向高棉帝國的中心吳哥深入。周達觀可算作是到達柬埔寨的第一個國際新聞記者,雖然那個時候媒體業(yè)尚未出現(xiàn),但他的《真臘風土記》是杰出的新聞實錄。700多年后,我對照著這本書游覽吳哥古跡,觀察高棉民族風情,竟感覺到歷史與現(xiàn)實、故鄉(xiāng)與異域如此貼近。柬埔寨是靜止的,時間不過是物理學的一種描述方式。
金邊郊外,滿載土陶器的牛車
柬埔寨1953年從法國殖民統(tǒng)治下獨立出來。此前近100年間,法國人以迷戀的情緒統(tǒng)治著這片土地。靜止——是制造迷戀的重要元素。
但柬埔寨畢竟是生動的,正如所有的靜物都有著流動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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